蝴蝶忍听着他那近乎绝望的推拒,看着他眼中那片埋葬了太多重要之人的荒芜之地。
心中翻涌的所有愤怒、委屈、不甘,最终都化为了一声悠长的、带着无尽疲惫与释然的叹息。
她做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大胆的确认。这或许是她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如此直接地,放下所有骄傲和伪装,去索求一个答案。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利刃般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好……”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这句话,没想到是我对一个男生说——”
她顿了顿,紫色的眼眸直视着他,清晰地问出了那个最核心、也最危险的问题:
“你爱我吗?”
没有前缀,没有修饰,赤裸裸地,将最终的选择权抛到了他的面前。
“爱。”
他回答了。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间隙,没有任何犹豫,仿佛这个答案早已刻入他的灵魂,成为比呼吸更本能的存在。
只是一个简短的音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
这个过于迅速、过于直接的回应,让两人都陷入了瞬间的寂静。
他或许自己都没料到会回答得如此干脆,那层用以自我保护的重重壁垒,在猝不及防的直球面前,竟薄得像一张纸,被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轻易捅破。
蝴蝶忍也愣住了。她预想了他的沉默,预想了他的否认,甚至预想了他的再次逃避……却唯独没有预想到。
这个字,太轻,又太重。
轻到只是一个音节。 重到推翻了他之前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不应该”和“后悔”。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坦承了爱,却也亲手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推上了一个更加复杂、更加无解的境地。
因为爱,并不能解决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过去、亡魂与那沉重的负罪感。
它只是让一切,变得更加痛苦,也更加真实。
那个斩钉截铁的“爱”字余音尚未散去,他便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仿佛每个字都是从被荆棘缠绕的心脏里硬生生剥离出来。
他不再回避,而是将自己那颗在无尽矛盾中煎熬的内心,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如果可以……” 他开始了这个最美好也最残酷的假设, “我想成为你的爱人。”
这是一个清晰的、充满渴望的愿景。
他想名正言顺地站在她身边,想拥有那个能让她笑、让她幸福的资格。
“我不想看你哭……我不想看你伤心……”
这是最朴素、也最真诚的动机。
他所有的逃避和推开,根源竟是为了避免带给她更多的眼泪——尽管他的行为本身,已经成为了她悲伤的最大来源。
然而,现实没有“如果”。
“但我没有选择‘如果’的结果……”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命运没有给他通往那个美好假设的选项。
“我只能……这样做着别扭的人。”
“别扭的人”——这是他对自己的最终定义。
一个明明深爱,却必须推开的人。 一个渴望靠近,却只能筑起高墙的人。 一个用最伤人的方式,来表达最绝望的守护的人。
他承认了他的爱,也同时宣告了这份爱的无望。
他看到了那条通往幸福的可能性道路,却亲自守在了路口,禁止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通行。
这份清醒的认知,比任何愤怒的咆哮或痛苦的哭泣,都更加令人窒息。
他并非不懂爱,不懂她的好,不懂幸福的模样。正因为他太懂了,所以才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被剥夺了通往那个结局的资格。
他选择永远留在“别扭”的炼狱里,作为对她,也是对自己,最后的、残酷的温柔。
她不再需要任何解释了。
所有的言语,无论是尖锐的、伤人的、还是坦诚的,在此刻都失去了意义。
辩论谁对谁错,争论是否应该,追溯过往的悔恨……这一切都太累了。
蝴蝶忍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做出了一个无声的、也是最终的决定。
她缓缓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诀别般的温柔,掀开了他的被角,然后侧身躺了进去,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他滚烫而僵硬的身体。
将脸埋在他颈窝,感受着他急促的脉搏和过高的体温,她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在他耳边呢喃,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就当是骗我一次……”
“哪怕天亮就结束……”
“爱人和爱人。”
说完这句话,仿佛所有的精力都被抽空,连日来的担忧、夜晚的守候、情绪的剧烈起伏,以及此刻孤注一掷的绝望……所有的一切叠加在一起,让她再也无法支撑。
她在他的怀里,低声地啜泣着,直到哭声渐渐微弱,最终因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崩溃,昏睡了过去。
她明明知道,这样做只会让他更加痛苦,更加自责,更加无法挣脱内心的牢笼。
他会被这份短暂的、偷来的温存折磨,会被她此刻毫无防备的依赖与信任刺痛。
但她不想去考虑这些了。
她太累了。
她只想暂时关闭所有的感知,忘记现实的无奈与残酷,在这个她深爱的、却无法真正拥有的怀抱里,获得片刻的、哪怕是虚假的安宁,沉沉睡去。
留下的,只有一个无比悲伤的人。
他僵硬地躺在那里,感受着怀中逐渐平稳的呼吸和温热的泪水浸湿他衣襟的触感,听着她那句“爱人和爱人”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窗外,夜色深沉。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而这短暂的黑夜,对于他而言,将成为一场漫长而残酷的、甜蜜的凌迟。
怀中的她已然昏睡,呼吸变得轻浅而规律,仿佛刚才那场掏空一切的情感风暴只是一场幻觉。
但那份真实的重量与温度,却沉沉地压在他的胸膛上,也压在他的灵魂上。
他不再去看她,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被夜色模糊的纹路。
他开始思考存在的必要性。
这个念头,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如同一个永恒的背景音,已经回荡了无数次。
在失去茉莉后的每一天,在每一个需要动用力量、提醒他自己并非凡人的时刻,在每一次目睹因他而起的死亡之后。
但这一次,与以往都不同。
这一次,他不是在寻求答案。
他早已放弃了答案。存在与否,必要与否,对于背负着如此过往、身处如此困境的他来说,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他存在,这便是既成的事实,也是永恒的刑期。
他此刻的思考,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残。用这个无解的问题反复折磨自己已然疲惫不堪的神经,如同用手指去抠挖一个永远不会结痂的伤口。
目的,并非为了求得解脱。
或许只是想靠着这熟悉的、近乎麻木的痛苦,让自己也能就此睡过去。
或许,仅仅是为了打发时间,直到天亮。
天亮,那个她设定的“契约”到期之时。 天亮,那个他必须再次穿上“别扭”的铠甲,将她推开,回归“正确”的孤寂的时刻。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清晰可辨。他的存在,他的思考,她在他怀中的温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等待那个注定到来的、温柔的诀别。
这是一个静止的、没有出路的终点,充满了巨大的悲伤,却也因那份共同沉沦的默契,而奇异地带上了一丝平静。
思考的齿轮在空转中缓缓停息。他最终放弃了思考。
因为他早已洞悉,所有关于存在必要性的思辨,最终都会归于虚无。
就像一条河流,无论途经怎样的风景,最终都奔涌入海,消失在那片无垠的、无法定义的盐碱之中。
“没意义”,就是最终的答案。
这个答案,他在无数个日夜里早已推演过无数遍,如同一个早已熟记于心的、令人绝望的数学公式。
今天,只是思绪的惯性,又一次滑落到了这个熟悉的终点。 仅此而已。
既然宏大的问题没有意义,他便将注意力转向了那个具体而微的、此刻正躺在他怀中的难题。
他开始想,要不要接受她。
这并非一个寻求答案的严肃思考,更像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用以填充从天黑到天亮这段难熬的等待。
他在脑中随意地、近乎冷漠地推演着两种可能性:
· 接受之后的生活: 或许会有短暂的温暖,但随之而来的,必定是无休止的、因背叛亡妻而产生的自我鞭笞,以及对她可能因自己而卷入危险的恐惧。这份关系,从一开始就浸泡在愧疚与不安之中。
· 不接受之后的生活: 回到熟悉的、冰冷的孤寂。看着她或许会嫁给别人,或许会独自老去,在远处默默守护,或者干脆再次逃离。重复着之前的痛苦循环。
这些推演没有让他感觉更好,也没有让他感觉更坏。
因为无论他选择哪一条岔路,在道路的尽头,他最终看到的,都是同一个悲剧性的、令人绝望的盒子。
接受和不接受,她都会老死。
在永恒的时间面前,凡人的生命不过是一瞬的火花。
他拥有干涉的力量,他可以一次次逆转时间,让她重复出现,或者强行延长她的寿命。
但如果他真想这么做,当初就不会放弃拯救茉莉了。
这个认知,是他所有行为的基石。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
永恒,是对意识最残酷的刑罚。
将所爱之人强行拉入自己永恒的时间牢笼,看着她在无尽的岁月中被逼疯、异化,那才是真正的残忍。
唯有静态的,才是永恒的。
死亡是静态的,记忆是静态的,那份停留在最美一刻的爱,也是静态的。
它们被凝固在时间之外,不再变化,因而得以在某种意义上获得“永恒”。
而活着的、变化的关系,注定要在时间的洪流中磨损、变质,最终走向终结。
所以,他选择不干涉。
他选择承受失去。
他选择守护那份“静态”的完美,哪怕代价是自己永恒的、动态的痛苦。
他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平息了。
等待天亮。 等待那个必然的、悲伤的、但在他扭曲的认知中,却是对彼此都最“仁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