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宿营，顾清婉常常被噩梦惊醒，尖叫着坐起，浑身冷汗。
每当这时，她总会下意识地、一点一点地挪到离余廉更近的地方，仿佛靠近这个冰冷沉默的男人，就能驱散心底的恐惧。
余廉虽然依旧闭目盘坐，如同老僧入定，但呼吸的频率却会微微改变。
有一夜，顾清婉发起了高烧，伤口感染加上心力交瘁。她烧得迷迷糊糊，嘴唇干裂。
余廉笨拙地用水囊给她喂水，却总是洒出来不少，最后他似乎恼了，索性将水含在自己口中，再一点点渡给她。
顾清婉在混沌中，只感到一抹微凉的柔软和滋润，下意识地汲取着。
她噩梦连连，哭泣着呓语“别打我”、“父皇救我”。
余廉僵坐在一旁，听着那些破碎的哭诉，最终只是伸出粗糙的手掌，极其笨拙地、一下下地、力道控制得极其轻微地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嘴里干巴巴地重复着：“没事了。安全了。”
语气毫无波澜，动作却透着一丝罕见的耐心。
顾清婉在昏沉中，竟真的渐渐安静下来，抓着他的一片衣角，沉沉睡去。
余廉看着火光映照下她依旧憔悴却终于睡安稳的侧脸，沉默了许久。
回南阳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并非路途遥远，而是顾清婉的心，生了羁绊。
越是接近南阳边境的黑水城，她的心就越是揪紧，脚步也越发迟疑。
那个冰冷沉默、却会用笨拙方式照顾她的男人，像一块坚硬的磐石，在她历经风雨飘摇后，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贪恋这份安全感，甚至……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妄念。
她不想这么快回到那座象征着公主身份、却也承载着无数规矩和目光的牢笼。
回去了，他是不是就会像完成任务一样，立刻转身离开，回到那个他口中无比崇敬的“宗主”身边？一想到这个可能，顾清婉的心就酸涩得厉害。
余廉察觉到她速度放慢，脸色也时常恍惚，只以为是她的伤势未愈，身体虚弱，便也默默放缓了行程，遇到城镇甚至会多停留半日，让她能好好休息。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打来的野味会更肥美些，生起的篝火会更旺些，夜里守夜的时间也会更长些。
他的这种沉默的体贴，反而让顾清婉更加沉溺，也更加难过。
就这样，原本不到二十日的路程，硬是走了一个多月。直到远处那巍峨的黑水城墙轮廓清晰地映入眼帘。
顾清婉勒住马，望着那熟悉的南朝边城，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咬着下唇，强忍着泪意，最终还是忍不住，转过头看向身旁那个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的男人，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余大哥……回去之后……你，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余廉正在检查马鞍，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语气理所当然：“嗯。宗主还在黑水城等我复命。”
果然……顾清婉的心猛地一沉，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滑落。她慌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声音哽咽：
“她……宗主她……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吧？这一路上，听你提了很多次了……”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羡慕和酸楚。
余廉想起黎梦染，眼神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绝对的忠诚和一丝敬畏，郑重地点头：“嗯！”在他心中，宗主自然是这天下最好、最强大、最值得追随的人。
这一个“嗯”字，像一把锤子，彻底砸碎了顾清婉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低下头，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尘土里：是啊，那样强大而神秘的女子，才是能与他并肩而立的人吧。
自己算什么？一个被折磨了三年的残破之身，一个早已失去利用价值的和亲公主……哪里配得上他这一路的守护和……或许只是出于任务的关怀。
她完全误会了余廉对黎梦染那种纯粹的、下属对领袖的忠诚与崇拜。
余廉这个钢铁直男，哪里懂得女儿家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见她低头不语，只当她是近乡情怯或是伤口又疼了，便道：“走吧，宗主和王爷应该在等我们了。”说完，率先催马向城门走去。
顾清婉看着他毫不犹豫的背影，心如同被针扎一般，却也只能默默擦干眼泪，打马跟上。
黑水城内，因为大军集结，气氛肃杀而紧张。
余廉带着顾清婉，径直入了守备森严的城主府。
议事厅内，黎梦染正和顾泽远、以及几位将领看着沙盘部署。听到通报，她抬起头。
余廉大步走进，单膝跪地，声音沉稳：“宗主，属下复命。大公主殿下已安全带回。”
他的身后，顾清婉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她看着厅内那位被众人簇拥着的、一身清冷气势、容颜绝世的女子，心中顿时自惭形秽——
这就是余大哥心心念念的宗主吗？果然……如同九天玄女般，是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人物……
黎梦染的目光掠过余廉，落在他身后那个身形单薄、脸色苍白、眼神怯懦躲闪的女子身上。她微微颔首，语气难得缓和了一丝：“辛苦了。人没事就好。”
顾泽远早已激动地冲了上去，看着姐姐那副模样，眼圈瞬间红了：“皇姐！你……你受苦了！”
顾清婉看到弟弟，眼泪再次决堤，姐弟二人相拥而泣。
黎梦染的注意力则回到了余廉身上，打量了他一下，淡淡道：“没受伤？”
余廉摇头：“没有。”
“很好。”黎梦染点头，似乎这才满意。她又看向相拥哭泣的姐弟俩，对顾泽远道：“带你皇姐下去好生安置，让军医仔细诊治。”
“是，染染！”顾泽远连忙扶着顾清婉下去。
顾清婉离开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位黎宗主正对余廉说着什么，余廉垂首恭敬地听着，那专注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心中一痛，连忙转过头，不敢再看。
她并不知道，黎梦染对余廉说的只是：“休整一日。后日拂晓，大军出击。你为先锋。”
“是！”余廉毫无波澜地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