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已近尾声,晒谷场上的粮垛堆得像小山一样,空气中弥漫着新稻谷的清香。
傍晚时分,夕阳给李家坳披上了一层温暖的金晖。李满仓家新建的院落里,飘出淡淡的饭菜香气,显得安宁而祥和。
堂屋里,煤油灯已经点亮。
一家人刚吃完晚饭,春梅和夏竹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碗筷,秋菊和冬兰趴在炕桌上,就着灯光看小人书。
铁蛋和铁牛则在院子里比划着新学的几个招式,争论着哪个动作更厉害。
李满仓和李满屯坐在八仙桌旁,泡了一壶粗茶,商量着秋收后的事情。
“粮食这两天就能全部入库了,今年收成不错,工分值估计能比去年高。”李满屯嘬了一口茶,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嗯,”李满仓点点头,“等交完公粮,分完红,咱家那几亩荒地就得赶紧把底肥下足,开春好种药材。种子我托胡知青打听的,差不多有眉目了。”
“药材这玩意,真能成吗?”王秀芹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有些担心地问。
“事在人为。”李满仓语气沉稳,“总得试试。就算不成,地还在那儿,亏不了。”
李孙氏老太太坐在炕头,听着儿孙们的讨论,脸上满是欣慰的皱纹。这日子,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红火。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和窸窸窣窣的刮擦声,夹杂着几声有气无力的敲门声,从院门外传来。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突兀。
“谁呀?”春梅放下抹布,疑惑地望向门口。这个点,村里人一般不会来串门。
“去看看。”李满仓微微蹙眉,示意春梅去开门。
春梅走到院门口,拔开门闩,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一条缝。
借着屋里透出的灯光和天边最后的余晖,她看清门外站着的人影时,顿时吓得惊呼一声,猛地后退了一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咋了春梅?”王秀芹见状,赶紧放下针线筐走了过来。李满仓和李满屯也警觉地站起身。
只见院门口,瘫坐着一个衣衫褴褛、几乎不成人形的妇人。
她的头发如同枯草般蓬乱,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身上的衣服破成了布条,勉强遮体,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青紫交错的淤痕和结痂的伤口。
一张脸瘦得脱了相,眼眶深陷,嘴角破裂,额头上还有一道新鲜的血口子,正顺着脸颊往下淌。
她浑身散发着一种混合着汗臭、血腥和泥土的难闻气味。
最让人心惊的是她那双眼睛,空洞、绝望,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光,正死死地盯着门内的光亮,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这……这竟然是才离开不到三个月的赵翠花!
“娘……?”春梅下意识地低唤了一声,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本能的恐惧。
夏竹也闻声跑了过来,看到门口的人,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复杂。
赵翠花听到春梅的声音,浑浊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丝光彩,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为虚弱又摔倒在地。
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朝着门内的方向,发出嘶哑的哭嚎:“满仓……春梅……夏竹……救救我……救我啊……我活不下去了……”
她的哭声凄厉而绝望,在暮色中传开,立刻引来了左右邻居的注意,不少人打开门朝这边张望。
王秀芹看清是赵翠花,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鄙夷和愤怒的神色:“赵翠花?你还有脸回来?打扮成这副鬼样子给谁看?又想耍什么花样!”
李满屯也气得脸色铁青,上前一步挡在妻儿面前,呵斥道:“赵翠花!你赶紧走!李家跟你早就没关系了!别在这儿嚎丧!”
李孙氏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到门口,看到赵翠花的惨状,先是吓了一跳,
随即痛心疾首地骂道:“造孽啊!真是造孽!赵翠花,你个丧门星,也有今天啊!
你为了你那黑心的娘家,卖儿卖女的时候,可想过后路?现在被人搓磨成这样,也是报应!”
面对众人的指责和厌恶,赵翠花只是拼命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知道错了……我不是人……我鬼迷心窍……我对不起满仓,对不起孩子们……”
她猛地向前爬了两步,朝着堂屋方向,对着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的李满仓“砰砰”磕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满仓……求求你……看在夫妻十几年的份上……看在春梅她们的面子上……收留我吧……我不要名分……就当是个老妈子……给口饭吃就行……我给孩子们当牛做马……”
她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哀求,“我要是再回那个火坑……他们真会打死我的啊……”
她断断续续地哭诉起来。
原来,她被赶回娘家后,不到十天,就被她爹娘和五个弟弟,以二百块钱的价格,强行塞给了邻村一个叫王老五的鳏夫。
那王老五名声极坏,前头那个老婆就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赵翠花不肯,就被赵家人捆着手脚塞进了牛车。
到了王家,她稍有反抗或做得不如意,非打即骂,饭都不给吃饱,逼着她没日没夜地干活,伺候王老五和他前妻留下的五个半大孩子,过得猪狗不如……
听着她的哭诉,春梅和夏竹都红了眼圈,毕竟血脉相连,看到生母如此凄惨,心里不可能毫无波澜。
秋菊和冬兰吓得躲到了王秀芹身后。周围的邻居们也议论纷纷,有骂赵家不是东西的,也有说赵翠花自作自受的。
自始至终,李满仓都冷冷地站在堂屋门口,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直到赵翠花哭得几乎晕厥过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
“说完了?”
赵翠花抬起血肉模糊的额头,充满希望地看着他。
李满仓的目光扫过她,没有一丝温度:“赵翠花,李家门,是你自己迈出去的。
当初你卖女求荣、扒家养弟的时候,可曾想过夫妻情分?可曾想过孩子面子?”
“你的苦,是你自己种的因,是你那好娘家结的果。与李家,与我李满仓,早已无关。”
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李家,没有你的地方。一口饭,一滴水,都不会给你。”
赵翠花眼中的希望之光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绝望和疯狂。
她发出一种不似人声的尖利哀嚎,猛地向前一扑,想抱住李满仓的腿,却被李满仓轻易避开。
“铁柱!”李满仓不再看她,沉声吩咐,“把她扶到一边去,给她弄碗水喝。
然后,立刻去请王振山队长过来,就说赵翠花跑回来了,让他来处理。”
“是,叔!”铁柱应声上前,他虽然也厌恶这个前婶婶,但还是依言将瘫软如泥的赵翠花架到院墙根下,递给她一碗凉水。
李满仓转身对家人和围观的邻居们说道:“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王队长来了自有公断。”
院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赵翠花压抑不住的、如同鬼魅般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