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断崖
龙国京城,暮春。
檐角铜铃被风拂得轻响,沈沐月指尖蘸着胭脂,在镜中晕开一抹柔红。云袖捧着水蓝织锦裙进来时,裙摆上的银线云纹晃得人眼亮,丫鬟的声音裹着雀跃:“小姐您瞧,这料子衬得您肤色胜雪!今日慕容将军也去赴宴,保准他见了挪不开眼!”
铜镜里的姑娘脸颊倏地红透,指尖掐着帕子嗔道:“又胡说。”可心头那道银甲身影却愈发清晰——三个月前西北大捷,慕容锋骑马过长街,玄甲映着日光,剑眉下的眼锐利如鹰,只那一眼,便在她心里落了根。
“小姐,马车备妥了。”管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沈沐月起身理了理裙摆,云纹在她身后漾开细碎的光,像藏了半腔没说出口的心事。
宴客厅里满是酒香,觥筹碰撞的脆响裹着笑语飘在梁上。沈沐月坐在女眷席,目光却像被线牵住,直直黏在主位的慕容锋身上。他今日换了玄色常服,墨发用玉簪束着,身姿挺拔得像株青松,连指尖捏着酒杯的弧度,都让她心跳漏了半拍。
“慕容将军倒是年轻有为,就是性子太冷了,前几日还拒了王御史家的提亲呢。”旁边两位官员千金的低语飘进耳里,沈沐月悄悄攥紧了帕子。她不怕他冷,她总觉得,他只是没看到她。
酒过三巡,她见慕容锋起身往后园走,心头猛地一跳,攥着袖中绣好的香囊,也悄悄跟了上去。
园里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落在青石板上,月色像流水似的漫过枝头。慕容锋立在梨花树下,背影孤挺,连衣摆被风掀起的弧度,都带着几分疏离。
沈沐月深吸一口气,指尖攥得香囊边角发皱,轻声唤:“慕容将军。”
男人转过身,目光淡淡扫过她,竟准确叫出名字:“沈小姐。”
沈沐月心头一热,笑靥染了柔意:“将军怎么独自在此?厅内正热闹呢。”
“喧闹。”他只答了两个字,目光已飘向远处的竹丛,没再看她。
她忙从袖中取出香囊递过去,素色锦缎上绣着几株兰草,声音软了几分:“听闻将军常守边关,风沙大,这香囊里有安神药材,还望将军收下。”
慕容锋却没接,只扫了眼香囊,语气冷得像霜:“不必。”
她的手僵在半空,强撑着笑意:“只是一点心意……”
“沈小姐。”他突然打断她,声音里添了厉色,“你的心意,慕容某心领。但边关将士风餐露宿,我在京城享清福已属不该,哪有资格用这等精致物件?”
正尴尬着,一名侍卫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慕容锋的脸色骤然变了,猛地转头看她,眼神像淬了冰的刀:“你刚才可看到什么人经过?”
沈沐月被他看得一慌,声音发颤:“我……我没有……”
“你在此纠缠我,是为了给你的同伙打掩护?”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枝头花瓣簌簌落下。
“什么同伙?将军您说什么?”她彻底懵了,攥着香囊的手开始发抖。
慕容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香囊,指尖用力,线脚瞬间被撕开,药材散落在青石板上。他盯着那些药材,眉头拧得更紧,语气里满是怀疑:“说!兵防图在哪?”
“兵防图?我听不懂您的意思!”她又惊又怕,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你今日刻意打扮,又尾随我至此,不是早有预谋?”他的话像冰锥,狠狠扎进她心里。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记鞭子狠狠甩在她身上。
“啪!”
清脆的响声在园里炸开,惊飞了枝头栖息的夜鸟。沈沐月踉跄着后退两步,扶住身后的海棠树才站稳,左颊火辣辣地疼,像烧着一团火。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连嘴唇都在发抖。
“我……我只是倾慕将军……”她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被风一吹就散了。
很快,宾客被动静引来,窃窃私语像潮水似的涌过来,有人指着她,有人摇头叹气。沈沐月捂着脸,感觉所有的目光都像针,扎得她浑身难受,只能狼狈地转身跑开。
回到尚书府时,沈父见她这模样,气得手抖,指着她的鼻子骂:“孽障!你在外竟如此不知廉耻!”说着,一鞭子抽在她背上,布料裂开的声音混着疼意,让她瞬间跪了下去。
“女儿没有偷兵防图,女儿只是……只是喜欢慕容将军……”她哽咽着,泪水砸在青砖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喜欢?”沈父冷笑一声,又一鞭抽下来,“你一个姑娘家,主动送香囊还被当众掌掴!我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慕容家已经传话,要我们给交代!这样的女儿,我沈家要不起!来人,把她赶出去!”
“父亲!”沈沐月惊得抬头,眼泪模糊了视线,“您要赶我走?”
“老爷,不可啊!沐月是我们的骨肉……”沈夫人哭着扑过来,却被沈父推开。
“闭嘴!都是你平日娇纵的!”沈父厉声喝止,“我意已决!”
两个家仆架起她,拖着她往外走。她的裙摆被门槛勾住,撕裂开一道口子,像她此刻的心。府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母亲的哭声,也隔绝了她十七年的尚书千金生涯。
夜色沉沉,沈沐月穿着单薄的中衣,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路过的更夫提着灯笼,投来怪异的目光,她却浑然不觉,只觉得浑身发冷,连风都带着刺骨的疼。
一夜之间,她从云端跌进泥里。这一切,都因那个她倾慕的男人而起。
天快亮时,她走到了断肠崖。崖下云雾翻涌,深不见底,风卷着雾气扑在脸上,凉得像冰。
“爹,娘,女儿不孝……”她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慕容将军,若有来世,但愿不再相逢。”
她向前迈了一步,身体瞬间失重,风在耳边呼啸。
“小姑娘,生命可贵,何必轻生?”
一只苍老却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硬生生将她往回拉。沈沐月睁眼,见一位白发老者站在崖边,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眼神却慈祥得像暖光。
“您何必救我……我已经没脸活了。”她跌坐在地上,声音凄然,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老者捋了捋胡须,笑了笑:“世间事,哪有真正的绝路?你今日觉得天塌了,焉知明日不会柳暗花明?”
“不会了……什么都没了……”她蜷缩着身子,泪水浸湿了衣襟。
“若我给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呢?”老者的目光突然深邃起来,像藏了整片星空,“一个洗刷冤屈、找回尊严的机会。”
沈沐月怔怔地抬头看他,声音发哑:“您……是谁?”
老者笑而不答,只轻轻问:“你选——是就此结束,还是跟我走,走一条艰难却值得的路?”
崖下的云雾还在翻涌,可晨光已悄悄爬上老者的发梢,在他身后织成一道淡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