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破薄雾,洒在医谷的药圃里。沾着露水的叶片泛着莹润的光,黄芩的淡紫小花垂着露珠,像撒了把碎星子。沈沫月站在田埂上,青布裙的袖口、裤脚被阿竹用布条扎着,露出的手腕依旧白皙,只是握在身侧的手指,悄悄蜷了蜷——眼前一畦畦、一垄垄的草木,于她而言,比尚书府的琴谱、绣样陌生百倍。
“师姐你看,这是黄芩!”阿竹蹲在田边,手指点着细长的叶片,声音脆生生的,“清热燥湿、泻火解毒,入药的是它的根。你瞧,叶子是对生的,茎杆还是方形的呢!”
沈沫月凑过去,目光跟着阿竹的手指动。可“对生”“方形茎”这些词,像生涩的诗句,在她脑子里打了个转,就和紫苏、薄荷的影子混在了一起。她从前辨得清绫罗的织法、珠钗的成色,却从没认过泥土里长的草木。不过一个时辰,十几种草药的名字灌进耳朵,她只觉得脑子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乱。
“师姐,你试试认认这几株?”阿竹指着面前三棵植物,眼里满是期待。沈沫月抿着唇,盯着叶片看了半天,才犹豫地指向其中一株:“这……是薄荷?”
阿竹挠挠头,憨笑起来:“师姐,这是紫苏呢!薄荷的叶子边缘锯齿更尖,揉碎了还有股凉丝丝的味儿。”他说着掐了片薄荷叶,递到沈沫月鼻尖。一股辛辣的清凉猛地窜进鼻腔,她下意识后退半步——这味道和她从前用的熏香、胭脂截然不同,带着山野里的粗粝劲儿,让她鼻尖泛酸。
窘迫感像潮水般漫上来。她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尚书千金,如今连几株草都认不清。阿竹似是看穿了她的不自在,连忙补了句:“没关系的师姐,刚开始都这样!师父说,药草有灵性,你多跟它们亲近,就记住啦!”
亲近?沈沫月看着自己白皙的指尖,想起从前云袖为她修剪指甲时,总说“小姐的手要养得嫩些,才好拈针绣花”。如今要她去摸带着泥土、甚至有些怪味的草木,心里竟生出几分本能的抗拒。
可往后的日子,由不得她抗拒。天不亮就得爬起来,跟着阿竹在药圃里除草、浇水、松土。她握惯了绣花针的手,握起药锄来笨拙得很,没几天掌心就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结血痂,血痂再磨破,最后成了层薄薄的茧。日头升高后,还要在墨仁的注视下背《神农本草经》,《灵枢》《素问》里的医理,像天书似的,听得她头晕脑胀。夜里沾了枕头就睡,连梦都是药圃里的草木影子,哪还有从前辗转反侧、琢磨妆容的闲心。
这天,墨仁检查她处理的柴胡。她蹲在石台前,将柴胡根上的须子一根根掐掉,自认为细致。可墨仁拿起一根,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沫月,你看这里。”他指尖点着根部残留的细小须根和泥点,声音平和却带着威严,“杂质去不净,药效会打折扣,甚至可能让病人添新症。医者之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对药材的敬畏,就是对生命的敬畏。”
沈沫月垂着头,脸颊火辣辣的。她不是故意敷衍,只是从前在尚书府,从不需要她做这些抠细节的活计。“弟子知错。”她低声应着,指尖摩挲着石台上的纹路,心里又酸又涩。
夜里,油灯的光映着书页上的经络图。沈沫月坐在蒲团上,手腕还在隐隐发酸——白日捣药时,力道没掌握好,震得胳膊发麻。她无意识地摸着书页边缘,忽然想起从前的夜里:暖阁里燃着银丝炭,母亲坐在对面缝荷包,云袖端来温热的燕窝,轻声说“小姐,今日京里新到了苏绣的料子,要不要明日去看看?”
慕容锋的名字,像根细刺,突然扎进心里。若他知道,昔日那个为博他一眼、精心打扮的沈家小姐,如今在这山野里跟泥土草药打交道,十指沾着尘灰,会不会更觉得她可笑?一滴泪砸在书页上,晕开“柴胡”两个字。她抬手抹掉泪,用力咬了咬唇——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不能再揪着过去不放。墨师父说得对,依附别人的日子,终究是镜花水月。她得自己立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低头看向书页,轻声念起来:“柴胡,味苦平,主心腹,去肠胃中结气,饮食积聚……”字句依旧生涩,可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咬牙坚持的认真。
第二天一早,她主动找到阿竹,请教剔除柴胡须根的巧劲。阿竹握着她的手,教她用指甲顺着根茎纹理刮,既快又干净。她一遍遍练,指尖磨得发红,直到处理好的柴胡根个个光滑整洁,才松了口气。
她开始真正弯下腰,凑近那些草药。用手摸紫苏叶子的绒毛,闻鱼腥草独特的腥气,捏着艾叶感受它叶脉的韧劲。渐渐的,她发现这些不起眼的草木里藏着大乾坤:鱼腥草闻着腥,却能清热解毒;艾叶味辛烈,温经止血的效果奇佳。原来山野里的生命,比她想象中更有力量。
这天午后,药庐里来了位老农,面色蜡黄,咳嗽得直不起腰。墨仁为他诊脉时,沈沫月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师父搭在老农腕上的手指,听着师父问“夜里咳得厉害吗?有没有痰?”
“邪客于肺,肺失宣肃。”墨仁沉吟片刻,提笔开了方子,“麻黄三钱,杏仁三钱,甘草二钱,石膏五钱……”写好后,他自然地将方子递给沈沫月:“去抓药。”
沈沫月心头一紧——这是她第一次独立抓药。她接过方子,走到巨大的药柜前,看着密密麻麻的抽屉标签,深吸了口气。她记得麻黄在左数第三排,拉开抽屉,用戥秤小心称出三钱,手指因紧张微微发颤,却不敢有半点马虎。杏仁、甘草……每一味都仔细核对,直到拿起石膏,她顿了顿——石膏质地重,五钱看着不多,她格外小心地称好,生怕分量错了。
将几包药递到墨仁面前时,她的手心已经出了汗。墨仁打开每一包检查,目光在石膏上停了一瞬,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嘱咐老农煎药的方法。
老农走后,墨仁看向她,眼里带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分量准,包裹得也整齐。尤其是石膏,质地重易碎裂,你取用时手法很稳,没弄碎,很好。”
不过一句“很好”,却让沈沫月心里涌起股暖流。这比从前听到“沈小姐才情高”“沈小姐容貌美”,都更让她踏实。她低头看着指尖的薄茧,忽然觉得,这些痕迹一点都不丑——这是她自己挣来的底气。
夜色再临,沈沫月依旧在灯下读医书。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迷茫和委屈,只剩下专注的求知欲。药圃里的百草,在她眼中渐渐活了过来,不再是难辨的杂草,而是一个个等待她解读的生命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