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绣·初心契
北境大捷的凯歌传遍龙国街巷时,御书房内却静得落针可闻。慕容锋对着案头空白的“立后诏”出神,朱笔悬在绢帛上方许久,一滴墨汁突然滴落,在“后”字的位置晕开深色的痕迹,像心口一道愈合不了的疤。
“她还是不肯见朕?”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始终没离开那道墨痕。
陈横跪在阶下,额头抵着冰凉的玉砖,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回陛下,沈姑娘说…北境的战事已了,往事也该葬在那里,请陛下成全她的安稳日子。”
窗外春深似海,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盛,慕容锋却觉得心口比北境的雪原更冷。那日从北境军营醒来后,他就再没见过沈沫月——她趁着夜色悄悄离开,只在他枕边留下一截割断的红色衣带。那是他们当年按民间习俗“合髻”时用的,如今断成两截,像在无声宣告决裂。
“告诉朕,”他抬手抚向心口,那里的龙纹胎记偶尔还会发烫,提醒着他那段未曾真正断绝的羁绊,“这同心契,当真断得了吗?”
殿内无人应答,只有廊下新贡的西域鹦鹉扑棱着翅膀,在架上学舌:“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沈沫月隐居在苏州城外的一座药圃里。每日清晨捣药、午后采茶,傍晚还会教附近的孩童识字,素衣荆钗,眉眼间满是平静,仿佛真是个远离尘嚣的寻常医女。只有夜深人静时,心口突如其来的刺痛会提醒她——那道血脉羁绊从未真正断绝,他的情绪,依旧能隔着千里传到她心上。
这日她正在院中晾晒药材,忽听街巷里传来一阵骚动。知府带着一队官兵匆匆而过,百姓们围在路边议论,声音顺着风飘进药圃:
“听说皇上把新政试点选在咱们苏州了!要修水利、减赋税呢!”
“可不是吗?听说皇上亲自来了,就在城外的行宫!”
沈沫月低头整理药篓,指尖被竹篾刺破,渗出一点殷红的血珠。几乎是同时,远在行宫的慕容锋突然按住心口,那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是她!她在苏州城里!
“她在城里。”他猛地起身,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对身后的陈横道,“备伞,带朕去。”
暮春的雨说来就来,细密的雨丝织成帘幕,打湿了青石板路。慕容锋屏退所有侍从,独自撑着一把油纸伞,沿着街巷慢慢走。走到一座石桥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桥那头,沈沫月正站在粥棚边,给乞讨的老妇递粥碗,素色的衣裙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却依旧身姿挺拔。
四目相对的刹那,雨幕仿佛凝滞。慕容锋看着她下意识抚向心口的动作,看着她的指尖微微发颤——她也感受到了,这羁绊从未断过。
“朕来视察新政,顺便看看苏州的民生。”他先开口,声音比想象中平静,刻意避开了那些沉重的过往。
沈沫月放下粥勺,侧身躬身行礼,语气带着疏离的客气:“民女沈氏,代苏州百姓,谢陛下隆恩。”
雨越下越大,桥上的行人渐渐散去,只剩他们二人。慕容锋向前走了两步,伞沿的雨水串成珠帘,将两人笼罩在同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北境军营外,你垒的那个坟茔,朕后来挖开了。”
沈沫月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以为那座坟能彻底埋葬过去,却没想到他会去找。
“里面没有尸体,只有半截红色衣带。”慕容锋从袖中取出那截衣带,递到她面前,布料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迹,“告诉朕,这是什么?是你要和朕彻底断绝的凭证吗?”
雨水顺着沈沫月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看着那截衣带,喉咙发紧,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是告别。告别过去的沈沫月,也告别…陛下的牵挂。”
当夜,苏州知府在府衙设宴,特意派人来请沈沫月——自从她上个月献上治水患的药方后,百姓们都称她“神医”,知府自然想让她陪驾。沈沫月推脱不过,只能赴宴,坐在末席的位置,看着主位上的慕容锋与乡绅们推杯换盏,眼底没什么波澜。
酒过三巡,慕容锋突然放下酒杯,目光扫过满座宾客,缓缓开口:“朕听说苏州的双面绣天下闻名,一面绣锦绣江山,一面绣儿女情长,一针一线都藏着巧思。”
知府忙起身附和,脸上堆着笑:“陛下好见识!苏州最擅长此技的绣娘就在府中,臣这就让人……”
“不必。”慕容锋打断他,目光径直掠过末席,落在沈沫月身上,语气带着几分试探,“朕更想听‘神医’说说,若江山与情长不可得兼,该如何抉择?”
满座宾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沫月身上。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声音清越,传遍整个厅堂:“那就绣第三面——藏在锦缎夹层里的,初心。江山的初心是护百姓,情长的初心是守真心,若两者同根,又何谈不可得兼?”
满座愕然中,慕容锋突然抚掌大笑,声音里带着久违的畅快:“好!说得好!赏!”
他赏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道早已拟好的圣旨——封沈沫月为龙国首位女医正,掌天下医馆革新,可直接面圣奏事。
沈沫月跪接圣旨时,慕容锋弯腰,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说要站着偿还沈家的债,不愿靠朕的恩宠立足,那朕就给你更大的舞台,让你用医术护住这天下百姓,这才是沈家忠烈该有的荣光。”
当晚沈沫月回到药圃,推开门时却愣住了——院中原本空着的水缸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株并蒂莲。花苞初绽,一红一白两朵花紧紧挨着,同根而生,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
更鼓敲过三响,沈沫月坐在灯下,缝制新的医正官服。针尖不小心刺破指尖,她下意识地吮了吮,窗棂却突然被人轻轻叩响。
“朕心口疼。”慕容锋的声音隔着窗纸传来,带着几分刻意的委屈,像从前受伤时向她撒娇的模样。
沈沫月手中的银针已捏在指尖,却迟迟没动作,语气带着几分无奈:“陛下行宫中有太医,该传太医诊治。”
“太医治得了风寒,治不了相思。”他的声音轻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沫月,朕知道你还在怪朕,可朕……”
夜风卷着淡淡的莲香潜入屋内,沈沫月看着窗纸上那个熟悉的剪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朔州军营,他重伤初愈,也是这样深夜翻墙到她的医帐外,说心口疼,其实只是想多见她一面。
“慕容锋,”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释然,“若我永远不能以皇后的身份站在你身边,甚至不能以女子的身份与你相守呢?”
窗外静默了片刻,随后传来更轻的回应,却字字清晰:“那就以医正的身份,以臣子的身份,与朕共治这江山。朕要的从来不是你困在后宫,而是你站在朕身边,一起看这万家灯火。”
晨曦微露时,沈沫月打开房门,却见阶上放着一柄玄铁剑。剑身古朴,刻着八个小字,字迹苍劲有力:
“铸剑为犁,与子同耕。”
她伸手抚过那些字迹,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眼泪却终于落下。原来有些情意,不必非要相依相守,不必非要冠上“夫妻”的名分。只要在各自的位置上,守着同一份初心,遥望同一片山河,便已是最好的结局。
远处传来孩童的读书声,近处的并蒂莲迎着朝阳,缓缓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