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灵灵的呼吸像山涧里的细流,轻轻淌过张五的锁骨。他僵着胳膊不敢动,怕惊扰了怀里的温软。
她的发梢缠在他衬衫纽扣上,带着晨露的湿意,鼻尖蹭过他脖颈时,他能数清她睫毛颤动的频率。
帐篷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风卷着松针扫过帆布,沙沙声里混着武行者断断续续的鼾声。
张五盯着帐篷顶的褶皱,那里被月光洇出片朦胧的银白。纱灵灵往他怀里缩了缩,手无意识地搭上他腰侧,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颤。
“张五哥……” 她呢喃着翻了个身,嘴唇擦过他喉结。张五猛地屏住呼吸,闻到她发间皂角香里掺了点别的什么,像山桃花初绽时的甜,又像陈年米酒的醇。
他低头看她沉睡的眉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忽然觉得这帐篷小得正好,能把山风、雨声、武行者的呼噜都挡在外面,只留两人的心跳声在帆布间撞来撞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皮越来越沉。朦胧间觉得纱灵灵往他臂弯里钻得更深,像只怕冷的小兽。他轻轻收紧胳膊,鼻尖埋进她发顶,在松涛渐歇的寂静里,终于坠入了梦乡。
“来…… 来……”
缥缈的声音像从云端落下来的,缠着他的魂魄往高处飘。张五踩着棉花似的云雾往上走,脚下明明是碎石嶙峋的山路,踩上去却软得发虚。
那声音忽远忽近,有时像贴着耳朵呼气,有时又像隔了千重山涧,辨不清男女老少,却带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他回头望了眼帐篷的方向,黑暗里只有团模糊的轮廓。纱灵灵的呼吸应该还均匀着,武行者的鼾声大概还震得帐篷杆发颤。可那声音像系在他心口的线,越收越紧,拽着他往山顶爬。
山风突然变得刺骨,刮在脸上像刀片割过。张五这才发现自己赤着脚,碎石子嵌进掌心,渗出血珠却不觉得疼。他摸了摸腰间,那把用了五年的短刀没在,只剩空荡荡的刀鞘蹭着皮肉。
“快些……来......来山顶!”
声音里添了几分催促,带着金属相击的清越。张五咬紧牙关往上攀,抓着枯藤翻过最后块巨石时,突然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
漫山遍野的寺庙在夜色里浮着,琉璃瓦泛着冷光,飞檐上的铜铃却没响。红墙蜿蜒着缠上山脊,像条沉睡的赤龙,殿宇间的石阶上积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
最深处的大雄宝殿亮着灯,朱漆门半掩着,透出的金光里飘着檀香,竟比山涧的雾气还要浓稠。
张五握紧拳头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那些寺庙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也走不到头,檐角的兽首在月光下闪着幽光,像是在偷偷打量他。
“进来吧。”
声音突然在大殿里炸开,震得他耳膜发麻。张五掀开门帘的手顿了顿,看见佛龛前站着个白眉老人,青布道袍上落着层雪似的霜,手里转着串油亮的菩提子。
“你是谁?” 张五的声音有些发紧,明明是问句,却透着股不自觉的恭敬。
老人没回头,指尖捻着菩提子的动作没停:“山风里裹着血腥味,你揣着刀走了多少山路?”
张五猛地摸向腰间,空荡的触感让他心头一沉。他确实杀过人,去年在黑风口宰了三个劫道的,刀尖子上的血珠滴在雪地里,像串烧红的玛瑙。
“杀心太重,会烧了自己。” 老人转过身,白眉垂到颧骨,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浸在古井里的星子,“这世道要乱了,你手里的刀,该沾多少血才够?”
张五喉头滚动,突然想起纱灵灵昨天清晨帮他擦刀时,指尖被刀刃划出血珠的模样。那点殷红落在青石板上,比黑风口的雪地里的血迹更让他心慌。
“你是灵山祖师爷?” 他往前踏了步,石阶上的霜化在脚底,凉得刺骨。
老人笑了,白眉抖了抖:“记住我的话就行。”
他抬手往东方指了指,“日出前下山,莫回头。”
张五还想问什么,殿外突然刮起狂风。那些琉璃瓦在风里发出脆响,红墙像被揉皱的纸似的卷起来,檀香混着霜气往他鼻子里钻。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目的寺庙都没了踪影。
手里的菩提子还留着余温,可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的石头。
张五站在山顶,脚下是丛生的枯木,断枝上挂着昨夜的雨珠,在月光下闪着碎银似的光。风卷着沙石打在脸上,疼得他倒吸口冷气 。
原来刚才的寺庙,竟连半片瓦砾都没留下。
他往东方望去,天边已经洇出抹鱼肚白。云层被染成渐次的橘红,像武行者喝剩的米酒,又像纱灵灵耳根的红晕。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张五看见自己赤脚站在碎石堆里,掌心的伤口结了层薄痂,在晨光里泛着浅黄。
“张五哥!”
山下传来纱灵灵的呼喊,带着晨露的清甜。张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上面既没有菩提子的温,也没有刀刃的寒,只有爬山时蹭的泥垢。
他往山下走,枯木在脚边发出脆响。刚才的寺庙、白眉老人、檀香和铜铃,都像场被风吹散的梦。
可那句 “杀心太重” 却像刻在骨头上,随着他的脚步轻轻发颤。
朝阳跃出山脊时,金光漫过他的肩膀。张五站在半山腰回头望,山顶的枯木在晨光里伸着枝桠,像只摊开的手。
他摸了摸腰间的刀鞘,突然想起纱灵灵昨晚帮他缝补刀套时,扎破手指的针眼,那么小,却比任何伤口都清晰。
“发什么呆呢?” 纱灵灵举着两个烤红薯跑过来,蒸汽模糊了她的眉眼,“武哥说再不走赶不上山涧的渡船了。”
张五接过红薯,指尖触到她的温度时,突然握紧了拳头。烤红薯的甜香混着山风涌进鼻腔,他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忽然觉得那白眉老人或许说得对 。有些东西,确实比刀光更该留在这世上。
武行者背着行李从帐篷那边走过来,打了个响亮的哈欠:“看啥呢?走了走了。”
张五最后望了眼山顶,枯木在晨光里沉默地立着,像在守着某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他转身跟上纱灵灵的脚步,踩着露水往山下走,掌心的红薯烫得正好,像揣着团不会熄灭的火。
山风掠过树梢,这次没带血腥味,只有松针和野菊的香。张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想,或许该找块磨刀石,把刀刃磨得钝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