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草叶上滚成碎钻时,张五把最后半块干粮塞进女子手里。
她的布鞋早被山路磨穿,赤着的脚底板糊满泥浆,每走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带血的印子。
“过了前面那道梁,就是李家村。” 张五往她手里塞了串铜钱,边缘被体温焐得发烫,“找村东头的王婆,就说赵老四让你来的。”
女子攥着铜钱的手在发抖,指缝里还沾着赵文远的血。
她突然扑通跪下,额头磕在石头上邦邦响:“恩公留个姓名,我男人在天之灵也得记着您的恩情。”
张五往山腰瞥了眼,武行者该在收拾帐篷了。纱灵灵的发梢或许还沾着晨雾,灶上的红薯大概已经烤得流油。
他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声音闷得像被山雾裹住:“别记,忘了最好。”
女子还想说什么,远处传来赶早集的驴车铃铛声。张五推了她一把,粗布袖口蹭过她泪痕斑斑的脸颊:“快走,别回头。”
看着那道踉跄的背影消失在山梁后,张五才转身往回走。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黏糊糊地缠在脚踝,像谁在背后扯着根无形的线。
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血渍已经发黑,昨夜在山顶摸到的菩提子余温,早被这手血腥气冲得干干净净。
山脚下的茶寮刚支起布幡,穿蓝布衫的伙计正往灶里添柴。
两个戴斗笠的汉子靠在柱子上抽旱烟,烟杆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时,张五看见他们腰间露出的虎头腰牌 。 那是锦衣卫的制式,比寻常衙役的铁牌多了圈鎏金。
他下意识往树后躲了躲,斗笠下的视线却像毒蛇似的缠过来。
其中个疤脸汉子突然笑了,露出颗金灿灿的牙:“那娘们跑挺快,倒让咱们在这儿守着活罪。”
另个独眼龙往山路瞥了眼,喉结动了动:“赵文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曹公公非扒了咱们的皮不可。”
张五的手猛地按住刀柄。这两个锦衣卫,定是赵府派来寻人的。
茶寮的伙计端着茶壶出来,被疤脸汉子一把揪住:“看见个穿青布衫的娘们没?后面跟着几个拿刀的汉子。”
伙计吓得脸色发白,哆嗦着往张五藏身的方向瞟了眼。
独眼龙突然拔刀,刀鞘砸在树干上发出脆响:“在那儿!”
张五转身就往山腰跑,脚掌碾过碎石子的疼突然变得清晰。身后的马蹄声像擂鼓似的追上来,铁蹄踏碎晨露的响动里,还混着锦衣卫的呼喝:“抓住那杀千刀的!”
张五冲进密林时,枝桠刮破了脸颊。回头望时,看见茶寮方向扬起道烟尘,其中个锦衣卫正勒转马头往官道跑,斗笠被风掀起的瞬间,露出张布满横肉的脸。
“麻烦了,被发现了。” 张五咬着牙往山顶爬,指尖抠进湿滑的泥地里,“曹德海的人怎么会在这?”
武行者在帐篷前支起的晾衣绳上,纱灵灵的蓝布裙正被山风鼓得猎猎作响。听见脚步声,她举着刚烤好的红薯跑过来,发梢的晨雾还没散尽:“张五哥你去哪了?武哥说 ——”
话没说完就被张五捂住嘴。他把她拽到帐篷后,指腹触到她柔软的唇瓣,声音压得比蚊蚋还低:“收拾东西,马上走。”
武行者正把帐篷杆往背篓里塞,听见这话直起身:“咋了?赵文远那怂货还有帮手?”
张五没工夫解释,抄起地上的短刀往刀刃上啐了口唾沫,锈迹混着唾沫滑成道浊流:“是曹德海的人。”
“太监曹?” 武行者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帐篷杆啪嗒掉在地上,“那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咱们杀了他干儿子……”
纱灵灵攥着烤红薯的手在发抖,红薯皮被捏出黏糊糊的糖汁。她往山下望了眼,晨雾已经散得差不多,能看见官道上奔来队快马,黄橙橙的锦衣卫旗帜在风里抖得刺眼。
“往西边走,翻三座山就是黑风口。” 张五把最重的背篓甩给武行者,手指擦过纱灵灵发间时,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汗浸得他皮肤发潮。
“那你呢?”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睫毛上的晨露滚落在他手背上。
张五扯开她的手往山下推,刀鞘在她后腰上撞出闷响:“我引开他们,黑风口老地方见。”
武行者还想说什么,被张五瞪了回去:“照顾好她。”
看着两人的身影钻进密林,张五才提刀往相反方向跑。马蹄声越来越近,他故意踩断枯枝制造响动,刀光在晨光里划出道冷弧,惊得林间飞鸟扑棱棱掠过头顶。
官道旁的土地庙积着半尺厚的灰,神龛上的泥菩萨缺了只胳膊。张五躲在供桌后,听见马蹄声在庙门外停住,疤脸汉子的声音带着喘息:“人呢?刚才还看见影子!”
“搜!公公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刀鞘撞在庙门的吱呀声里,张五摸到供桌下的老鼠洞。
昨夜杀赵文远时没觉得怕,此刻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突然想起山顶的白眉老人,想起那句被血泡烂的 “杀心太重”。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比刚才那队人马更多更密。疤脸汉子突然骂了句:“公公亲自来了!”
供桌外的脚步声乱了阵,接着是膝盖砸在地上的闷响。
张五从供桌缝里往外看,看见个穿蟒纹袍的太监被簇拥着下了马,苍白的脸在晨光里像涂了层蜡,左手的玉扳指在阳光下闪着幽光 —— 正是曹德海。
“废物!” 尖利的嗓音刮得人耳膜疼,曹德海的绣花靴踩在疤脸汉子手背上,“连个穷酸猎户都抓不住,咱家养你们这群饭桶何用?”
疤脸汉子疼得直哆嗦,却不敢哼一声:“小的该死!但已经查明,那凶徒杀了赵文远后,还救了个寡妇……”
曹德海突然笑了,兰花指翘得比庙里的泥菩萨还高,“是不是那个自称修仙者的张五?”
独眼龙连忙磕头:“正是!”
曹德海的指甲在玉扳指上划来划去,他想明白了,张五等人是来救李校尉的。他突然凑近疤脸汉子耳边,声音尖得像毒蛇吐信:“去,传咱家的令,三天后在镇口刑场,公开处斩李校尉。”
“公公,李校尉不是已经死了吗?”
“蠢货!” 曹德海踹了他一脚,“咱家说他活着,他就得活着受刑!” 他往土地庙瞥了眼,嘴角勾起抹阴笑,“那凶徒既肯救她,定会来救她男人。五百精锐把刑场围三层外三层,咱家倒要看看,是他的刀快,还是咱家的箭快。”
马蹄声渐渐远去时,张五才从供桌后爬出来。土地庙的泥菩萨还在笑,缺胳膊的袖管里积着的灰尘,被他粗重的呼吸吹得簌簌落下。
张五往即将公开处刑李校尉的方向走,刀刃在晨光里晃出冷光,映着他眼里燃起来的火 。
那火比昨夜杀赵文远时更烈,比山顶的佛光更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疼。
即便明明知道这是一个圈套,也必须拯救李校尉!
林间的晨雾已经散尽,阳光穿过枝叶在地上织成网。张五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拖在身后的血痕,从土地庙直往镇口刑场的方向蔓延。
他知道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却忍不住想起纱灵灵烤红薯的手,想起她发梢沾着的晨雾,突然觉得这趟浑水,他必须蹚到底。
区区五百个精锐而已,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