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仔,你去给七仔倒杯水。”
张海侠有意将张海盐支走,有些话,是横在楼仔心口处永不能愈合的刀痕。
张海盐烦躁地舔了舔嘴里的刀片,金属的凉意短暂地平复了他的情绪。
他瞥了木七安一眼,终究还是转身进了屋内。
木七安在张海侠对面坐下,视线与他齐平,声音冷冽:“张海侠,哪怕张海盐天天求神拜佛,事实上,神佛悲悯却不会聆听世间祈求,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你的腿,如今无药可医。”
木七安想起张长殇,他能重新站起来是在体内放入了黑毛蛇,但代价是最终会变成没有意识的怪物。
这样的方式,张海侠不会选,张海盐更不可能让他选。
“我知道。”
张海侠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苦笑,“七仔,其实在你之前,有一个降头师给我算过,他说我快死了,会死在之前的事情上。这几年,已经是我从命运手里偷来、陪楼仔的时间。我很知足。”
“你信这种歪门邪道?”
木七安微微挑眉。
“人总是要死的,我只希望楼仔能好好活下去。”
张海侠此生最放不下、也最割舍不断的,只有那个看似疯癫放纵、实则将一切脆弱都系于他一身的挚友——张海盐。
木七安没接话,只从口袋里摸出三枚游戏币,在指间灵巧地一转。
“别总皱眉头,都快成小苦瓜了。”
他声音里带了点轻快的调子,“别信那些歪路子。要信,就信咱们老祖宗的正统道教。”
话音未落,三枚硬币被高高抛起,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线,继而“叮当”落地旋转——三枚全是笑脸朝上。
“世间羁绊成就因果。你虽因果缠身、前尘尽散,但我的卦象说——张海侠,你此生得遇淑人,大吉大利!”
木七安眼尾微挑,那颗泪痣恍若一滴永恒的泪。他笑起来时,整张脸熠熠生辉。
张海侠被他逗得扬起嘴角:“老祖宗知不知道你拿自己的脸算命?你是不是见谁都这一套说辞?”
“张海侠。”
木七安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仰起脸,一双桃花眼深邃如夜,却倒映着万千星河。
“你相信平行宇宙吗?宇宙就像一座巨大的迷宫,不同的选择会有不同的结果。但总有一个你,能挣脱上天设定好的命运,和张海盐一起,走到随心而往的结局。”
他将一枚游戏币放进张海侠手心,“留着当个念想。我的卦,从不出错。”
木七安读过书中张海侠既定的结局,但这个世界的张海侠,注定会不一样。
因为命运在被知晓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发生了变化。
张海侠收拢手指,将那枚还带着对方体温的游戏币握紧。就在这时,张海盐端着水走出来。
“算出什么了?”
张海盐推了推眼镜,脸色比刚才缓和了些。
木七安瞥了他一眼,你全程都在偷听,装什么呀?
“算出你家虾仔……逢凶化吉!”
木七安略带打趣地说道。
张海盐的嘴角顿时高高扬起,摸出一支烟刚想点燃,下意识看向虾仔,最终他只是把烟放在鼻尖下深深一嗅,别在了耳后。
他总有大把时间抽烟,没必要非在鼻子灵敏的虾仔面前抽。
“楼仔,记得给七仔算卦的钱。”
张海侠轻声提醒,他知道算命这一行的规矩,窥天机者需收酬金,以此抵消泄露天道的反噬。
木七安没有推辞。
拿钱买卦,银货两讫,只有这样,他和这两人之间才算划清界限。
木七安救张海侠本就别有目的,其余的纠缠,他不愿招惹,也无力承担。
不结缘,便不会徒增悲伤。
木七安薄情的世界里,容不下太多牵挂。
“卦也算了,水也喝了,我该走了。”
木七安伸了个懒腰,一副办完正事懒得应酬的模样。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家数钱。
“我送你!”
张海盐双手插兜,晃着身子跟上来。
两人一路沉默地走到巷口,忽然,张海盐低声开口:“……谢谢。”
木七安正漫不经心地转着中指上的戒指,闻言动作一顿,却没有看他。
“你该谢的是虾仔。”
木七安的话毫不留情,精准戳穿张海盐试图遮掩的愧疚,“他总是在替你兜底,一次又一次。”
当年的盘花海礁案,张海盐的行为是个十足的猪队友,若不是他暴露了张家南洋档案馆的存在,档案馆也不会迎来灭顶之灾。
“张海盐。”
木七安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直面他,“你的一次任性,代价可能是别人用一生来偿还。而帮你还债的人终有一天也会死去。”
他的语速很慢,字字清晰。
警告的意味激得张海盐下意识用舌尖顶出刀片,寒光在唇间一闪。
这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七仔陌生得可怕。
“我……抱歉。”
“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
木七安侧身让开路,语气稍缓,“当然,你也不必一直责备过去的自己。那时的他独自站在迷雾里,也很无助。”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张海盐的肩:“往前走。前方才是新生,别死在回忆里。”
说完,木七安转身推开身后的门,身影没入温暖的灯光中——他到家了。
等张海盐回到档案馆,张海侠仍静静坐在大厅里等他。
几乎是一瞬间,张海侠就察觉到了张海盐的不同。那不仅仅是情绪,连周身的气息都发生了微弱的改变。
“楼仔……”
张海盐没应声,只是摘下眼镜,蹲坐在张海侠的轮椅旁,就像小时候无数个夜晚,他们挤在同一个屋檐下,分享同一块饼。
“虾仔,”张海盐把额头抵在冰凉的扶手上,声音闷闷的,“我想干娘了……她警告过我那么多次,叫我不要轻敌。离开她十几年……我还是忘了。”
他抬起头,眼眶泛红:“我们……还能一起回厦门吗?”
张海侠没有立即回答,只是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半块苹果小蛋糕,递给他。
“会的。”他说,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可靠,“张海楼,我们一起回家。”
张海盐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砸落下来。
从小到大,每一次他犯错、受伤,总是这个人,一次次分给他一半的生路、一半的温柔。
张海盐的本性是一条无法控制的毒蛇,这种人在绝境中往往会爆发无限的潜能,但同样的,这类人因为无法预测而极度危险。
能在他扭曲残酷的世界里占据一席之地的,只有张海侠这种极度聪明又包容的人。
一只画眉鸟翩然闯入蛇的领地,轻如羽毛,却能掀起惊涛骇浪。只是那翅膀还来不及真正落下,就注定要匆匆掠过,消逝于茫茫天际。
他仿佛从未到来,却又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