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如站在空旷的庭院中,遥望铅灰色的天穹沉沉迫近,风雪早已停歇,只余下刺骨的寒意冻得人心里荒凉。
她伸出手,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夜细雪融化的冰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感将她紧紧包裹。她甚至不知道,此生是否还能再见到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
次日,左相如便派人将临安送上了前往青州的船。临安跪在她面前,泪流满面地哀求:“将军!求求您!让奴儿留下吧!奴儿想等郎君的消息!奴儿不甘心啊……”
左相如背对着他,身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孤峭。
“这是程青怀为你寻的退路。要么,拿着他留给你的钱,自己离开,想去何处便去何处。要么,此刻接受安排,去青州。他既已‘不在’,你便无需留在此处。”
这番冰冷的字句,不容违抗,彻底断绝了临安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径直离去。似乎已经懒得再多说什么。
留下临安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望着她决绝的背影,终于明白了郎君为何要执意离开。他想勇敢站起来将这个“负心”的女人骂个狗血淋头,郎君为她做了这么多,枉费她一个大将军,竟然还保护不了自己的身边男人!
但没有郎君,他还是失去了勇气,何况郎君都这么护着她了……临安愤愤不甘地咽下气,最终还是抱着那个包裹着程青怀留下的“遗物”的包袱,踏上了前往青州的航船,而并未选择典当那些或许价值不菲的物件,他选择将它们仔细地、珍重地贴身收好。这些可是郎君留给他最后的念想了。
临安的离去,仿佛抽走了小院最后一丝生气。曾经因两个内侍到来而短暂喧闹过的空间,如今彻底沉寂下来,空旷得令人心慌。程青怀留下的东西不多,被临安带走就更少了。
随着临安和雪枝的到来,临安摩拳擦掌的置办一柜子上好衣料还没来得及实行,此刻徒留几件素雅旧衣,仿佛是被遗忘在角落里,柜子显得空空荡荡。哦,还有一柜子从沅州带来的书籍。
左相如的手指轻轻掠过这些,独自一人,默然走进那间熟悉的内室。时间没过多久,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身上清冷的药香,有着令人足以眷恋的疯狂。
她走到软榻边,随手抽出一本他常看的书。指尖划过翻动的书页,注意力却并未落在任何一行文字上。左相如的目光渐渐散落,仿佛穿透了泛黄的纸页,落在遥远的虚空中。
脑海中,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勾勒程青怀的模样:他执卷时的沉静侧脸,他唇边偶尔浮现的、各种模样的浅笑,虽然多数时间他的笑容并不开怀,他说自己是个无趣的人……
他面对她时那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悯的平静眼神……还有他最后那场戏,那场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的、深情不负、生死以许的戏码。
“呵……”左相如蓦地低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浓烈的自嘲与苦涩。
世人皆怜她“痛失”深情夫郎,谁又知这“深情”,不过是他精心设计的脱身妙计,是他无意而为之留给她的最后“体面”与“成全”。
这满城的风言风语,众人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权倾朝野的左相如,终究是个连自己男人都留不住、甚至要对方以“死”来“成全”的可怜虫!
她倾尽所有想要征服、想要锁在身边的那个人,他的“深情”是假的,他的心,她穷尽手段也未能触及分毫。
她或许真的,彻底失去了赢得他的可能。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一个微小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三个月了,这是她和他之间,如今唯一真实存在的、无论如何也无法斩断的纽带。
只要他还活着……左相如的眼神从沉郁中重新刺出锐利的锋芒。总有一日,她会再见到他。无论天涯海角,无论他以何种面目出现。
——
人前的左相如,依旧是那个令贺州官员胆寒、令各方势力忌惮的铁血将军。有关崔明珍一案的所有铁证,早已整理成册,由重兵押送,快马加鞭送往阙都。崔明珍的罪行,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再无翻案可能。
而三皇女,虽未直接参与崔明珍的恶行,但其监管不力、急功近利,纵容甚至默许了贺州商业复兴会沦为豪商匪帮掠夺民脂民膏的工具,已是板上钉钉。贺州豪强作乱的前车之鉴血迹未干,三皇女及其背后的庞大商业集团,在贺州乃至朝堂的威信都遭受了沉重打击,一时偃旗息鼓。
女皇的圣旨很快抵达贺州,着三皇女即刻启程回阙都,不得延误!旨意措辞虽未明言重责,但“回都面圣陈情”本身,已是极大的敲打与耻辱。
朝中明眼人都清楚,崔明珍不过是三皇女推出来挡灾的弃子,女皇岂会不知?此番只是借左相如这把锋利的刀,狠狠剁下了三皇女伸得过长的手,又顺势将贺州这块刚刚清理干净、扼守漉江商路要冲的宝地,牢牢掌控在了皇家手中。
左相如,从一开始便是女皇棋盘上那颗立于不败之地的关键棋子。
然而女皇旨意,接引一位涉案的皇女回京,这差事看似简单,实则敏感。接引者身份低了,不足以显示皇家体面,也镇不住三皇女可能的不甘;身份过高或过于核心,又容易引发新的朝堂波澜。就在众人猜测女皇会派哪位重臣或宗室元老时,圣旨上的人选却让所有人愕然——
四皇女,赫连晓之。
这位皇女,多年来在阙都的存在感几近于无。自小“体弱多病”,常年幽居深宫,鲜少出现在重要场合。身上虽挂着几个无关痛痒的虚衔,却连朝会都因“病体孱弱”而免于参加。
在所有皇女中,她的地位尴尬而微妙。这微妙的来源,便是她的身世——她是当年北燕送来和亲的皇子贺兰钿唯一的遗孤。
北燕之于东阙,无疑是个禁忌。女皇将其刻意边缘化,就是摆明了态度——赫连晓之,不宜进入东阙政治权力的核心。
此次竟派她前来?旨意传到贺州,各级官员面面相觑,私下议论纷纷:
“四殿下?她……她能行吗?”
“陛下此举……是何深意?让一个病秧子来接三殿下?”
“嘘!慎言!四殿下身份特殊……陛下派她,怕也是无奈之选?毕竟身份足够尊贵,又……‘无害’?”
“也是,让四殿下来走个过场最合适不过,全了皇家颜面……”
无论如何,这位“病弱”、“无害”、被女皇视为政治缓冲与过渡工具的四皇女“赫连晓之”,终于首次如此隆重地承接女皇旨意,远赴遥远的边陲贺州,以朝廷安抚使的身份。
而此刻远在贺州被左相如围追堵截躲藏的兰肆月,终于无需再以兰肆月的身份在幕后搅风弄雨,而是她的真身,赫连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