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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课风波”以张承嗣被罚抄《悯农》百遍、狼狈离去而暂告段落。那日剩余的学子,在亲手将一株株翠绿的薯苗插入湿润的泥土后,带着满手的泥泞与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感触,返回了州学。田垄间的实践,远比堂上的言辞更具说服力,许多人心中的那点清高与隔阂,似乎也随着那沾染的泥土,悄然剥落了几分。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春深夏浅,东塘村西山的百亩梯田,已然被一片蓬勃的绿意彻底覆盖。番薯的藤蔓恣意伸展,交织成厚实绵密的绿色地毯,将昔日的荒坡装点得生机盎然。而更令人心旌摇曳的景致,悄然出现在一个初夏的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跃过山脊,洒向这片梯田时,所有早起劳作的农人,乃至偶然经过的村民,都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只见那无边无际的翠绿藤蔓之上,不知何时,竟绽放出了无数朵小巧玲珑的花朵!那花朵呈钟形,簇拥而生,颜色是那种极少见于庄稼地的、清雅秀丽的淡紫色,间或夹杂着些许粉白。晨露未曦,缀在花瓣上,在朝阳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微风拂过,紫色的花浪层层涌动,宛如一片流淌的、散发着清甜气息的紫色云锦,自山腰铺陈而下,其壮丽华美,竟丝毫不逊于任何名园佳苑中的奇花异草!

薯田紫花如海。

这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了东塘,也传回了州学。那些曾在此处下过田、亲手栽下薯苗的学子们,更是按捺不住好奇与向往。他们难以想象,那些其貌不扬、甚至被他们当初嫌恶的泥土中,竟能孕育出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丽。

在几位博士的默许下,十数名学子相约再赴东塘,其中,竟也包括了那位曾拒不下田、被罚抄百遍《悯农》的张承嗣。他此次前来,面色复杂,少了些许以往的倨傲,多了几分沉默与探究。

当他们真正置身于这片紫色花海之中时,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目之所及,皆是摇曳的紫云;呼吸之间,满是清冽的甜香。蜂蝶穿梭,嗡鸣其间,更添生机。这与他们惯常所见的桃李芬芳、梅兰清雅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源自大地、充满野性生命力与丰收预示的、磅礴而质朴的美。

“真乃……奇观也!”一个学子忍不住赞叹。

“想不到,这番薯之花,竟有如此风姿!”

“昔日只知其根块可食,今日方晓,其花亦堪赏!”

惊叹之声,此起彼伏。张承嗣独自立于田埂一角,怔怔地望着眼前这片他曾不屑一顾的紫色海洋,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锄禾日当午”的诗句,以及自己抄写百遍时手腕的酸麻。此刻,那诗句不再仅仅是文字,仿佛与这花海、与这土地、与那日李青禾展露的老茧联系了起来,有了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触动之下,便有那素有诗才的学子,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于田埂之上,寻了块平整的石头,铺纸研墨,文思泉涌,即兴挥毫。他不再歌咏风月,不再伤春悲秋,而是将这前所未见的薯田花海、将这连接着民生根本的壮美,化入了辞赋之中。

学子作《薯花赋》。

赋文或许尚显稚嫩,却真情流露,将紫花如云的盛景、根块深藏的丰饶、以及农人期盼的心情,皆描绘得栩栩如生。赋成,众人传阅,皆称精妙。连张承嗣也忍不住凑上前看了一眼,目光在那“不慕园芳,自守土香”等句上停留许久,默然不语。

赋文被誊抄数份,一份呈送州学博士,一份则被学子们郑重地交给了闻讯而来的李青禾。

李青禾接过那墨迹未干的《薯花赋》,仔细看过。深陷的眼窝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欣慰的神色。她未曾评价辞藻,只是嘶哑道:“花可观,根可食,文可传。此物之幸,亦是我等之幸。”

她随即做出了一个决定。命人取来一块取自西山、未经打磨的青石,就请那作赋的学子,将赋中最得精髓、也最为直白的两句,亲手题刻于青石之上。

那学子沉吟片刻,提笔蘸墨,在粗糙的石面上,缓缓写下:

“紫云漫野日,金玉土中藏。”

刻诗碑立田埂:“紫云漫野日,金玉土中藏。”

这十一个字,既描绘了眼前紫花遍野的绚丽景象,又点出了泥土之下那如同金玉般珍贵的块根,预示着秋后的丰收。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意境深远,贴合农事,通俗易懂。

石碑被牢牢立在绽放得最盛的田埂之旁。紫色的花浪簇拥着朴拙的青石碑,墨色的字迹与绚烂的花色相映成趣。过往的农人、客商,乃至村中学童,皆可驻足观看,吟诵这两句诗。这石碑,不再仅仅是文人雅趣的寄托,更成了这片土地与作物本身的颂歌,无声地诉说着美与实用、文人与农夫在此刻的奇妙交融。

张承嗣站在碑前,久久凝视着那“金玉土中藏”五个字,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何为“宝藏”,何为“根基”。

塘埂方向。 夏日的熏风, 吹拂着无边的紫色花海, 带来浓郁的甜香。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花海边缘的树荫下。 浑浊的目光…… 掠过那摇曳的紫云, 落在那方新立的青石碑上, 以及碑前那些流连忘返的青色身影。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浸透了薯花清甜与诗句墨香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薯——……” 声音顿了顿, 似在品味那花海与根块的二元一体。 “…——花——…” “…——胜——…”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土地孕育之美的深沉礼赞, 向下一点。 “…——锦——…”

“薯花胜锦——!!!”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烂漫的花光与蓬勃的夏意。 田埂上, 有孩童指着石碑, 稚声念诵:“紫云漫野日, 金玉土中藏——” 那声音清脆, 与花海的馥郁、 学子的慨叹交织在一起—— ……谱——……成——……了——……一——……曲——……属——……于——……这——……片——……土——……地——……的——……、——……独——……一——……无——……二——……的——……夏——……日——……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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