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苏建国特意请了半天假。他换上了那件肘部打着整齐补丁、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用水仔细抿过,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尽量“体面”些。一夜未眠,他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更深的阴影,喉咙里的铁锈味仿佛也更重了。但他挺直了佝偻的背脊,揣着一颗沉重又带着一丝微弱期盼的心,踏进了红星小学的大门。
办公室里,晓光的班主任——那位头发花白、总是笑眯眯的李老师,接待了他。然而,当苏建国压抑着情绪,尽量客观地陈述了昨天发生的事情,提到“野孩子”、“拖油瓶”这些字眼时,李老师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和疏离。
她推了推老花镜,语气带着一种程式化的、见惯了“小孩子打闹”的疲惫:“哎呀,苏晓光家长,您先别激动,坐,坐。”
她给苏建国倒了杯白开水,声音放缓,带着一种息事宁人的调子:“小孩子嘛,尤其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调皮捣蛋,口无遮拦,那是常有的。有时候说话是没轻没重,可能也不知道那些话到底有多伤人。刘小军那孩子我是知道的,皮是皮了点,但本质不坏…”
苏建国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李老师,这不是简单的调皮。这些话…太伤人了。我们光光回家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理解,理解。” 李老师连连点头,语气却依旧轻飘飘的,“孩子受了委屈,家长肯定心疼。这个我特别理解。不过呢,咱们做家长的,有时候也得放宽心。学校这边呢,我肯定会找刘小军谈谈,严肃批评他!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太不像话了!”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处理,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没必要上纲上线”的味道。苏建国甚至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不以为然,那眼神仿佛在说:为了这么点孩子间的口角,值得家长专门请假跑来一趟吗?
“李老师,” 苏建国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和不甘,“这不是一次口角。我怕…怕以后还有别的孩子跟着学…我们光光她…情况特殊,心思敏感,经不起…”
“哎哟,您放心!” 李老师打断他的话,脸上的笑容更加敷衍,“咱们学校的风气还是好的。我会在班上强调,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不能搞人身攻击。至于苏晓光同学嘛…”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孩子确实挺文静内向的,可能也不太合群?家长平时也多鼓励鼓励她,开朗一点,主动和同学玩在一起,可能就好了嘛。有时候孩子被孤立,自身也可能有点原因,对吧?”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巧巧地,就将一部分责任推回到了晓光自己身上。仿佛她被欺负,是因为她不够“开朗”,不够“合群”。
苏建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李老师这种圆滑的、不着力的“和稀泥”态度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
他还能说什么?拍桌子要求严惩?对方只是个孩子。要求对方家长道歉?李老师显然不想把事情闹大。他一个浑身油污的穷工人,在这位看起来温和实则疏离的老师面前,所有的愤怒和焦虑,都像是砸进棉花里的拳头,无声无息,徒留自己内伤。
最终,他几乎是麻木地听着李老师又说了几句“会加强教育”、“家长放心”的套话,然后被客气地送出了办公室。
走出教学楼,冰冷的秋风吹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胸腔里那股憋闷的、无处发泄的怒火和巨大的失望在灼烧。
他知道,这事,大概率就这么“和稀泥”和过去了。
果然。 第二天,晓光红肿着眼睛去上学。李老师确实把刘小军叫到办公室批评了几句。但所谓的“批评”,对于刘小军那种皮惯了的孩子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他甚至出来的时候,还冲着晓光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而李老师在班会上,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句“同学之间要互相尊重,不要给同学起外号”,轻描淡写,甚至没有点明任何事情。
这点微不足道的“处理”,不仅没有遏制住不良风气,反而像是一种默许。孩子们都是最敏感的观察家,他们能迅速捕捉到老师的态度和“风向”。
于是,晓光的处境并没有好转,甚至变得更加微妙。
明显的、大声的辱骂或许减少了。但那种无形的、更加伤人的孤立和排挤,却开始像空气一样弥漫开来。
跳房子、丢沙包时,很少有人再主动叫她。 分组活动时,她总是最后被剩下的那个。 她的文具盒不小心掉在地上,很少有人会帮她捡,反而会投来一种异样的目光。 课间,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或者独自去墙角看那几株渐渐长大的牵牛花幼苗。偶尔能听到旁边飘来的低语和窃笑: “…就是她…” “…没爸妈的那个…” “…离她远点,她舅舅好吓人…” “…老师都不管…”
那些窃窃私语和回避的眼神,像细密的牛毛针,无声无息地扎在她敏感的心上。她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小心翼翼,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那份属于孩童的光彩日渐黯淡,常常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忧郁和茫然。
她依旧每天去看墙根的牵牛花,看着它们艰难地伸出细弱的藤蔓,试图攀附冰冷的砖墙。那抹绿色,成了她灰暗校园生活里唯一的、沉默的伙伴。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她的舅舅们,正用他们的方式,更加沉默、也更加拼命地,试图为她撑起一片稍微不那么冰冷的天空,尽管效果微乎其微。老师的“和稀泥”,让这场成长的荆棘之路,变得更加漫长而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