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孩子的眼睛,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流,尚未被世故的尘埃所蒙蔽,也因此能敏锐地捕捉到成人世界里那些试图隐藏的细节。晓光便是如此。她对大舅苏建国的观察,带着一种源自依赖和孺慕的、近乎本能的关注。
在她的记忆里,大舅的工作服,是那种洗得发白、印着模糊厂名和编号的蓝色劳动布工装。虽然旧,但总是被春燕姨浆洗得干干净净,即使沾上了厂里的机油,也会被尽力搓洗掉,透着一股属于“正式工人”的、让她隐隐觉得安心的规整气息。大舅穿着那身工装早出晚归,背影虽然疲惫,却像一棵稳定的大树,支撑着这个家。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晓光发现,大舅身上的“工作服”变了。
那身蓝色的工装似乎穿得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更加破旧、颜色也说不上来的(像是灰褐色,又像是深蓝色褪色后混合了太多洗不掉的污渍)外套和裤子。布料看起来粗糙厚重,远不如原来的工装挺括。
变化最明显的是衣服的状态。
以前,大舅的衣服顶多是袖口、肘部有些磨损,但现在,这件外套的肩膀处磨得泛白起毛,手肘部位甚至出现了小小的破洞,用颜色相近但深浅不一的线粗糙地缝补过,针脚歪斜,一看就是大舅自己的手艺,远没有春燕姨缝补得那么细致隐蔽。裤子的膝盖处也鼓着包,布料被撑得薄而发亮,仿佛随时会裂开。
更重要的是“脏”。以前的工装,是带着机油和金属碎屑的“工业的脏”,而现在这件衣服上的污渍,种类繁杂得多。有时是深灰色的、类似水泥干涸后的斑点;有时是暗红色的,像是黏土或者砖屑;有时还会沾上一些细小的、亮晶晶的沙砾或者白色的灰浆点。这些污渍顽固地嵌在布料的纤维里,即使用力拍打,也只能扬起一片灰尘,却无法让衣服恢复本色。衣服上总是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某种说不清的、类似于石灰的微呛气味。
晓光还注意到,大舅回家后,脱下的这身衣服变得异常沉重。有一次,她想帮春燕姨把大舅换下的衣服拿到院子里准备洗,伸手去拎那件外套时,差点没提起来,里面似乎窸窸窣窣地藏着许多洗不净的沙土。
这种种变化,像一个个小小的问号,在她心里盘旋。
一天晚上,苏建国又是很晚才回来,带着一身浓重的疲惫和那股熟悉的、复杂的尘土气息。他脱下那件沉甸甸、脏兮兮的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就疲惫地坐了下来。
晓光做完作业,正收拾书包,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件外套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走到苏建国身边,小声地、带着关切问道:
“大舅,你的工作服……怎么变得这么脏了?还有洞。是厂里……换新活儿了吗?”
正闭目揉着额角的苏建国,动作微微一顿。他睁开眼,看着站在面前、仰着小脸、眼神里充满疑惑和一丝不安的晓光,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迅速垂下眼睑,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伸出手,粗糙的手掌在晓光头顶揉了揉,力道有些重,带着他惯有的、不擅长表达的亲昵。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因为疲惫而更加沙哑,“厂里……最近活儿不一样,灰尘大。”
他的回答极其简短,甚至没有正面回答是否换了新活儿,更没有解释为什么灰尘会大到把衣服磨出洞来。说完,他便收回手,重新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不想再多谈的、极度倦怠的姿态。
晓光张了张嘴,还想问点什么。比如,是什么活儿灰尘这么大?为什么以前的工装不穿了?但她看着大舅紧闭的双眼,眉宇间那道深深的褶皱,以及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憔悴,所有的问题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敏锐地感觉到,大舅不想说。这种沉默,与他平日里虽然话少但沉稳可靠的样子不同,带着一种刻意回避的沉重。
她不再追问了。只是默默地将那件搭在椅背上的脏外套拿起来,学着春燕姨的样子,用力地抖了抖,果然又落下不少灰白色的粉尘。然后,她小心地将衣服挂到了院子里通风的地方,心里那个小小的问号,却没有随之消散,反而像一粒被风吹落的种子,悄悄埋进了心田。
她想起张老师教过的一个词——“观察”。她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她发现大舅的饭量确实大得惊人,而且吃饭速度极快;她发现大舅的手掌比以前更加粗糙,指甲缝里总有洗不净的污垢;她发现大舅偶尔咳嗽时,会下意识地用手按住胸口,眉头拧得更紧……
这些观察到的细节,与大舅那身变得陌生而破旧的工作服联系在一起,在晓光早熟的心灵里,织成了一张模糊却令人不安的网。她不知道大舅到底在做什么“灰尘大”的活儿,但她能感觉到,那一定非常非常辛苦,辛苦到让大舅不愿意多提,辛苦到连坚固的劳动布都能磨破。
这份疑惑,混合着对大舅的心疼和一种隐约的不安,沉淀在她心底。她没有再向任何人提起,只是变得更加沉默,学习也更加用力。她隐隐觉得,这个家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似乎正潜藏着她无法理解的暗流,而她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大舅再为自己操心。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除了孩子的纯真,更多了一份属于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静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