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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芬本以为,离婚是她和前任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如同关上一扇门,门内是过往,门外是各自需要面对的未来。她低估了人性中某种卑劣的惯性,也低估了那个刚刚与她解除了法律关系的男人,以及他身后那个始终对她抱有隐隐不满的家庭,所能够释放的恶意。

那场发生在周末下午、近乎程序化的离婚谈判,似乎抽干了前夫周伟彬所有需要维持的表面客气。或许是为了更快地、更彻底地斩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以便轻装上阵地奔赴他的“新生活”;或许是为了抢占道德制高点,将离婚的责任完全推卸到张玉芬身上,以维护他自己以及家族那可怜又可悲的“体面”;又或许,仅仅是一种长期压抑后、不加掩饰的卑劣宣泄——总之,在离婚手续办妥后不到一周,一股针对张玉芬的、带着明确指向性和恶意的流言,如同经过精心培育的毒蔓,开始在几个关键的圈子里迅速滋生、蔓延。

这流言不再是无根的浮萍,而是有了清晰的源头——周伟彬本人,以及他那一直认为儿子“下娶”了的母亲。他们通过“知心好友”、“老同事”、“亲戚的亲戚”等渠道,看似无意、实则刻意地散播着经过精心裁剪和扭曲的“真相”。

流言的核心,直指张玉芬作为一个女人的“根本缺陷”和“性格问题”。

第一个版本,也是最恶毒、最难以辩驳的,便是“不能生育”。

“唉,说起来也是伟彬没办法。结婚这么多年,玉芬的肚子一直没动静。我们家就伟彬一个儿子,总不能让我们周家绝后吧?”周母在和老姐妹们的闲聊中,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语气充满了无奈和委屈。这话传出来,立刻引发了无数的“恍然大悟”和“深切同情”。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呢……”

“是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搁哪个男人身上受得了?”

“张老师看着挺健康的呀,真是可惜了……”

这顶“不能下蛋的母鸡”的隐形帽子,被死死扣在了张玉芬头上。在一个依然将传宗接代视为婚姻重要功能的语境里,这几乎是对一个女性最残酷的否定之一。它轻易地将离婚的责任全部归咎于她,而周伟彬则成了一个为了家族香火不得不忍痛做出选择的“孝子”和“受害者”。

第二个版本,是“性格古怪,难以相处”。

这是周伟彬在与他那些机关同事、酒肉朋友聚会时,几杯酒下肚后,“推心置腹”的抱怨。

“玉芬那个人,唉,表面看着温和,其实倔得很,清高,不合群。回到家也没什么话,就知道捧着本书看,一点生活情趣都没有。跟她在一起,压抑得很。”

“你们是不知道,她对学生,比对家里人还上心。有时候我工作累了一天回去,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她还在那给学生批改作业呢!”

“一点不懂得体贴人,不会来事。我妈过生日,她就能送本书,你说这……”

这些碎片化的抱怨,经过传播者的加工和渲染,逐渐拼凑出一个冷漠、自私、不通人情世故、缺乏女性温柔的妻子形象。这让许多原本对张玉芬印象不错的人产生了动摇:“难怪周伟彬要离婚,跟这样的女人过日子,是挺没劲的。”

第三个版本,则更加阴险,是笼统却杀伤力极强的“不是好女人”。

这个说法往往伴随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含糊其辞的暗示,源自周家一些亲戚捕风捉影的揣测。

“具体怎么回事,伟彬也不肯细说,反正……不是那么简单。肯定是有啥我们不知道的原因,不然伟彬那么好脾气的人,能这么坚决?”

“这女人啊,光看表面不行。谁知道关起门来是什么样子?”

“听说……好像跟她学校那边也有点风言风语,不过没证据,不好乱讲……”

这种欲言又止、引而不发的说法,最为歹毒。它不需要提供任何实据,却能在人们心中种下无限猜疑的种子——她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不是品行不端?这种模糊的指控,像一团污浊的雾气,笼罩在张玉芬周围,任凭她如何擦拭,也无法彻底清除。

这些经过精心炮制、多渠道散播的恶毒非议,如同无数支淬了毒的冷箭,从四面八方射向试图保持平静的张玉芬。它们比之前那些无端的猜测更具杀伤力,因为它们披着“知情者透露”的外衣,带着来自“前夫家庭”的“权威”认证。

张玉芬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在学校里,那种同情和探究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确凿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以前关系尚可的同事,现在打招呼时笑容有些勉强,甚至有人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与她单独相处,仿佛她身上真的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她去开水房打水,里面正在说笑的年轻女教师看到她进来,声音会戛然而止,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匆匆离开。

走在家属院里,那种指指点点的行为变得更加明目张胆。

“看,就是她,生不出孩子,被男人休了。”

“白读那么多书了,连个男人都留不住。”

“啧啧,听说脾气还怪得很,谁受得了哦。”

更有甚者,会有平日里就爱搬弄是非的长舌妇,故意提高音量,让她听见:“这女人啊,自己有问题,还连累男人被说闲话,真是造孽……”

就连她去菜市场,那个以前总是热情地往她菜篮子里塞几根葱的卖菜大嫂,如今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称重、收钱,不再有多余的话。

这些恶意的流言,像无形的蛛网,缠绕着她,束缚着她,让她感到窒息。它们不仅严重损害了她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专业形象和良好声誉,更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她的内心。

夜深人静时,她独自躺在冰冷的床上,白天听到的那些话语会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回响。“不能生育”、“性格古怪”、“不是好女人”……这些标签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屈辱、愤怒、还有一种深沉的悲哀,会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为自己付出的十几年感情感到不值,为人心竟能卑劣至此感到震惊,也为这无处申辩、无力反抗的处境感到深深的疲惫和寒意。

她依旧没有哭闹,没有去找周伟彬对质,也没有向任何人倾吐。她知道,在面对一个体系性的、充满偏见的恶意诋毁时,个体的辩解往往是苍白无力的,甚至可能被视为狡辩或撒泼,从而坐实了“性格古怪”的指控。她只能将所有的苦楚和愤怒,死死地压在心底,用更加挺直的脊梁和更加沉默的坚韧,来对抗这来自曾经最亲密之人的、背后捅来的刀子。她的脸色日益苍白,眼下的阴影越来越重,但站在讲台上时,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板书依旧清晰。只是那偶尔投向窗外的目光里,比以往多了几分难以融化的冰冷和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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