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光对张玉芬的感情,早已超越了普通学生对老师的范畴。在她懵懂而敏感的童年记忆里,母亲李春燕忙于生计,父亲苏建国沉默寡言,是张老师那双温暖的手,一次次抚平她因练琴出错而焦躁的情绪;是张老师那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在她因为家境隐隐自卑时,告诉她知识的力量和尊严;是张老师办公室那盏总是亮到很晚的台灯,陪伴她度过了许多个等待母亲收摊的黄昏。张老师于她,是恩师,是慈母般的长辈,更是精神世界里一盏明亮而温暖的灯。
因此,当这盏灯的光芒似乎开始变得摇曳、黯淡时,晓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
变化起初是细微的。上周的音乐课上,张老师讲解乐理时,有一个简单的节奏型重复了两遍,这在以前是绝不会发生的。当时晓光只是略微觉得奇怪,以为是老师一时口误。但紧接着,她注意到张老师站在钢琴旁的身影,似乎比记忆中的要单薄一些,按在琴键上的手指,也少了几分往日的灵动和力量。
真正的担忧是在一次课后辅导时萌生的。那天下午,晓光去办公室找张老师请教一个指法问题。她敲了门,里面传来一声略显疲惫的“请进”。她推门进去,看见张老师正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支红笔,面前摊着厚厚的作文本,但目光却有些涣散地望着窗外,连她进来都没有立刻回过神。
“张老师。”晓光轻声唤道。
张玉芬猛地回过神,转过头,脸上迅速堆起一个笑容:“是晓光啊,来,有什么问题?”
但晓光看得分明。就在张老师转过头来的那一刹那,她清晰地看到了老师微微红肿的眼皮,以及眼底那无法用疲惫掩盖的、带着水光的红血丝。那强装出来的笑容,像是用无形的线勉强拉扯起嘴角,显得异常僵硬,非但没有带来往日的温暖,反而透着一股让人心酸的勉强。尤其是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失去了神采,深处藏着一种晓光无法完全理解,却能清晰感受到的沉重的东西——那是悲伤,是隐忍,还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晓光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一阵尖锐的疼。她从未见过张老师这个样子。在她心目中,张老师永远是沉静的、优雅的、从容不迫的,仿佛任何风雨都无法撼动她内心的安宁。可现在……
她按捺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像往常一样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张老师耐心地解答着,讲解依旧清晰,声音也尽力保持着平稳。但晓光却无法集中精神,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停留在张老师那缺乏血色的嘴唇上,停留在她偶尔失神时微微蹙起的眉心上,停留在她放在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指上。
她可以肯定,张老师哭过,而且很可能是不久前刚哭过。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总是那么坚强的张老师偷偷掉眼泪?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晓光的心头,让她坐立难安。接下来的几天,她格外留意张老师的一举一动。她发现张老师的话变少了,下课铃声一响,她便匆匆离开教室,很少再像以前那样和学生们多聊几句。走在校园里,她总是微低着头,步伐很快,似乎想要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即使是在课堂上,那偶尔展露的笑容也显得短暂而飘忽,像昙花一现,迅速就被更深的沉寂所取代。整个人像一株被骤然抽离了阳光的植物,正在悄无声息地萎顿下去。
晓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种混合着心疼、担忧和无力感的情绪在她胸腔里膨胀。她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为张老师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分担一点点她的难过。
她首先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家里的小吃铺是街坊邻里信息的集散地,爸爸妈妈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这天晚上,小吃铺打烊后,一家人围坐在方桌前吃宵夜。晓光扒拉着碗里的面条,犹豫了很久,终于抬起头,看向正在收拾灶台的李春燕和坐在桌边抽烟的苏建国,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妈,爸,你们最近……有没有听说张老师的事情?”
李春燕擦灶台的动作顿了一下,和坐在那里的苏建国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那眼神里有了然,有叹息,还有一种成年人面对复杂世事时特有的沉重。
“小孩子家,打听这些做什么?好好念你的书。”苏建国闷声说了一句,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他不太愿意让孩子过早接触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晓光却不依不饶,她放下筷子,语气急切:“张老师她……她最近很不好!我看着都心疼!她眼睛老是红的,上课也老是走神,肯定是遇到什么大事了!你们要是知道,就告诉我嘛!”
李春燕看着女儿焦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她放下抹布,走到桌边坐下,语气缓和了些:“晓光,张老师……是遇到了一些难处。”
“什么难处?”晓光立刻追问。
李春燕斟酌着词语,尽量说得含蓄,避免那些腌臜的词汇玷污了孩子的耳朵:“就是……张老师和她爱人,分开了。现在有些人,在背后说一些……不太好听的话。”
虽然母亲说得隐晦,但十四五岁的晓光,已经能够模糊地理解“分开”和“不好听的话”意味着什么。她想起学校里偶尔听到的、那些高年级女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时提到的“离婚”字眼,想起偶尔听到邻居议论谁家媳妇“被休了”时那种鄙夷的语气……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轮廓在她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是因为张老师离婚了,所以大家都在说她坏话吗?所以张老师才那么难过,那么憔悴?
一股混杂着愤怒和不解的情绪涌上晓光的心头。她不明白,张老师那么好的人,为什么有人要说她坏话?为什么分开生活,就要被人指指点点?
“他们凭什么说张老师坏话!”晓光的声音带着哭腔,为她敬爱的老师感到无比的委屈和不平,“张老师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苏建国看着女儿激动的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李春燕伸手摸了摸晓光的头,语气充满了无奈:“这人世间,有时候就是这样,白的能被人说成黑的。有些人,就喜欢看别人倒霉,喜欢在背后嚼舌根子。张老师现在,不容易啊……”
从父母这里得到的信息虽然零碎而模糊,但已经足够让晓光拼凑出一个让她心碎的事实:她最敬爱的张老师,正在遭受一场来自周围环境的、不公正的欺凌和巨大的精神压力。
这个认知让晓光一夜辗转难眠。她躺在床上,眼前反复浮现张老师那双红肿的、强颜欢笑的眼睛。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像潮水般淹没着她。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才能帮到那个曾经给予她无数温暖和力量的人。她只知道,看着张老师独自承受这一切,她的心,很疼,很疼。这份源于纯真心灵的敏锐感知和深切担忧,像一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少女苏晓光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