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小吃铺早已打烊。前堂的桌椅整齐地码放着,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油烟和食物的混合气味。后屋里,苏建国已经发出了沉重的鼾声,李春燕也在隔壁的小床上沉沉睡去。只有苏晓光房间的窗户,还透出一小片昏黄的光晕。
台灯下,晓光伏在旧书桌上,面前摊开着作文本。她紧握着那支用了很久、笔杆有些磨损的钢笔,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庄重。标题《一盏灯》三个字早已写好,工整中透着一股力量。
她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先去打草稿,再誊抄。她怕一旦停顿,那股汹涌在胸口的、滚烫的情感就会冷却,那些清晰无比的画面就会变得模糊。她选择直接在这干净的稿纸上,让心声顺着笔尖自然流淌。
她略微停顿,回忆起那些被张老师的“灯光”照亮的瞬间,然后深吸一口气,笔尖落在了纸上:
“……在我心里,有一盏最亮最温暖的灯,那就是我的张老师。”
开篇第一句,她写得毫不犹豫,力透纸背。
“人们常说,灯能驱散黑暗,指引方向。张老师于我,就是这样的存在。她的光芒,不刺眼,不灼热,却温柔而坚定地照亮了我懵懂而略显灰暗的童年,让我看见了知识的美好,感受到了人性的善良,也找到了前行的勇气。”
写到这里,那些深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如同被灯光依次点亮,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的笔尖开始加速:
“我永远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家里条件不好,我的午饭常常只是一个冰冷的馒头,躲在教室的角落匆匆吃完。有一天,我正低着头啃着干硬的馒头,张老师走了过来。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用手帕仔细包好的煮鸡蛋,塞到我手里,轻声说:‘晓光,老师今天早餐煮多了,吃不完,你帮老师解决掉好不好?’那鸡蛋还带着温热的体温,握在手里,暖意一直蔓延到心里。我后来才知道,那哪里是吃不完,那是张老师把自己的午饭省给了我!她用一个善意的谎言,不仅给了我身体所需的营养,更小心翼翼地守护了一个孩子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那一刻,我觉得张老师看向我的眼神,就像一盏温暖的灯,照亮了我那个冰冷角落,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不求回报的关爱。”
泪水模糊了晓光的视线,她抬手用力抹去,继续写道:
“还有我的大舅……他没什么文化,只能在工地上靠扛水泥养活一家人。小时候,我看到他弯着腰,扛着沉重的水泥袋,汗水混着灰尘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淌成一道道泥沟,我心里又酸又痛,甚至觉得有些难堪。我把这种复杂的心情告诉了张老师。张老师没有笑话我,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非常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晓光,不要难过,更不要觉得难堪。你大舅肩上扛起的,不是一个麻袋,是一个家的责任和担当。他的脊梁,是为家人弯下的,但那恰恰是世界上最笔直、最值得骄傲的脊梁!’ 张老师的话,像一道强烈的光,瞬间穿透了我心中的迷雾。从那以后,我再看到大舅劳累的背影,心里涌起的不再是心碎和羞耻,而是满满的敬佩和感激。是张老师,教会了我如何去理解生活的沉重,如何去尊重每一个用汗水换取尊严的劳动者,让我学会了坚强,也让我为有这样的亲人而感到骄傲!”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她想到了那些学习上遇到困难的时刻:
“在知识的海洋里,我常常像一叶迷航的小舟。乐理复杂,指法难练,文化课也时有跟不上。每当我想放弃,感到迷茫的时候,张老师总会及时出现。放学后的音乐教室,总是亮着那盏绿色的旧台灯。她就坐在那灯光下,不厌其烦地为我一遍遍讲解晦涩的音符,手把手地纠正我的指法,在我取得一点点进步时,露出比我还开心的笑容。她告诉我,‘晓光,你的手指是为音乐生的,你有天赋,更要努力。’ 她一次次为我点亮前进的航标,让我这只差点搁浅的小船,重新鼓起了信心的风帆,向着更广阔的海域驶去。”
写到这里,晓光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想起了最近听到的那些恶毒的流言,那些投向张老师的异样眼光,一股混合着愤怒、心痛和不平的火焰在她心中熊熊燃烧。她握紧了笔,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都灌注进去,字迹变得愈发凌厉:
“可是现在,我听到有人在说您的坏话,说您这不好,那不好!他们用最恶意的猜测,来诋毁您的善良;用最肮脏的语言,来玷污您的纯洁!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世界上最好的人!但我只知道,在我苏晓光这里,在我这个被您用知识和爱心一点点照亮生命的孩子心里,您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她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稿纸上,晕开了些许墨迹。她不管不顾,用力写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
“张老师,您可能不知道,对于我这样一个,爸妈整天忙着生计、几乎无暇顾及我内心世界的孩子来说,您意味着什么。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写到这里,她的心抽搐了一下,但这是她最真实的感觉),是您,用您的温柔,您的耐心,您的学识,您那不着痕迹却无处不在的关爱,填补了我内心那份巨大的空缺。您不仅仅教会我认谱弹琴,您更教会我什么是尊严,什么是坚强,什么是爱!您用您的一切,照亮了我这个‘没爹没娘’孩子灰扑扑的前路,让我相信,未来是可以靠努力去改变的,人生是可以有光亮的!”
最后,她几乎是倾尽全力,写下了结尾,那是对所有流言最直接、最有力的回击,也是一个孩子能给出的、最赤诚的誓言:
“张老师,您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最明亮的那盏灯!无论别人说什么,无论外面的风雨有多大,您在我苏晓光的心里,永远——光芒万丈!”
最后一个感叹号落下,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
晓光放下笔,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气。泪水依旧不停地流着,但心中那股憋闷了许久的郁气,似乎随着这些真挚的文字宣泄了出去。
作文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布满了三页纸。那些文字,或许还有些稚嫩,结构或许不够精巧,但每一个字都浸泡着真挚的情感,承载着一个孩子最纯粹的感恩和最坚定的扞卫。这不再是一篇为了完成作业而写的作文,这是一封用心灵写就的告白书,一份在舆论寒流中,毅然举起的、微小而炽热的火把。
窗外的夜色浓重,万籁俱寂。只有晓光房间这盏小小的台灯还亮着,灯光映照着稿纸上未干的泪痕和那力透纸背的字句,仿佛真的在黑暗中,执着地散发着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