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灾夜袭的烟云早已散尽,但那夜与天争命的壮烈,却深深烙印在每一个亲历者与旁观者的心中。经受了冰火淬炼的五十亩轮作晚稻,以及西沙窝那十亩试验田里的沙稻,仿佛被赋予了某种不屈的韧性,在夏末秋初的阳光下,以一种近乎沉默却无比坚定的姿态,疯狂地汲取着养分,拔节、抽穗、扬花。
质疑与嘲讽,并未因那夜的奋战而完全消散,只是转化为了更深的观望与等待。李老栓依旧会每日“路过”田边,只是不再轻易开口评论,那双浑浊的老眼深处,藏着难以掩饰的惊疑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
秋风渐起,吹走了夏日的最后一丝燥热,带来了谷物成熟的醇香。田畴的色彩,开始发生决定性的转变。
最先引人注目的,是那五十亩轮作晚稻。原本青翠的稻禾,自上而下,悄然染上了富贵的金黄色。稻穗日益饱满、沉重,谦卑地低下了头,在秋风中形成一片微微荡漾的金色海洋。那沉甸甸的质感,那几乎要压弯稻秆的丰硕,让所有见过往年此时休耕景象的人,都感到一种近乎眩晕的陌生与震撼。
然而,真正的惊雷,却炸响在西沙窝。
当负责照看沙田的妇人,连滚带爬、语无伦次地冲回屯里报信时,几乎没人敢相信她的话。
“金……金色的!全是金色的!沙窝……沙窝里涌金浪了!”
人们将信将疑地涌向西沙窝。当翻过最后一道沙梁,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僵立当场,失去了所有言语!
只见那片曾经白茫茫、死寂的沙海之中,那十亩试验田,此刻竟真的化作了纯粹的金色!沙田稻的稻穗,比水田稻似乎更为密集、修长,颗颗谷粒饱满圆润,呈现出一种极其纯正、毫无杂色的金黄。它们密密匝匝地垂挂着,汇成一片厚重得化不开的金色波浪,随着秋风拂过沙丘,那金色的稻浪便层层涌动,发出沙沙的、如同无数金粒相互摩挲的悦耳声响!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金色沙海稻浪之上,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这不再是绿色生命在绝境中的挣扎证明,这是丰收!是毫无争议的、酣畅淋漓的、超越所有人想象极限的丰收!
“这……这真是沙子里长出来的?”一个老农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去触摸那近在咫尺的金色稻穗,却又生怕这只是海市蜃楼,一触即碎。
李老栓站在人群最前方,佝偻的身躯挺得笔直,他死死地盯着那片金色浪涛,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的土地般剧烈地抽搐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老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蜿蜒而下。他猛地蹲下身,抓起一把混合着稻谷的沙土,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要感受那真实的、沉甸甸的分量。
“收……收割!”赵小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这震撼的寂静。
命令下达,早已准备好的农社妇人们,手持崭新的镰刀,如同奔赴一场神圣的庆典,走入那片金色的沙海。镰刀挥动,金穗应声而落,她们的动作小心翼翼,充满了敬畏,仿佛生怕惊扰了这由自己亲手创造的奇迹。
打谷、扬场、称重……每一个环节,都吸引着无数双眼睛。当王二婶捧着最终核算出来的、墨迹未干的产量清单,走到人群前方时,整个西沙窝鸦雀无声,连风声都仿佛停滞。
王二婶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石破天惊的数字,呐喊而出:
“西沙窝试验田,十亩沙稻,实收稻谷——二十石!亩产——两石!”
“两石!!”
这两个字,如同真正的惊雷,在所有人心头轰然炸响!
亩产两石!在西北这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地上,即便是最肥沃的水浇地,上好年景的粟米亩产也不过一石二三斗,麦子则更低。水稻,在此地更是被视为难以企及的江南之梦。而如今,在这被视为绝地的沙窝之中,竟然诞生了亩产两石的稻谷!这不仅是赵家屯的胜利,这是足以改写整个西北农耕史的惊天霹雳!
“哗——!”
人群彻底沸腾了!欢呼声、痛哭声、难以置信的呐喊声交织在一起,直冲云霄!许多人跪倒在地,向着那片金色的沙田叩拜,不知是在拜谢苍天,还是在拜谢创造这奇迹的农社众人。
李老栓猛地站起身,他不再流泪,而是仰天发出一声如同老狼般的长啸,啸声中充满了积郁尽去的狂放与一种被彻底征服后的释然。他大步走到赵小满面前,无视周围喧闹,深深一揖到地,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
“赵社长!老朽……服了!心服口服!从今往后,您就是这西北的稼穑真神!老朽愿牵马坠蹬,任凭驱策!”
金秋惊雷,史册改章。 沙海金浪,亩产两石。这不仅仅是数字的突破,更是观念的颠覆,是极限的打破。它向世人宣告,只要拥有足够的智慧、勇气与不屈不挠的毅力,即使是最恶劣的自然条件,也能孕育出最丰硕的果实。巾帼农社与赵小满的名字,随着这声“亩产两石”的惊雷,必将传遍西北,载入史册,激励着后来者不断向未知的领域开拓进取。赵小满望着那片已被收割、却仿佛依旧回荡着金色光芒的沙田,心中并无太多激动,只有一种“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平静。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更大的沙海,正等待着被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