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西水塘泛起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陈老四那撕心裂肺的哀嚎与沉入水底的“罪影”所带来的森然寒意,仍牢牢攫住赵家屯及周边村落每个人的心神。农社三条铁律,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条文,而是化作了浸血的藤鞭与沉塘的幽灵,彰显着其不容置疑的威严。
就在这肃杀的气氛中,另一条铁律——“寡妇可承亡夫全部产业”,也迎来了它的试炼者。
刘寡妇,本名刘玉娘,原是下河村人,夫家姓刘。其夫刘根生是个老实巴交的佃农,去年冬日替人帮工修渠,不幸遇上塌方,被活埋在了冻土之下,连尸首都没能完整挖出来。刘根生一走,留下了玉娘和一个年仅五岁的女儿丫丫,以及刘家祖上传下来的、位于村东头的三亩薄田。
那三亩田,虽不算肥沃,却是玉娘母女活下去的唯一指望。然而,刘根生头七刚过,刘氏的族长刘守德便领着几个族中青壮上了门。刘守德五十来岁,干瘦精明,在族中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玉娘啊,”刘守德耷拉着眼皮,手里盘着两个磨得油亮的核桃,语气看似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根生走了,你们孤儿寡母的,守着这几亩地也种不过来。按咱们刘氏的规矩,妇人无子,这家产嘛……理应由族里收回,统一支应。你放心,族里不会不管你们娘俩,每月会拨些米粮,总不至于饿死。”
他口中的“无子”,便是将丫丫那个五岁的女娃全然无视了。所谓“拨些米粮”,不过是吊命之资,哪里比得上三亩田地的出息?
玉娘当时悲恸欲绝,又素来怯懦,虽知不公,却不敢反驳,只是垂泪。刘守德见状,只当她默许,便命人取了田契,说是“代为保管”,实则便是霸占了去。
此事原本也就如此了结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谁能替她出头?
然而,巾帼农社的金版《要术》颁行天下,“巾帼农圣”之名如日中天,连带那三条在永昌府境内已传得沸沸扬扬的铁律,也钻进了玉娘的耳朵里。尤其是那第二条——“寡妇可承亡夫全部产业!夫家宗族不得以任何理由干涉、侵夺!”
这几个字,如同黑暗里透进的一丝微光,点燃了玉娘心底残存的希望与勇气。她想起惨死的丈夫,想起懵懂无知的女儿,想起族中每月那几碗掺杂着沙砾的糙米,一股从未有过的决绝之意涌了上来。
她要去农社!要去赵家屯!她要依据农社的规矩,拿回属于她们母女的东西!
这一日,玉娘牵着丫丫,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再次踏进了族长刘守德家那间象征着族权的高大门楼。与以往不同,这次,她的身后跟着几位闻讯赶来壮声势的邻村妇人,她们的眼神里,也带着几分试探与期待。
刘守德正坐在堂屋太师椅上喝着茶,见玉娘竟敢主动上门,还带了人,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放下茶盏,语气不悦:“玉娘,你不安心在家带孩儿,又跑来作甚?”
玉娘深吸一口气,将丫丫往身后藏了藏,抬起头,虽然声音还有些发颤,却努力说得清晰:“族长,我……我是来拿回根生那三亩田的田契的。”
刘守德一愣,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拿回田契?玉娘,你莫不是悲伤过度,失了心智?那田是刘家的田,根生既已不在,自然归族中管理,与你何干?”
“与我有干!”玉娘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根生走了,我是他的未亡人,丫丫是他的骨血!那田,是我们娘俩活命的根基!农社……巾帼农社有新规,寡妇可以继承亡夫全部产业!族里不能夺!”
“农社?”刘守德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哼!我当是为何突然长了胆子,原来是听了那群妇人的蛊惑!什么农社新规?那是她们自说自话的鬼东西!在这下河村,在这刘氏一族,就得按我刘氏的族规办事!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大过天!”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我看你是被鬼迷了心窍!赶紧带着人滚回去,否则,别怪我不念同族之情!”
“我不走!”玉娘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倔强地站在原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有掉下来,“农社的规矩,陛下都认可了!那《要术》就是陛下下令刊行天下的!您……您不能不讲道理!”
“道理?我就是道理!”刘守德勃然大怒,他绝不允许自己的权威受到如此挑战,尤其还是来自一个向来怯懦的寡妇。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发黄的纸,正是那三亩田的田契,在玉娘面前用力一晃,狞笑道:“你要田契?好!我给你!”
说着,他双手抓住田契两端,用力一撕!
“刺啦——!”
清脆的撕裂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玉娘耳边。那张承载着她和女儿全部希望的纸,在刘守德手中变成了两半,再几下,变成了碎片。刘守德将碎纸狠狠摔在地上,还用脚碾了碾,厉声道:“现在!田契没了!我看你还拿什么继承!滚!”
玉娘看着地上那堆碎纸,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血液都凉了。最后的希望,似乎随着那撕碎的田契,一同破灭了。她身后的几个妇人也吓得脸色发白,不知所措。
然而,极致的绝望,有时反而能催生出极致的力量。
玉娘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刘守德,那眼神不再是怯懦,而是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恨意与决然。她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如同誓言:“你……你撕了田契……好!好!你等着!农社……农社不会不管的!”
说完,她不再看刘守德那得意的嘴脸,拉起吓呆了的丫丫,转身就往外跑。那几个妇人也慌忙跟上。
刘守德对着她们的背影啐了一口,不屑地骂道:“呸!农社?农社还能管到老子族里来?不知死活的东西!”
玉娘一路哭着跑到赵家屯,几乎是爬着进了理事堂,将事情哭诉了一遍。当听到刘守德竟公然撕毁田契时,在场的王二婶、春草姐等人无不气得脸色铁青。
赵小满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眸色愈发深沉。她扶起几乎虚脱的玉娘,沉声道:“玉娘嫂子,你放心。田契撕了,地还在。他撕的不是一张纸,是道理,是王法,也是我农社的铁律!这地,我帮你拿回来!而且,要他十倍百倍地偿还!”
她当即点齐人手。这一次,不再是少数铁锄卫,而是足足三十余名农社妇人,她们手持平日劳作的铁锹、锄头,虽无刀兵之利,却自有一股同仇敌忾的肃杀之气。赵小满亲自带队,一行人沉默而迅速地向下河村刘守德家开去。
农社妇人队伍浩浩荡荡穿村而过,立刻引起了轰动。下河村的村民纷纷走出家门,惊疑不定地看着这支完全由女子组成的、却气势汹汹的队伍,窃窃私语,有人担忧,有人好奇,更有人隐隐觉得,恐怕要出大事了。
队伍径直开到刘守德家那气派的院门前。刘守德早已听到风声,带着儿子和几个族中青壮堵在门口,色厉内荏地喝道:“赵小满!你们想干什么?光天化日,还想强闯民宅不成?!”
赵小满根本不与他废话,目光冷冷扫过那扇象征着刘守德权威的、刷着朱漆的厚实院门,抬手一指,声音冰寒彻骨:“刘守德撕毁田契,欺凌孤寡,违背农社铁律第二条!按律,侵夺寡妇田产者,立诛!然,田契已毁,难以即刻归还。今日,便以此门抵债!”
她猛地一挥手:“给我拆!将这院门,连同门框,一并拆下!抵作那三亩田的价值!”
“是!”
农社妇人们齐声应和,声震四野。她们早已积压了太多的愤怒与不平,此刻如同找到了宣泄口,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铁锹锄头并用,对着那朱漆大门猛撬猛砸!
“你们敢!”刘守德惊怒交加,想要上前阻拦,却被几名手持包铁尖棍的铁锄卫死死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
“哐!哐!哐!”
沉重的撞击声不绝于耳。木屑纷飞,铆钉崩裂。那扇在村民眼中高高在上、代表着族长威严的院门,在妇人们悍不畏死的合力拆卸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后的刘家子弟和青壮,被这疯狂的架势吓得面无人色,竟无一人再敢上前。
终于,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整扇院门,连带小半截门框,被硬生生从墙体上撬塌、卸下,重重地砸落在地,扬起一片尘土。
现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倒在地上的、残破的朱漆大门,仿佛看到了某种坚固的东西随之崩塌。
赵小满走到那扇破门前,用脚踩了踩,然后看向面如死灰、浑身发抖的刘守德,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下河村:“刘守德,看清了!这,便是欺我农社之人、夺寡妇之产的下场!今日拆你一门,抵那三亩田价!若再敢欺凌刘玉娘母女,或侵夺其他孤寡产业,下次拆的,便是你这祖宅的梁柱!我赵小满,说到做到!”
她转身,对玉娘道:“玉娘嫂子,我们回去。从今日起,那三亩田,名正言顺归你所有。若有人再敢质疑,便是质疑我巾帼农社,质疑陛下亲颁的《要术》之权威!”
玉娘看着地上那扇破碎的门,又看看威严如山的赵小满,再看看周围那些眼神火热的农社姐妹,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却是滚烫的、充满希望与力量的泪水。
农社妇人们抬起那扇残破的院门,如同抬着胜利的战利品,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昂首挺胸,离开了下河村。
刘守德瘫坐在门槛上,望着那空空如也的门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知道,他族长的权威,连同那扇象征着权力的门,一起被那群妇人彻底踩碎了。
寡妇革命,以最激烈、最直观的方式,宣告了旧有宗法秩序在农社铁律面前的溃败。那扇被拆走的院门,成了一个无比醒目的标志,无声地诉说着:在这里,女子的权益,将由她们自己的力量,用最强硬的手段来扞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