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的夜谈让阿异和白展堂之间建立起一种微妙的默契。白展堂虽不再咄咄逼人地追问,但那探究的目光却时不时落在阿异身上,尤其在萧景琰出现时,老白的眼神就像扫描仪,试图从两人最细微的互动中读出隐藏的剧本。
而萧景琰,这位“云安公主”,似乎将“刁难账房”作为了在七侠镇的主要消遣,且花样翻新。
这日午后,他端着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袅袅婷婷走到柜台前。
“阿异先生,这葡萄酸得很,不合本小姐口味。听闻你算账精明,想必味觉也灵敏,替本小姐尝尝,是这葡萄本身酸,还是我这碟子沾了醋?”
这话一语双关,连旁边擦桌子的白展堂都听出来了,忍不住撇了撇嘴。阿异无奈,只得拈起一颗放入口中,酸涩感顿时弥漫开来,他微微蹙眉。
“回小姐,是葡萄……本身酸。”
“是么?”萧景琰凑近,用团扇半掩着脸,声音压低,带着促狭,“可我怎觉得,是这客栈里,有股子陈年老醋的味道,熏得什么都变酸了呢?”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白展堂。
白展堂差点把手里的抹布扔出去,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嘟囔道:“啧,这天儿是越来越热,啥味儿都容易发酵……”
郭芙蓉在一旁看得双眼放光,疯狂戳吕秀才:“修罗场!是修罗场没错吧!白大哥这醋吃得,比大嘴的镇江醋还冲!”
吕秀才试图分析:“根据弗洛伊德……呃不,根据《周易》,阴阳相吸,同性相斥,此乃常理……哎哟!” 话没说完被郭芙蓉踩了一脚。
李大嘴则端着盘新研究的“酸甜苦辣咸”五味糕过来打圆场:“都尝尝,都尝尝!人生百味,尝尝就不酸了!”
阿异身处这无形的漩涡中心,只觉得比面对东厂番子还难熬。他既要应付萧景琰步步紧逼的试探,又要化解白展堂日益加深的疑虑,还得在佟湘玉“看好戏”和李大嘴“神助攻”之间保持平衡,身心俱疲。
然而,真正的危机从不因市井的嬉闹而放缓脚步。
几天后的傍晚,一支约十人的马队踏着尘土进入了七侠镇。他们身着统一的褐色劲装,腰佩制式腰刀,虽未打旗号,但举止干练,眼神锐利,透着一股官家特有的肃杀之气,与镇上的闲散氛围格格不入。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人,径直带人住进了镇上唯一的官驿。
消息很快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小镇。白展堂出去采买一趟,回来时脸色就变了,凑到佟湘玉耳边低语:“掌柜的,不对劲,来的是东厂的番子,领头的好像是个档头!阵仗不小!”
佟湘玉手里的瓜子当时就吓掉了:“东……东厂?额滴神呀!他们来这穷乡僻壤干啥?不会是……”她的目光惊恐地投向二楼天字一号房方向。
阿异在柜台后也听到了,拨算盘的手指瞬间僵住。东厂的人,还是档头亲自带队,目标不言而喻——不是萧景琰,就是他,或者,两者皆是。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楼上,恰好对上凭栏下望的萧景琰的目光。两人视线一碰,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萧景琰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转身回了房,但那份从容底下,也藏着一丝紧绷。
当晚,同福客栈的气氛明显压抑了许多。吃饭时,连最爱闹腾的郭芙蓉都安静了,李大嘴做的红烧肉似乎也没那么香了。白展堂坐立不安,几次想找阿异说话,都被佟湘玉用眼神制止。
夜深人静,阿异正准备熄灯,房门被轻轻敲响。他开门,门外是换回一身简便男装、未施粉黛的萧景琰。月光下,他眉宇间的英气取代了平日的娇媚,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是为我而来,也可能为你。”萧景琰开门见山,声音低沉,“那晚的刺客,恐怕只是试探。东厂的人既然到了,说明我的行踪已彻底暴露。”
阿异沉默片刻,道:“你打算怎么办?”
“走。”萧景琰说得干脆,“我不能连累客栈。明日一早,我便离开。”
阿异的心猛地一沉。他应该庆幸这个“麻烦”即将离开,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却揪住了他。“你去哪里?东厂既然布下天罗地网,你孤身一人……”
“谁说孤身一人?”萧景琰看着他,目光灼灼,“异无涯,你偷了我的东西,难道想不认账?”
阿异一怔:“秘籍我已……”
“不是秘籍。”萧景琰打断他,向前一步,几乎贴到他面前,举起那半块玉玲珑,“是这个,和……别的。你欠我的,还没还清。跟我走,或者,我留下来,把麻烦带给整个七侠镇。你选。”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却也是无可奈何的摊牌。阿异看着眼前这人,明明是皇子之尊,此刻却像江湖亡命徒般与他讨价还价,那双眼睛里,有决绝,有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佟湘玉拔高的、带着紧张的笑声:“哎呦喂,几位官爷这么晚还没歇着呐?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啊?”
两人脸色同时一变!东厂的人,竟然连夜找上门了!
阿异猛地将萧景琰拉进房内,迅速吹熄油灯,低声道:“来不及了!”
客栈大堂里,灯火通明。那位东厂档头带着两名手下,正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佟湘玉面前,阴鸷的目光扫过闻声出来的白展堂、郭芙蓉等人。
“掌柜的,不必惊慌。”档头的声音尖细缓慢,带着一股压迫感,“咱家只是奉命,追查一名潜入宫中的飞贼,和一位私自离宫的……贵人。据线报,可能就在贵宝地。例行公事,查问一番,不会打扰诸位太久。”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滑过每一张紧张的面孔,最终,定格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