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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碑的棱角还凝着夜露的冰,风却在这时猛地一顿——不是软了,是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突然滞在橡胶林与芭茅丛的缝隙里。潮气从胶林深处涌出来,混着腐叶的腥气和刚割过的胶乳味,沉甸甸压在人后颈,倒显得那缕从边民队伍里飘来的糯米香格外突兀,像根细针,轻轻刺着紧绷的空气。

芭茅丛突然哗啦一响,半人高的草叶往两边倒,露出道迷彩身影。邓班的作训服下摆还在往下滴水,不是露水,是刚才匍匐时沾的泥浆水,顺着磨出毛边的裤脚,在界碑前的红土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肩头的徽章早被汗水泡得发乌,边缘卡着的红土结成硬壳,是上周追毒贩时在石缝里蹭的,此刻被风一吹,簌簌往下掉渣。

他右手攥着的对讲机正嘶啦作响,杂音里裹着断断续续的电流声,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邓班的手掌粗得像块老树皮,虎口的茧子磨得发白,按在对讲机开关上时,指节绷得死紧,\"咔\"一声掐断了那片滋啦声——动作太急,指腹蹭过机身上的划痕,那是上个月被流弹擦过的印子,至今还嵌着点焦黑的漆皮。

他没立刻直起身,半蹲在芭茅丛后,眼睛扫过界碑西侧的矮坡。那里的草叶倒得奇怪,不是风刮的,是被重物碾过的弧度,断口还凝着新鲜的绿汁。风又动了,这次带着点更冷的东西,不是露水的凉,是某种野兽盯着猎物时的寒意,顺着后脊往上爬。而那缕糯米香还在飘,混着边民队伍里隐约的咳嗽声,反倒衬得四周的静更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堵着耳朵。

邓班终于直起身,迷彩服后背的汗渍早已干透,结成深浅不一的盐霜,随着动作簌簌往下掉。他往界碑挪了半步,后腰的手枪套蹭过碑身,发出细不可闻的摩擦声。夜露顺着帽檐滴进他眼里,他没眨,只是盯着橡胶林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那里藏着胶树的影子,像无数举着刀的手,正缓缓往这边探。

“凯子,你这狗东西。”

邓班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时,带着点刚啃过沙砾的涩。喉结在黝黑的脖颈上滚了滚,像块浸了油的铁疙瘩——那是刚才在芭茅丛里憋的气,此刻混着橡胶林的潮气喷出来,倒比骂声更沉。他站在那儿,肩背比三个月前绷得更紧,作训服的肩线被肌肉撑得发颤,像拉满的弓弦。褪色的肩章歪在一边,阳光斜斜切过,把那片发白的布料照出层次:深褐是汗渍,米黄是日晒,最边缘磨出的毛边里,一点红土死死嵌着,像块长在布上的疤。那是上次搜山时,他把李凯从滚石堆里拖出来,后背在岩壁上蹭的,洗衣房的老班长用碱水搓了八遍,那点红还是没褪,倒把布纹蚀得更松了。

他朝李凯走过去,军靴碾过界碑旁的碎石,发出“咔啦”一声脆响。裤脚沾的芭茅叶簌簌往下掉,露出脚踝上勒出的红痕——是战术靴磨的,新换的鞋带收得太紧,血印子在黝黑的皮肤上像道没愈合的伤口。走到李凯面前时,他的目光先扫过对方右手攥着的轻机枪:护木上的防滑纹里凝着红土硬壳,枪管还在微微发烫,显然刚开过火。然后才慢悠悠抬眼,撞进李凯带笑的眼里。

没等李凯开口,邓班的拳头已经扬起来。不是往伤口上落,是冲着李凯没受伤的左肩,带着股砸石头的狠劲砸下去。“咚”一声闷响,像夯土锤砸在紧实的泥地上。李凯的身体猛地晃了晃,闷哼一声,左手下意识往肩上扶,右手的轻机枪跟着抖起来——枪管上沾的红土簌簌往下掉,在地上积成一小撮,倒比他肩窝渗出的血更扎眼。

“以为你在医院躺成软脚虾了。”邓班的拳头还抵在李凯肩上,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掌心的老茧蹭过对方作训服上的补丁,那是去年缉毒时被流弹打穿的洞,李凯自己用针线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条爬不动的蛇。他盯着李凯眼里的笑,突然松了劲,拳头变成巴掌,轻轻拍了拍那处肌肉,“看来骨头还没锈。”

风从橡胶林里钻出来,卷着胶乳的腥气擦过两人的脸。李凯肩上的绷带被风吹得颤了颤,渗开的红痕在白纱布上慢慢晕开,像朵正在撑开的花。邓班的喉结又滚了滚,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转身时,军靴在红土上碾出个深深的印子。

“医院的白床单铺得再平,能有这红土地实在?”邓班的话砸过来时,嘴角勾着点硬邦邦的弧度,不像笑,倒像刚嚼过芭茅根的涩。他盯着李凯肩上渗血的绷带,目光像探照灯扫过靶场,却在触及那片红时,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随即移开眼,喉结在黝黑的脖颈上猛地滚了滚,像有颗滚烫的石子从喉咙里滑下去,把后面的话都烫得变了调。

左手往裤兜摸时,军裤上的褶皱被扯得更厉害,那是今早匍匐穿过铁丝网时磨出的印子,布料薄得快透光。指尖先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枚生锈的弹壳,上次清剿时捡的,总揣在兜里当念想。再往里掏,才拽出那个皱巴巴的烟盒——软壳的红塔山,被揉得像块腌过的烟叶,边角卷成了波浪,上面还沾着点暗褐色的渍,是上周在泥地里摸爬时蹭的血。

他捏着烟盒抖了两下,动作带着股不耐烦的劲,两根烟卷歪歪扭扭地探出头来。烟身被压得变了形,烟丝从过滤嘴那头漏出来点,簌簌落在手背上。邓班眼疾手快地捏住,没看李凯,直接往他嘴边送——指尖擦过李凯下巴上没刮净的胡茬,扎得像刚割过的芭茅根。李凯偏了偏头,烟卷却精准地怼在他唇角,带着烟盒里潮乎乎的霉味,混着邓班手心的汗味。

另一根被他叼在自己嘴里,过滤嘴早被牙咬得发扁,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线。他腾出右手摸打火机,是个掉了漆的zippo,外壳上的迷彩漆剥落大半,露出银白的铁皮,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班”字——去年新兵王磊刻的,还没刻完就被他没收了,此刻却被摩挲得发亮。

“噌——”砂轮摩擦的脆响划破风,火苗猛地窜起来,有寸把高,被橡胶林刮来的风一吹,立刻歪成条细瘦的蛇,贴着李凯的脸颊晃。邓班抬手护了护,掌心的阴影罩住火苗,也罩住李凯嘴角的烟卷。火光在两人脸上跳,把邓班眉骨上的疤照得格外清楚——那是三年前挡在李凯身前时被弹片划的,缝了五针,现在还像条浅褐色的虫子,趴在浓密的眉毛下。

李凯的睫毛被火光照得半透明,眼下的乌青泛着青黑,是在医院熬了几夜没合眼的印子。火苗又抖了抖,差点被风掐灭,邓班迅速凑过去,让自己叼着的烟卷沾上火星,烟丝“滋”地亮起来,灰黑色的烟圈立刻被风吹散,裹着点焦糊味,混进橡胶林的潮气里。

两人的脸在忽明忽暗的光里交替显影:邓班的嘴唇干裂,嘴角有道新鲜的口子,是刚才咬着牙拽李凯时蹭的;李凯的下巴上还沾着点红土,被火光映得像块没擦净的血痂。风卷着芭茅叶的尖啸从耳边过,把烟卷烧得滋滋响,倒让那两句没说出口的话,都浸在了这又呛又暖的烟雾里。

李凯叼着的烟卷早被牙齿咬得变了形,过滤嘴塌成扁片,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线,混着嘴角没刮净的胡茬,倒像块嵌在唇间的糙石。他听见邓班的话时,嘴角先于脑子往上翘——不是笑,是带着点痞气的弧度,烟卷随着动作在唇间晃了晃,没燃透的烟丝簌簌往下掉,落在胸前的作训服上,烫出个针尖大的黑印。

刚要开口,喉间突然涌上股刺痒,像有根干芭茅叶钻进了气管。他猛地偏过头,咳嗽声撞在界碑上,又弹回来,震得胸腔嗡嗡响。那咳嗽不是轻描淡写的痒,是带着蛮力的扯动,每一声都像只手攥着他右肩的伤口往起提——绷带瞬间绷紧,原本松垮垮的纱布纹路被扯成直线,边缘的线头簌簌往下掉,中间那片暗红倏地洇开,像滴在宣纸上的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四周爬。

“嘶——”他倒抽口冷气,咳嗽声卡在喉咙里,眼尾的肌肉控制不住地颤。不是哭,是疼得发紧,眼角泛起层薄水光,映着远处橡胶林的暗影,倒像淬了点碎星子。右手下意识往肩上按,刚碰到绷带就被自己甩开——指腹沾着的红土会蹭脏纱布,这点规矩,在医院躺了半个月也没忘。

好不容易顺过气,他吐了口烟圈。那烟圈没结成规整的环,被风撕得歪歪扭扭,像片被揉过的纸,慢悠悠往上飘。几缕没散尽的烟丝裹在里面,轻飘飘落下来,刚好落在绷带上那片新洇开的红痕上,灰黑的丝絮粘在暗红的血渍上,像给那道伤盖了层薄纱。

“总比躺那儿听护士念叨强。”他的声音还带着咳嗽后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枪管。眼前晃过医院的白:白床单上的折痕被护士熨得比靶场的标线还直,镊子碰着托盘的“叮叮”声比枪声还刺耳,最受不了的是护士捏着针管的样子,明明戴着白手套,指尖却凉得像界碑上的冰,戳进胳膊时总说“放松”,可那消毒水的味,浓得能把人骨头缝里的血性都泡软。

他抬眼望了望界碑顶端的国徽,风正从17号界碑的西侧卷过来,带着橡胶林里胶乳的腥甜,混着脚边红土被晒透的焦气,甚至还有缕若有若无的糯米香——是边民队伍里飘来的,暖乎乎的,裹着烟火气。李凯深吸了一口,喉结滚了滚,把剩下的烟圈吐向风里:“再说,17号界碑的风,混着土腥气,带着枪响的余温,哪点不比消毒水强?”

右肩的疼还在钻心,像有根细铁丝在骨头缝里拧,但他嘴角的弧度没掉。烟卷在唇间明明灭灭,把他的半边脸映得忽明忽暗,倒让那道没愈合的伤,在风里显出点不肯低头的硬气。

“好闻个屁。”

杨文鹏的话像块带棱的石子,砸在风里,带着齿间碾过芭茅杆的糙劲。他正从边民队伍里往外挤,肩膀撞开背着竹篓的老阿妈时,不忘反手扶了一把——那手刚松开医药箱的提手,指节还陷在铝制箱体的凹槽里,泛着白。铝箱边角早磕出了好几块凹痕,最深的那道是上个月在界碑旁追毒贩时撞的,此刻蹭过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的竹筐,发出“咔啦”一声轻响,惊得孩子往母亲怀里缩了缩。

他终于挤到近前,松开提手的瞬间,铝箱“哐当”砸在界碑底座的红土上。箱体上的白漆掉了大半,露出银灰的铝皮,用红漆写的“卫生员”三个字被泥水浸得发暗,只剩个模糊的“卫”字还亮着。杨文鹏没管箱子,蹲下去时,膝盖骨碾过地上的碎石,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右腿膝盖有旧伤,是前年跳崖追逃犯时磕的,阴雨天总疼,此刻却像忘了似的,动作又快又猛。

裤腿随着下蹲往上缩,露出的小腿肌肉绷得像块浸了油的硬木。沾在裤脚的稻壳簌簌往下掉,不是干壳,是带着湿泥的,有的还缠着半片稻穗,落在红土里,像撒了把碎金子。而那道疤就在这时露了出来:从膝盖往下蜿蜒半尺,暗红的疤痕中间嵌着道浅白的线,是缝合的针脚,十七针,一针都没歪,此刻像条褪了鳞的蛇,贴着结实的肌肉盘着。最吓人的是疤痕顶端,那里的皮肤微微凸起,是当时砍刀卷刃的地方留下的,摸上去还带着点硬疙瘩——去年缉毒时,那把砍刀劈下来,他侧身躲得慢了半寸,现在阴雨天,那地方还会跟着心跳抽疼。

“邓班让我带的云南白药。”杨文鹏的手已经摸到箱扣,指尖在冰凉的铝面上滑过,那里有道新划的印子,是今早从营区跑过来时,被铁丝网勾的。他没抬头,视线钉在李凯渗血的绷带上,喉结动了动,像是把后半句“再敢动一下试试”嚼碎了才吐出来,带着股消毒水似的冷硬,“上次给你取弹片时,你也是这么犟,结果碎渣卡进骨头缝,疼得在手术台上咬断了两根棉签。”

说话时,他已经掀开了箱盖,里面的玻璃瓶相撞,发出“叮叮”的轻响。瓶盖没拧紧的酒精棉球滚出来一个,落在红土里,立刻洇开一小片湿痕。杨文鹏的眼神扫过那片湿痕,又落回李凯的肩膀,像在瞄准靶心——只是那眼神里藏着的,不是瞄准的狠,是怕碰碎什么似的紧,连带着捏着箱盖的手指,都悄悄收了收力。

杨文鹏的手指悬在绷带上时,像定在靶心的准星——稳得没有一丝晃。指腹碾过绷带边缘的毛边,那里的棉布早就被血浸成深褐,和皮肤粘成一片,纤维都长进了结痂里。可他捏着绷带往上提的动作,却带着股拆诡雷的狠劲,不是慢慢扯,是猛地一拽——“刺啦”一声,棉布纤维被生生扯断的脆响里,李凯右肩的肌肉猛地绷紧,像块被骤然拉紧的弓弦。

“嘶——”李凯倒抽的冷气里裹着火星子,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冷汗顺着眉骨往下滚,砸在胸前的作训服上,洇出个深色的小坑。他刚要骂出的话卡在喉咙里,就被一团冰凉按在了伤口上——是杨文鹏捏着的酒精棉球,棉絮吸饱了酒精,正往下滴着透明的液珠,落在红肉上,“滋”地冒起层白气。那疼不是锐痛,是带着烧灼感的烫,顺着骨头缝往深处钻,像有根烧红的针在往里扎。

“你当这是靶场调瞄准镜?”杨文鹏的声音压得很低,气音裹着消毒水的味,“左肩架枪时恨不得把枪托嵌进肉里,忘了医生怎么说的?碎弹片还卡在第三根骨头缝里,再崩开,就得躺手术台上锯开皮肉往外掏!”他捏着棉球的手又用了点劲,指节泛白,手腕上的青筋跟着跳——那是急的,上次李凯在手术台上疼得咬碎了牙,血沫子从嘴角往外冒的样子,他到现在都记得。

“杨班副,手再重点,凯子哥的骨头都要被你按碎了。”

老榕树的气根突然簌簌抖了抖,半片枯叶打着旋飘下来。傣鬼从树后钻出来时,带起的风卷着股芭茅叶的腥气,他嘴里嚼着的叶子早被碾出绿汁,顺着嘴角往下淌,在下巴上画出道歪歪扭扭的线,像没擦净的血。迷彩服的袖口被他撸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肌肉贲张,靛蓝色的纹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鹰的翅膀张得极开,羽毛根根分明,鹰嘴叼着的子弹头还特意纹出了膛线,三年前在界碑旁找老傣医纹的,针脚深,色料渗得足,现在摸上去还带着点凸感。

“凯子哥当年在15号界碑,”傣鬼往地上啐了口绿汁,声音里带着点野气,“被毒贩的霰弹扫中右大腿,血把裤腿泡成黑的,他就单腿跪在石头上,左手往地上一撑,那把88式架得比秤还平。”他说着往李凯那边歪了歪头,眼神扫过渗血的绷带,像在看块不值一提的污渍,“最后那枪,子弹从毒贩的瞄准镜里穿过去,正打在眉心——那会儿他腿上的血都快流干了,哼都没哼一声。这点血,在他身上,算个屁。”

风卷着橡胶林的潮气过来,吹得傣鬼小臂的纹身忽明忽暗,那鹰像活了似的,翅膀仿佛在轻轻扇动。李凯疼得眼尾发颤,却突然扯了扯嘴角,血珠顺着绷带往下滴,落在红土里,洇开一小朵暗花。

边民队伍里的谈笑声像被风揉碎的棉絮,忽远忽近时,吉克阿依抱着竹篓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竹篓是老竹编的,篾条被手磨得发亮,边缘缠着圈红布条——是去年李凯帮她家抢收稻谷时,用绑枪带剩下的布条缠的,此刻被热气熏得微微发潮,在月光下泛着暗哑的光。

她走得不快,赤着的脚踩在红土上,脚印陷得浅,带着点刚从稻田里出来的湿软。竹篓里的热气正往外冒,不是猛窜的白烟,是乳白的细雾,顺着篾条的缝隙慢悠悠钻出来,在月光里凝成一小团,又被风一吹,散成若有若无的纱。那香气也跟着漫过来:最底是粽叶的清苦,混着刚蒸透的糯米甜,往上飘,却被她发间的缅桂花勾住了——不是单朵的香,是别了好几朵在鬓角,甜润里带着点草木的青,像把淬了蜜的刀,轻轻割开还没散尽的硝烟味。

手腕上的银镯子是老物件,老银打的,表面錾着缠枝莲纹,被岁月磨得只剩淡淡的印痕。她走一步,镯子就撞在一起,先是“叮”的脆响,跟着是“当”的沉音,末了还坠着声“铃”的余韵,三声连起来,倒比营区的铜铃更清透。镯子晃得厉害,不是因为走得急,是竹篓沉,她另一只手在底下托着,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手背上的青筋像细藤,缠着年轻的皮肉。

“李凯哥。”她的声音裹着水汽,比橡胶林的潮气更软,刚到李凯面前,就把竹篓往他怀里送。竹篓底垫的芭蕉叶还带着湿,蹭在李凯的作训服上,洇出片深色的印。她的指尖先碰到竹篓边缘,跟着就擦过李凯肩上的绷带——不是故意的,是递得急了,那点温软的触感刚沾到纱布,她就像被烫着似的猛地缩回手,指腹在银镯子上蹭了蹭,仿佛要擦掉什么。

“阿爸让我给你带的。”她低着头,鬓角的缅桂花落了半朵,掉在竹篓里,混进糯米粑粑的热气里。竹篓里的粑粑码得整齐,每个都用香茅草叶包着,叶片边缘还带着锯齿状的缺痕,是她今早摘的时候被草叶割的。“用香茅草煮过的糯米,”她抬眼时,睫毛上沾着点雾珠,在月光下亮闪闪的,“阿爸说,香茅草能祛瘀,比医院的药布管用。”

李凯低头看竹篓,粑粑上的芝麻粒沾着层细白的霜,是热气遇冷凝的,摸上去有点粘手。最顶上那个粑粑包得松,香茅草叶散开一角,露出里面淡绿的糯米——是拌了香茅草汁的,颜色像刚割的胶乳,甜香里果然裹着点草木的涩,混着她发间的缅桂香,往鼻子里钻。

吉克阿依的银镯子又响了,这次是她往后退了半步,怕碰着李凯的伤口。竹篓还在李凯怀里发烫,热气顺着篾条往上爬,暖了他冰凉的手指,也暖了那片被硝烟熏得发紧的空气。

竹篓底的芭蕉叶是新摘的,边缘还卷着圈浅褐的焦痕——是刚才在火塘边烘热时燎的,叶筋里嵌着点湿泥,大概是从屋后芭蕉树下刚扯的,此刻被篓里的热气一蒸,潮得能拧出水来。叶片缝隙里钻出来的糯米香混着点炭火味,往人鼻腔里钻,勾得人舌尖发颤。

糯米粑粑码得齐整,每个都比巴掌小些,表面滚着层芝麻粒,不是炒熟的,是生芝麻,沾着层细白的霜——不是糖霜,是热气从火塘里刚焐出来,遇着夜里的凉气凝的,摸上去有点粘手,像裹了层薄蜜。李凯的左手刚抬起来,虎口的茧子在月光下泛着白,那是常年架枪磨出的硬壳,指尖刚触到粑粑的温热,还没来得及捏住,手腕就被人猛地一拽。

“伤成这样还敢乱吃?”

香客的声音里裹着点医用酒精的凉味,他没等李凯反应,手腕一翻就把粑粑夺了过去,动作快得像在抢颗要炸的手榴弹。他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滑到鼻尖,镜片上沾着点红土,是刚才从边民队伍里挤过来时蹭的,反着月光时像蒙了层雾,倒把镜片后的眼睛衬得更沉——那双眼眯成条缝,盯着李凯肩上的绷带,像在看片没处理干净的伤口。

他背着的医疗包鼓鼓囊囊,侧面的网兜里露着半截听诊器,金属头蹭着包带,发出细碎的“叮叮”声。拉链拉到一半,露出里面叠得整齐的纱布,拉链头挂着的十字架吊坠晃来晃去,银链的链节磨得发亮,吊坠上的耶稣像早被摩挲得看不清眉眼,只留个模糊的轮廓。“去年在基督堂做义工,神父给的,”他像是随口说,又像在辩解什么,指尖捻了捻吊坠,“神父说这玩意儿浸过圣水,能护着握手术刀的手。”

“糯米胀气,影响伤口愈合。”香客把粑粑往竹篓里一塞,动作带着股不容分说的硬气,可下一秒,他已经从医疗包侧袋摸出个苹果——是青苹果,表皮还带着点绒毛,大概是哪个边民塞给他的,果蒂上还缠着半片绿叶。他反手抽出别在腰间的军刀,刀鞘是迷彩的,磨得快露出底色,刀刃弹出来时“噌”一声轻响,刃口上沾着点碘伏的黄渍,大概是下午给边民处理伤口时蹭的。

削苹果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香客的左手捏着苹果,拇指抵着果蒂,右手的军刀贴着果皮游走,力道匀得像在划手术线。果皮没断,在月光下泛着银亮的光,从刀柄一直垂到膝盖,晃晃悠悠的,真像条刚蜕壳的银蛇,鳞片都透着光。他削得太专注,眼镜又滑下来些,鼻尖快碰到苹果了,却浑然不觉,只有手腕转动的弧度,稳得像在做一台精细的缝合术。

李凯看着那截不断的果皮,突然想起上次在营区,香客给被蛇咬伤的新兵处理伤口,也是这样,手里的手术刀稳得没一丝晃,嘴里却骂骂咧咧,说那新兵“比条菜花蛇还蠢”。此刻银蛇似的果皮还在往下垂,香客的指尖偶尔蹭过刀刃,快得像没碰着,可李凯看见他虎口新添的一道浅疤——大概是今早削罐头时划的,还没结痂,在月光下泛着点红。

“接着。”香客突然抬手,削好的苹果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带着点清冽的果香,稳稳落在李凯没受伤的左手里。苹果皮被他随手丢在红土里,那截银蛇似的皮立刻软下来,沾了点湿泥,倒像条蜷在地上的小蛇了。

“还是香客懂我。”李凯的嘴角往耳根扯了扯,不是大笑,是带着点松快的弧度,左手指尖刚碰到苹果的凉,就蹭到了香客的虎口。那处的茧子和他自己的不一样——他的枪茧是糙的,像红土地里磨出来的沙砾,而香客的茧子是细的,是手术刀柄日复一日磨出来的,带着点温润的硬,像块被掌心焐透的玉。指尖相触的瞬间,香客的手微微顿了下,随即往回撤,军刀还别在腰间,刀鞘上的迷彩漆蹭掉块皮,露出底下的白,倒像块没愈合的疤。

老榕树根盘在红土里,像只摊开的大手,最粗的那根气根垂下来,扫过界碑的底座,沾着的夜露滴在红土上,砸出个针尖大的坑。阿江就蹲在那根主根上,军靴的鞋底碾着块碎树皮,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手里的刺刀是开了刃的,刀背卡着罐头的拉环,“咔哒”一声,铁皮被撬得外翻,露出里面黄澄澄的桃块,糖水的甜香“嗡”地漫开来,混着橡胶林的潮气,往人鼻子里钻。

罐头是过期的,标签纸早就泡烂了,只剩个模糊的“黄桃”字样,是上次搜山时从废弃的寮棚里捡的,阿江一直揣在挎包里,说留着“庆功用”。他挑出块最大的,桃肉上还挂着晶莹的糖丝,用刺刀尖轻轻一戳,动作却带着点小心翼翼,像怕戳烂了似的。“凯子哥,你这手绝活可没退步。”阿江的声音里带着点刚压下去的兴奋,刚才交火时他缩在界碑后,只听见“砰”的一声枪响,再探头时,那老缅已经捂着胸口倒在矮坡上,“刚才那枪,子弹从瞄准镜里穿过去,比上次打偷猎者那枪还绝——上次那野猪还扑腾了三下,这老缅连哼都没哼。”

李凯咬了口苹果,青脆的果肉在齿间裂开,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不是猛流,是细细的一线,滴在绷带上那片暗红的痕上。那点水迹慢慢晕开,像宣纸上洇开的淡墨,把最浓的那处红冲淡了些。他含着果肉嘟囔,声音有点含糊:“那老缅的瞄准镜歪得离谱,镜片上还沾着泥,我看他举枪时,枪管都在抖。”

他往矮坡的方向瞥了眼,月光正照在那片倒了的芭茅丛上,老缅的尸体还趴在那儿,作训服的后背洇开片深褐,像块浸了水的布。“打这种货色,”李凯把苹果核往嘴里送了送,果核上的籽硌着牙,“闭着眼都能中。”话虽这么说,他右手握着的轻机枪却往怀里收了收,护木上的防滑纹里还嵌着红土,被他的掌心焐得发潮。

阿江把刺刀上的黄桃递过来,桃汁顺着刀身往下淌,在月光下像条细金链。“凯子哥吹牛皮不打草稿。”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鼻尖上还沾着点红土,是刚才撬罐头时蹭的,“上次在12号界碑,你打那只叼羊的狼,不也瞄了三秒?”

李凯没接桃,用没受伤的左手拍开他的刺刀,苹果核被他吐在红土里,滚了两圈,停在界碑的阴影里。“那狼是保护动物,”他挑眉,右肩的绷带跟着扯了扯,疼得他龇了下牙,“这老缅是啥?是往国境线里钻的耗子。”

“行了。”

邓班的声音像块浸了水的石头,沉得砸在地上能冒起烟。他没看李凯,右手捏着的烟蒂已经烧到过滤嘴,黄褐色的棉线被火星燎得蜷起来,沾着点唾沫印——是他咬着烟说话时蹭的。烟蒂往军靴底一摁,“滋”的一声,火星猛地炸开,不是一团,是星星点点的碎光,溅在脚边的稻种堆上。

那堆稻种是边民刚才散落的,带着水田的湿泥,有的还裹着半片稻壳,被火星烫到的那粒“啪”地爆开个小黑点,像被虫蛀了似的。邓班的军靴底结着层硬泥,是今早从稻田埂上踩的,纹路里嵌着细碎的稻壳,碾烟蒂时,泥块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磨平的防滑纹——那是追毒贩时在碎石坡上磨的,鞋头还磕出个小豁口,露出里面的帆布。

“别在这逞英雄。”他抬眼时,眉骨的阴影压在眼上,把那点关切遮得严严实实,只剩语气里的硬,“等把边民送回营区,我让炊事班炖只山鸡。”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就用你上次埋在老榕树根下的那坛米酒——去年你说要等缉毒成功才开封的,现在,算半个功。”

杨文鹏的手刚系紧三角巾的结,动作快得像在拧手榴弹的引信。新换的纱布白得扎眼,是营区最好的医用纱布,边缘裁得齐整,此刻却被血渍迅速晕开个暗红的圈,像雪地里落了朵残梅。三角巾勒得极紧,在肩上勒出道深痕,把纱布死死摁在伤口上,那力道,像是怕里面的碎弹片再蹦出来似的。

他直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声——旧伤又犯了,却像没听见似的,反手拍了拍腰间的匕首。刀鞘是牛皮的,磨得发亮,边缘裂着细缝,露出里面的铜箍,最显眼的是鞘尾系着的红绸子,洗得发白,边角卷成了波浪,却被风一吹,猛地飘起来,像团不肯灭的火苗。那绸子是他母亲求来的,说能避邪,去年缉毒时被砍刀划破个口子,他自己用针线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此刻在月光下倒看得清楚。

“山鸡得我去打。”杨文鹏的声音里带着点较劲的劲,眼神扫过邓班,又落回李凯的伤肩,“上次在橡胶林看见只野的,羽毛是麻的,比家鸡壮实,够咱们一桌人啃——你这伤号,就等着喝汤。”他说着,匕首在鞘里轻轻蹭了下,发出“噌”的细响,像是在应和他的话。

吉克阿依的笑声是突然炸开的,像竹筒里漏出的米粒,簌簌落进风里。不是那种娇怯的笑,是带着山野气的敞亮,眼角眉梢都飞着光,鬓角的缅桂花被震得抖了抖,落了半瓣在肩头。手腕上的银镯子跟着疯响——最粗的那只老银镯撞在细些的新镯子上,先出一声“叮”的脆响,跟着是“当”的沉音,末了还有只小铃铛镯缀着尾音“铃”,三声响缠在一起,倒比营区的集合号还热闹。镯子上的缠枝纹早被磨平了,只有内侧刻着的傣文还依稀可辨,是她阿妈给她求的平安符。

“杨班副吹牛。”她笑着往橡胶林方向偏了偏头,月光正落在那边的树梢,像撒了把碎银,“你看见的那是孔雀,不是山鸡——公孔雀开屏时,尾巴像缀满了星星,阿爸说那是山神派来的使者,护着咱们的稻田和界碑,打不得的。”她说话时,指尖还捏着片香茅草叶,是从竹篓边抽的,叶尖蹭过粑粑上的芝麻粒,沾了点白霜。

说着就从竹篓里又掏出个糯米粑粑,这次的粽叶包得松些,露出里面淡绿的糯米——是拌了香茅草汁的,叶角还有个小小的牙印,大概是她刚才忍不住咬了一口。往邓班手里塞时,动作带着点不容分说的热乎,“吃这个,比山鸡补。”粽叶裹着的粑粑还烫,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股暖,像揣了个小炭炉。

邓班的手刚接过来,掌心的汗就顺着粽叶的纹路往下渗。不是冷汗,是刚才攥着枪把憋的热汗,先把粽叶边缘浸成深绿,慢慢往中间晕,像宣纸上洇开的墨。他捏着粑粑的力道不自觉放轻了,粽叶的纤维被捏得微微发皱,露出里面糯米的软——这触感突然撞开了个记忆的缺口。

三个月前的医院,消毒水味浓得呛人。李凯躺在病床上,刚过麻药劲,嘴唇干裂得像块老树皮,却突然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把骨头捏碎。“17号界碑……”李凯的声音含混不清,输液管随着他的动作晃,“那边的芭茅……该割了……”当时邓班只觉得是胡话,反手拍开他的手,骂他“命都快没了还管芭茅”。

可此刻,看着李凯肩上绷带上新洇开的红,像朵在白纱布上慢慢开的花,邓班突然就懂了。那不是胡话,是这小子骨头里的东西——就像这红土地,哪怕被炮弹炸出坑,雨一淋,照样能长出芭茅。

远处边民队伍里传来孩子的笑,脆得像银镯子响。是那个攥着百家锁的小家伙,顶多五岁,光着脚丫踩在红土里,手里举着半块糯米粑粑,往他妈妈嘴里送。那百家锁是黄铜的,被香火熏得发黑,锁身上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边角磨得发亮,该是传了几代的物件。此刻被孩子举着,在月光下晃来晃去,锁环碰撞的轻响混着笑声,倒真像颗会动的星星,坠在沉甸甸的夜色里。

邓班低头咬了口糯米粑粑,香茅草的清苦混着糯米的甜,在舌尖漫开。粽叶被他捏得更皱了,那片深色的洇痕,已经漫到了叶尖。

“走了。”

邓班的声音裹着点橡胶林的潮气,不高,却像块浸了水的石头,稳稳落进风里。他抬手时,军衣袖口往下滑了滑,露出小臂上道浅白的疤——是去年挡在新兵身前被流弹擦的,此刻掌心虚虚拢在李凯后背,没敢实按。那力道轻得不像话,像在碰块刚出窑的瓷,指腹蹭过李凯作训服上的补丁,那是上次被砍刀划破的地方,李凯自己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此刻被这么一碰,补丁边缘的线头簌簌往下掉。

“把老百姓送回去,”邓班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李凯后背的旧伤处——那里的布料总比别处薄些,是三年前被弹片燎的,“咱们再把那坛米酒开封。你要是敢耍赖,我让阿江灌你。”话尾带着点刻意压下去的笑,像怕惊着什么似的,轻轻落进李凯耳里。

杨文鹏早蹲在李凯身侧等着,右手托着他的左肘,左手虚虚护着他的右肩,指腹离绷带还有半寸,却像已经感受到那底下的烫。“起了。”他低喝一声,手臂肌肉猛地绷紧,像抬一件精密的仪器。李凯的膝盖刚离地时“咔”地响了声——是上次跳崖时磕的旧伤,他闷哼一声,身体往杨文鹏那边倾了倾,右肩的绷带跟着一扯,新换的白纱布上瞬间洇开片红,不是淡粉,是沉得发暗的红,像滴在雪地里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四周爬,把纱布的纹路染成深色的网。

“别动。”杨文鹏的手立刻往回收了收,却被李凯用眼神制止了。

李凯没看伤口,左手反手往后一捞,准确握住了靠在界碑上的88式狙击步枪。护木上的防滑纹里嵌着红土硬壳,是刚才卧射时蹭的,枪身还带着他的体温,冷硬的金属贴着掌心的茧子,倒比什么都踏实。他没让杨文鹏帮忙扛,左手攥得极紧,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枪托往腰侧一贴,刚好抵在那处旧伤上——三年前的弹片还埋在皮肉里,像颗没取净的钉子,阴雨天疼得钻心,可每次握枪时,这隐痛却像道校准线,让他的手稳得像焊在枪身上。

“走。”李凯的声音有点哑,却带着股不肯弯的劲,往边民队伍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月光落在他的88式枪管上,镀了层冷光,枪管上还沾着点刚才溅的血,像颗凝在金属上的红痣。

杨文鹏扶着他的胳膊,步幅放得极缓,军靴踩在红土里,发出“噗”的轻响,像怕惊动了什么。邓班跟在他们侧后方,目光时不时扫过李凯肩上那片红,像在丈量那朵“花”开得有多烈。而风里,糯米香和硝烟味还在缠,把这队人的影子,慢慢往营区亮灯的方向送。

傣鬼走在最前头,迷彩服的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臂上那只靛蓝的鹰纹——月光扫过时,鹰嘴叼着的子弹像真的泛着冷光。他踢碎石的动作带着股野劲,不是抬脚碾,是脚掌往斜里一勾,“咔”地把块鸡蛋大的石头踢飞出去,砸在远处的芭茅丛里,惊起只夜鸟扑棱棱飞远。阿江跟在他身侧半步,右手始终护着腰间的枪,护木上的红土被汗水浸得发亮,踢碎石时却放轻了力道,专挑那些可能硌到后面老人孩子的尖角石,脚尖碾过石面时,会发出细弱的“沙沙”声。

两人的影子被月光拽得老长,贴在红土路上像两道没刻字的界碑——傣鬼的影子更宽些,胳膊甩动的幅度大,影子的指尖总擦过路边的草叶;阿江的影子瘦长,护枪的手臂绷得直,影子的手肘处总顶着个小尖角。风从橡胶林钻出来,吹得两人的衣摆往同一个方向飘,影子也跟着晃,倒像那两道界碑在轻轻呼吸。

香客跟在边民队伍右侧,医药箱的背带勒在肩上,把作训服的领口扯得有些歪。箱盖没扣严,露出里面的听诊器,金属头偶尔磕到箱壁,发出“叮”的轻响,像在提醒他什么。他走几步就停下来,先扶一把踉跄的老人,再摸出薄荷糖塞进哭闹的孩子嘴里。刚才给个烫伤的妇人涂药膏时,药膏管蹭到了十字架吊坠,此刻那银链上还沾着点凡士林的油光,吊坠晃来晃去,耶稣像的轮廓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倒像在低头看着他忙碌的手。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伸手想摸那吊坠,他没躲,只是用沾着碘伏的手指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小心,这玩意儿没你的糯米粑粑甜。”

吉克阿依的竹篓在臂弯里晃,篾条摩擦着她的粗布衣裳,发出“沙沙”的轻响。她走得不快,总回头看队伍末尾的几个老人,银镯子跟着动作撞出不同的调:走平路时是“叮叮”的脆响,像串小铃铛;上坡时脚步沉,镯子撞得重,就成了“当当”的闷响,倒像在给队伍打拍子——快了就慢下来等,慢了就往前凑两步,那节拍总踩着队伍的呼吸。竹篓里的糯米粑粑还在冒热气,香茅草的清苦混着糯米的甜,顺着篾条的缝隙往外钻,不是猛冲的香,是慢悠悠的,像只温柔的手,把空气中残留的硝烟味一点点推远。有片缅桂花从她发间落进竹篓,被热气熏得半卷,香气混着糯米香,让后面跟着的孩子总忍不住往她身边凑。

队伍像条长蛇,在月光下的红土路上缓缓挪动。最前的影子,中间的药箱响,两侧的银镯声,还有一路追着队伍的甜香,把这夜的边境,缠成了团又硬又软的线——硬的是枪,是界碑,是骨头里的劲;软的是粑粑,是笑声,是护着老百姓的暖。

老榕树的影子被月光剖成两半,一半拖在界碑前的红土里,一半浸在橡胶林的暗影里,长得能缠住路过的风。气根从枝桠间垂下来,不是直的,是弯弯曲曲的,像浸了水的麻绳,有的还缠着半片枯叶,被风一吹,轻轻晃着往界碑顶端蹭。

最下面那根气根扫过国徽时,带起阵细响——不是摩擦声,是气根上的湿气蹭过金属的“嘶”声。国徽的五角星边角早被岁月磨出圆钝的弧,却更亮了,像被无数只手摸过,金属表面泛着冷光,嵌在界碑上的地方,有圈淡淡的锈迹,是雨水常年浸的,偏那五角星的尖上,一点锈都没有,亮得能照见天上的月。

远处的风又从橡胶林里钻出来了,先穿过胶林的叶缝,带着“沙沙”的响,到了红土地上,才慢下来。这风里裹着两样东西:米酒的醇香是沉的,贴着红土地往起冒,该是老榕树根下那坛酒被风惊动了,混着泥土的腥气,厚得像块化不开的糖;硝烟味是浮的,淡了很多,只剩点焦糊的尾子,被风推着往远处散,像怕惊扰了什么。

队伍的脚步声在风里漫开,不是齐步走的脆响,是掺着老人的蹒跚、孩子的蹦跳、军靴碾过碎石的杂声。老人们的竹杖戳在红土里,“笃笃”地敲着节奏;孩子们光着脚,踩出“啪嗒啪嗒”的软响;军靴碾过白天交火时散落的弹壳,发出“叮”的轻响,像串被拉长的风铃。这些声音被风送着,往营区的方向去——那里的灯亮着,不是电灯,是两盏马灯,挂在营区门口的老槐树上,黄澄澄的光透过玻璃罩子,在地上铺出片暖烘烘的圆,像块刚从火塘里掏出来的烙铁,烫在沉沉的夜色里。

而李凯手里的88式狙击步枪,还架在左胳膊上。枪管是冷的,金属的寒气透过作训服渗进皮肉,可枪管上沾的那点血,却像活的。不是新鲜的红,是凝住的暗褐,边缘结着层薄痂,像颗嵌在金属上的痣。月光扫过枪管时,那点暗褐突然亮了亮,不是血的腥气,是金属反光裹着血的暖意,顺着枪管的膛线往下淌,像在给这冷硬的家伙喂点热乎气。

它就那样竖着,斜倚在李凯的左肩窝,像株从红土里刚拔出来的芭茅,根须还浸着土腥气。枪身的迷彩漆早被磨出好几块白印,护木上的防滑纹里嵌着暗红的土块——是今早卧射时蹭的,硬得像块没化的铁。夜风顺着枪管的膛线往里钻,发出“呜呜”的轻响,像在低低地哼着什么,可枪身却纹丝不动,仿佛早把自己的影子钉进了脚下的红土。

枪口稳稳地冲着前方的黑暗。那黑暗不是纯粹的黑,橡胶林的轮廓在远处起伏,像头蜷着的巨兽,芭茅丛的尖顶泛着层灰白的霜,是夜露凝的。可这枪口不看这些,它的准星仿佛穿透了夜色,落在几里外营区的方向——那里的马灯还亮着,光透过玻璃罩子,在黑暗里洇出片暖黄的晕,像块被火塘焐热的铜。这枪口不是等着喷火,枪管里还残留着点硝烟的冷味,却早被李凯掌心的汗气焐得发潮,倒像在攒着劲,要把那片暖黄往这边再推近些。

枪身上的血渍还没干透。是李凯刚才起身时蹭上的,顺着枪管的棱线往下淌,在枪口附近积成个小小的红珠,像颗没坠的星。夜露落在上面,没冲淡那点红,反倒让它更亮了些,在月光下泛着层油光,像谁不小心滴在金属上的蜜。这血里裹着的东西多着呢:三年前嵌进骨头缝的弹片在阴雨天的疼,上次缉毒时被砍刀划开的皮肉的热,还有此刻左肩窝隐隐的麻——这些都顺着血渗进了枪身的纹路里,让这冷硬的家伙突然有了点活气,像揣了颗跳得沉稳的心脏。

第一缕晨光还在山后头憋着,可风已经变了。刚才裹着硝烟味的冷意淡了,橡胶林里的潮气涌得更急,带着胶乳的腥甜,混着远处竹楼里飘来的糯米香——该是哪家边民起早蒸了新粑粑,热气裹着香,顺着风往界碑这边爬。红土地的腥气也醒了,被夜露浸了半宿,此刻泛着点微苦的鲜,像刚从火塘里扒出来的烤洋芋,皮焦里嫩的。这些气味缠在一起,顺着枪管的方向往前漫,像条看不见的河,正往晨光要升起的地方流。

界碑的影子还在往东边拉,被渐亮的天色抻得又薄又长,边缘泛着层淡青,像张快被风吹散的纸。老榕树的气根还在晃,这次带了点暖意,大概是被晨光熏的,垂下来的须子上凝着的露水珠,在渐亮的光里闪着,像串碎钻,轻轻蹭过界碑顶端的国徽。那国徽上的五角星早被岁月磨得发亮,此刻沾着点露水,倒像刚被谁用布擦亮了,等着晨光来照。

而这支88式,早不是支枪了。它斜倚在李凯肩头,枪管上的血珠慢慢干成暗红的痕,护木上的红土被晨光镀上层金,像给这冷硬的家伙披了件薄衣。它就那么定在那儿,比界碑的石头更沉,比老榕树的根更韧,成了根扎在红土里的桩——不是木头的软,不是石头的僵,是带着血温的硬,是揣着烟火气的稳。等会儿晨光漫过来,第一缕光准会先碰着它的枪管,再顺着枪身往下淌,漫过界碑,漫过红土,漫过那些还在安睡的竹楼和稻田,把昨晚的硝烟味、血腥味,都酿成新一天的清苦与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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