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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急集合号的金属啸音捅破营区夜空时,我正歪坐在折叠凳上,用后槽牙啃最后一截绷带。那绷带在虎口缠了三天,边缘早卷成硬壳,混着血痂粘在茧子最厚的地方,牙尖刚挑开结扣,痂皮就跟着撕开,腥甜的血味立刻漫进喉咙,牙床酸得发颤。

血渍在纱布上凝成硬壳,边缘翘起来,像块被太阳晒裂的红土,扯到最紧处,皮肉被带得往起抽,疼得太阳穴突突跳,舌尖瞬间麻成一片。我没松手,借着这股劲猛地一拽,纱布“刺啦”断开的脆响里,虎口新露的红肉上还挂着几缕白丝——是没撕净的纤维,沾着血珠,在月光下亮得刺眼。

帐篷顶的帆布破了个三角口,是上次搜山时被树枝刮的,边缘还勾着半片枯叶。月光就从那破口钻进来,斜斜切过空气,带着点夜露的凉,在地上铺出条银亮的线,刚好落在我摊开的观察记录本上。本子封面磨出毛边,边角卷成波浪,是被雨水泡过又晒干的缘故,纸页间还夹着片橡胶叶,早枯成了深褐,叶脉像无数细铁丝。

最后一页的界碑素描被夜风掀得轻颤。界碑的石纹用铅笔涂得深浅不一,像真的刻在纸上,底座的红土被我抹了淡赭石,晕开的边缘带着点湿意,倒像刚被雨水浸过。最扎眼的是顶端的国徽,五角星被我反复涂抹,铅笔屑在纸页上积成小堆,墨色重得发乌,晕开的边缘像团凝固的血,把旁边的日期都浸成了暗红——那是三个月前,李凯在17号界碑后胸中枪的日子,数字“15”的最后一横被血点洇断,像道没愈合的疤。

哨音还在炸响,不是绵长的催,是短促的急,一下下敲在耳膜上,像有人用枪托猛砸营区的老槐树。我手忙脚乱地合本子,铅笔从纸页间滑出来,“当啷”撞在折叠凳腿上,笔芯断成两截,其中一截蹦起来,刚好扎在刚撕开的纱布上,把那点新鲜的血珠戳得散开,像朵突然绽开的小红花。

“黄导!快点!”阿江的吼声裹着夜风砸过来,粗粝得像砂纸擦过铁皮,撞在帐篷帆布上时,整片布都往内凹了凹。那帆布本就打了三个补丁,最底下那块是块军绿色防雨布,边角被虫蛀得发毛,此刻被吼声震得剧烈哆嗦,上面结壳的泥点噼里啪啦往下掉——多半是上周暴雨时溅的,混着草籽和沙砾,砸在我的解放鞋面上,像撒了把碎玻璃。

哨音还在营区里炸,不是单声的急,是叠着的乱,阿江的吼声就裹在哨音里,尾音劈着叉,听着比哨子还慌。我手忙脚乱去够帐篷杆上的战术背心,那背心被夜风掀得直晃,肩带勾在杆顶的挂钩上,磨出毛边的地方沾着片干硬的牦牛粪,是上次巡逻时蹭的,风一吹还带着点土腥气。

指尖刚抓住背心下摆,金属扣“咔啦”一声刮过侧腰——正撞在去年那颗流弹擦过的地方。那道疤早结了硬壳,像条浅褐色的蜈蚣趴在肋骨上,平时阴雨天不过是隐隐发沉的钝痛,此刻被冰凉的金属一蹭,疼意突然尖锐起来,像有人用锈钉子轻轻扎了一下,麻劲儿顺着脊椎往上窜,后脑勺嗡的一声。

“操!”我低骂一声,抓背心的手没稳住,口袋里那支铅笔“骨碌碌”滚了出来。笔身早被汗泡得发涨,握笔的地方磨出个浅窝,是我用了三年的那支,笔尾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守”字——是老班长教我刻的,他说守界碑就像握铅笔,得攥紧了才不会跑偏。

铅笔在泥地上打了个滚,笔尖朝下扎了扎,又斜斜滑出去,在刚被夜露浸软的泥地上拖出条弯弯曲曲的线。那泥是掺着碎石子的红土,被线划开的地方翻出深褐的内里,像条受惊的小蛇,尾巴还在微微抽搐。最后铅笔撞在帐篷钉上,“咚”的一声闷响,笔芯“啪”地断成两截,短的那截弹起来,正好落进我刚撕开的绷带堆里,白纱布瞬间洇出个灰点。

“黄导!再磨叽要死人了!”阿江的吼声更近了,听着就在帐篷外,脚步声“咚咚”踩在冻土上,像头受惊的野牦牛在狂奔。我咬着牙把背心往身上套,金属扣又刮了下旧伤,这次没顾上疼,反手捞起地上的铅笔,胡乱塞回裤兜,拉链“刺啦”拉到顶时,才发现刚才急着拽绷带,虎口的新伤又渗出血来,把背心内侧的帆布染出个红点子,像朵没开的花。

营区的马灯是骤然亮起来的。不是一盏两盏的次第明,是几十盏铁皮灯罩同时被拽亮,“咔嗒”声在夜空里连成片,像有人把星星揉碎了撒进营区。灯罩边缘结着圈黑垢,是常年烧煤油积下的,灯光透出来就带了层暖黄的毛边,裹着后半夜的水汽——那水汽里混着草腥、马粪和冻土的凉气,把光泡得沉甸甸的,往地上压。

地面是前几天下雨踩烂的泥地,掺着碎石子和枯草根,此刻被灯光一照,影子就全钉在了上面。有人刚从帐篷里冲出来,军靴上还沾着草叶,影子就被拉得老长,脚尖戳到旗杆基座的石头上;有人手忙脚乱系武装带,影子的胳膊拧成麻花,腰带扣的金属反光在影子上戳出个亮斑;连邓班脚边的老黄狗都被惊得直起耳朵,影子趴在地上,尾巴绷得像根细铁丝。

邓班就站在旗杆下。旗杆是根老松木,下半截被虫蛀得坑坑洼洼,缠着圈褪色的红绸,是去年建军节挂的,现在只剩半片绸子在风里抽抽。他背对着旗杆,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绷得没一点弯,腰腹收得像块铁板——我知道他腰上有块旧伤,是五年前追毒贩时被砍刀划的,此刻作训服的衣摆被风掀起来,能看见腰带勒出的硬线,把那道疤的轮廓都显出来了。

作训服的拉链从领口一路咬到小腹,拉锁头磨得发亮,链齿却卡着根草屑,是白天巡逻时沾的。他下颌线绷得紧,胡茬在灯光下泛着青黑,像刚用刺刀刮过的铁板,颧骨上那道疤——去年在界碑旁被流弹擦伤的——被灯光照得深浅分明,像条趴在皮肉上的蜈蚣。

右手攥着的对讲机还在“滋滋”乱响。那对讲机是旧款,黑色塑料壳裂了道缝,用透明胶带缠了三圈,线从袖口钻进去,绕在手腕上,被汗水浸得发黏。杂音不是单纯的电流声,是“噼啪”的爆鸣混着远处的风声,偶尔能从乱响里抠出半句话:“……三号通道西坡有车灯……”“……特警已抵勐腊河口……”,像有人在水底含着沙子说话。

他开口时,声音先在喉咙里滚了滚,带着熬夜的沙哑,却字字都像砸在铁皮上:“接上级命令——”

周围的呼吸声突然就没了。马灯的“嘶嘶”燃烧声、风刮过帆布的“哗啦”声,一下子都成了背景,只有他的声音在营区里撞。

“联合公安、特警,”他抬了抬下巴,目光扫过队列,那目光比马灯的光还硬,扫过谁,谁的影子就往泥里缩了缩,“对三号通道至勐腊段,全长二十七公里,进行突击检查。”

对讲机突然爆出串尖锐的电流声,像根钢针戳进耳膜。他皱了下眉,拇指按在通话键上,指腹的茧子把塑料壳磨得更响:“目标——”

这两个字拖得极短,却让队列里有人不自觉地摸了摸枪套。我能看见前排小王的喉结动了动,他去年在勐腊缉过毒,那片林子的瘴气能把人眼睛熏红。

“武装贩卖人体器官团伙。”

最后五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股铁锈味。我盯着他攥对讲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泛了白,虎口的老茧在灯光下凹凸不平——那是常年握枪磨的,枪柄的纹路都刻进肉里了。

风突然紧了,马灯被吹得晃了晃,灯光里的水汽就跟着翻涌,把邓班的影子扯得歪歪扭扭。远处的山林黑得像块浸了墨的绒布,只有三号通道的方向,隐约有车灯的亮在雾里闪,像鬼火。有人的枪套“咔”地响了声,是保险被拨开的动静,在这死静里,脆得像道裂帛。

帐篷角落的应急灯忽明忽暗,灯管嗡嗡的震颤声里,杨文鹏正把三角巾往李凯肩上缠。那三角巾是军绿色的,边角磨出了毛,上次搜山时沾的泥渍还在,干硬得像层壳。他的手指比刚才清创时狠了不止三分,拇指关节抵着李凯肩胛骨的位置,往里摁的力道带着股蛮力,绷带在腋下绕第三圈时,“噌”地磨过伤口边缘,李凯喉结猛地滚了滚,没忍住的抽气声卡在喉咙里,像被砂纸蹭过的木头。

“嘶——”李凯的眉头拧成个疙瘩,额角的冷汗顺着眉骨往下滑,滴在胸前的作训服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他左肩的伤口是刚才紧急集合时挣裂的,子弹擦过的地方本就没长好,此刻被绷带勒得发紧,红肉从纱布边缘往外顶,把白色的纱布染出片刺目的红,像朵被揉烂的花。

杨文鹏没松劲。他的指腹上还沾着碘伏,那股刺激性的气味混着血腥味往鼻子里钻,胡茬在下巴上支棱着,被应急灯照得泛青。缠到第四圈时,他突然拽紧了绷带末端,牙齿咬着绳头用力打结,“啪”的一声脆响,绳结勒进李凯的皮肉里,李凯的手猛地攥住了身下的行军床栏杆,指节泛白,把木头栏杆上的旧疤都抠得更清楚了。

“这帮杂碎。”杨文鹏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股铁锈味。他腾出的左手正攥着医用箱的金属锁扣,那锁扣是黄铜的,被磨得发亮,此刻被他攥得变了形,指腹的茧子嵌进锁扣的花纹里,连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箱子没盖严,露出半瓶碘伏,瓶口结着层棕褐色的痂,旁边散落着几枚缝合针,针尾的线在风里轻轻晃,像些细弱的蛛丝。

“上个月勐远乡那三个采胶工,”他低头往绷带上别安全别针,针尖戳穿布料时格外用力,“肯定是他们干的。”

李凯的呼吸顿了顿。他记得那三个采胶工——都是五十来岁的汉子,每天天不亮就背着胶桶钻进橡胶林,胶刀在腰上晃出叮当响。失踪那天是个雨天,胶林里的雾气浓得化不开,他们的胶桶丢在界碑附近的水沟里,桶沿还挂着没来得及刮的胶乳,干硬后像层琥珀,旁边的泥地上有几道被拖拽的痕迹,深得能看见底下的红土,还沾着点碎布料,是采胶服上的蓝格子。

“乡派出所搜了七天,”杨文鹏把最后一根别针摁牢,指腹蹭过李凯肩上凸起的骨节,那里的皮肤因为反复受伤,早就失去了弹性,“只在溶洞里找着只胶鞋,鞋帮上的血都发黑了,鞋底还粘着片橡胶叶——跟你上次在17号界碑捡的那片一模一样。”

应急灯突然闪了两下,光线下,杨文鹏的眼白有些发红。他猛地合上医用箱,锁扣“咔嗒”扣死的声音在帐篷里格外响,震得箱角那瓶没盖紧的酒精晃了晃,洒出两滴在地上,立刻洇出片白痕。李凯能看见他攥着箱柄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恨——去年他弟弟就在勐腊的橡胶林里失踪了,至今没找着尸首,只留下个装着半桶胶乳的铁桶,桶底的孔洞边缘,有圈细密的牙印,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帐篷外的集合哨还在炸响,短促得像枪栓在动。杨文鹏拽起李凯的胳膊往起拉,三角巾被扯得更紧,李凯疼得闷哼一声,却看见杨文鹏后颈的青筋在跳——他脖子上有块烫伤,是去年缉毒时被烟蒂烫的,此刻那道疤在应急灯下泛着红,像条醒着的蛇。

“走。”杨文鹏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股烧起来的劲,“这次不管挖地三尺,也得把这帮狗娘养的给钉在界碑上。”

往战术背心左胸口袋塞观察镜时,镜筒的金属边缘刮过口袋内侧的帆布,“刺啦”带起根线头。那观察镜用了五年,镜筒上的黑漆早被汗泡得斑驳,露出底下的银白,调焦轮卡着半粒沙砾,是上个月在17号界碑旁的石缝里蹭的,转起来总带着点滞涩的“沙沙”声。我使劲把镜身往里按,指尖突然撞上个硬邦邦的东西,圆滚滚的,边缘带着点硌手的锈迹。

摸出来看,是颗9毫米手枪弹壳。黄铜底子早被锈啃得发乌,却在弧面最凸处磨出片亮银——那是我用砂纸蹭了半个月的结果,边角被指甲磨得光滑,揣在兜里三个月,连弧度都记得清。上次搜山时在界碑后坡的灌木丛里捡的,弹壳口还留着圈淡淡的击发痕,像个没愈合的月牙。当时李凯蹲在旁边用树枝扒拉,说这弹壳落地不超过三天,周围的草叶上有火药灼烧的焦痕,“是近距离射击,估计是灭口”。后来我就把它塞进记录本里压纸角,翻页时总硌着指腹,倒成了个念想。

指尖刚蹭过弹壳磨亮的地方,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素描本!最后一页的界碑旁还画着三号通道的隐蔽山口,昨天傍晚补画的,用红铅笔标了三个溶洞位置,那是采胶工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方。

“操!”我低骂一声,转身就往帐篷跑。军靴踩在泥地上打滑,刚才没系紧的鞋带缠在一起,差点把自己绊倒,手忙脚乱扯开时,战术背心里的弹匣“哐当”撞在肋骨上,震得旧伤又隐隐发疼。

帆布帘被我拽得猛地掀起,边缘的补丁——块蓝白格子的采胶服布料,是上次从勐远乡带回的证物——跟着翻飞起来,露出帐篷里的光景。地上铺着块迷彩垫,边角被虫蛀得发毛,垫上还留着我坐过的浅痕,旁边扔着半截铅笔,笔芯上沾着点赭石颜料,是画胶树时蹭的。

最显眼的是垫中央那幅没画完的地形图。纸是从笔记本上撕的,边缘参差不齐,被夜风掀得轻颤。橡胶林的轮廓用铅笔勾了三遍,线条深的地方快把纸戳破,胶树被画成歪歪扭扭的竖线,树干上被我用橡皮擦出些斑驳的白痕,倒像真的挂着胶乳。诡异的是树影——本该斜斜趴在地上的影子,被我硬生生画成了举着刀的人形,刀刃的弧线用红铅笔描过,笔尖戳破纸页,露出底下迷彩垫的绿纹,像道淌血的伤口。

风从掀开的帘口灌进来,吹得地形图“哗啦”作响,页脚卷起来,露出背面我写的标注:“三号通道西坡溶洞群,第7个洞口有新鲜排泄物,疑似近期有人活动”。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手指刚按在纸页上,就听见帐篷外传来阿江的吼声:“黄导!还磨蹭什么!邓班要带人先走了!”

手忙脚乱地把地形图塞进战术背心的夹层,铅笔从垫上滚下来,“咕噜”撞到帐篷杆,笔芯断成两截。转身时,眼角瞥见迷彩垫边缘还沾着片橡胶叶,叶尖的锯齿上挂着点暗红——是上周在溶洞里蹭的血渍,早就干硬了,却在风里晃得像只睁着的眼睛。

“找什么呢?”

声音从斜后方飘过来,带着点烟草烧透的焦糊味,混着股淡淡的火药气——是傣鬼身上特有的味道。我回头时,正撞见他往这边走,军靴踩在泥地上没什么声响,像只踩着草叶的山猫。他左胳膊上的靛蓝鹰纹被马灯的光映得发亮,鹰首从袖口探出来,鹰嘴叼着条蛇,蛇身盘过手肘,鳞片用针脚挑得根根分明,尾尖却被道旧疤截断——那是三年前在界碑旁被砍刀劈的,当时血把半条胳膊的纹身都泡成了紫黑,现在疤肉凸起来,倒像蛇尾真的断了截。

他嘴角叼着支没过滤嘴的烟,烟卷是自己卷的,纸边歪歪扭扭,露出点金黄的烟丝。火星在唇间明灭,把他高挺的颧骨照得忽明忽暗,鼻梁上那道疤——去年缉毒时被碎玻璃划的——在光线下像条细蜈蚣。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没弹,任它悬着,快掉时突然歪头用舌尖一顶,烟灰“簌簌”落在战术背心上,烫出两个小黑点,他眼皮都没眨一下。

右手把玩着颗卵形手雷。看型号是老式的,墨绿色外壳被磨得发乌,表面坑坑洼洼,像被什么东西啃过,握把处缠着圈胶布,胶布边缘卷起来,露出底下的锈迹。最瘆人的是保险栓——那根弯成钩状的细铁丝松松垮垮挂着,末端还留着排牙印,白森森的,是他刚才用虎牙咬开的,涎水在金属上洇出片湿痕,顺着钩尖往下滴,快落到撞针上时,他突然反手一旋,手雷在掌心转了个圈,保险栓“咔嗒”卡在指缝里,撞针的银光闪了闪,像条吐信的蛇。

“再磨蹭,”他抬抬下巴,烟卷在唇间颤了颤,目光扫过我手里没塞好的地形图边角,“邓班真能让你背着观察镜,绕着营区那圈老林子跑五公里。”

风从他身后钻过来,掀起他作训服的下摆,露出腰侧的枪套,套子磨得发亮,边缘的线都开了,露出里面的黑色皮革。他左胸口袋别着枚三等功奖章,被烟卷的火星燎过个小豁口,倒像枚战损的勋章。鹰纹纹身的翅膀下还藏着个刺青,是行傣文,我只认得最后两个字是“守土”,旁边叠着道弹痕,子弹擦过的地方把靛蓝染成了褐黄,像鹰被打穿了翅膀。

他突然把烟卷从嘴里扯出来,用手雷的保险栓轻轻敲了敲我的战术背心——那动作极轻,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哐当”一声,我口袋里的弹壳被震得撞在观察镜上,发出细脆的响。“刚才邓班点人数,就差你。”他往地上弹了弹烟灰,火星落地时溅起点泥星,“那帮杂碎在三号通道的溶洞里藏了至少三天,特警的无人机刚传回热成像,七个热源,都带着长条形热源——估计是砍刀或钢管。”

手雷在他掌心转得更快了,保险栓的铁丝勾着他的虎口,那里的茧子比我的还厚,是常年握枪磨的,纹着的鹰爪图案被茧子磨得发浅,倒像真的鹰爪在皮肉里生了根。“你那本破图,”他用下巴指了指我刚塞进背心的地形图,“等端了窝再画也不迟。现在去晚了,只能捡点弹壳给你那宝贝记录本当镇纸。”

最后几个字说得带点笑,却让我后颈一紧。他说话总这样,半开玩笑半带刺,像他腰上那把傣族短刀,刀鞘镶着银边,看着花哨,抽出来却寒光凛凛。我看见他耳后还别着片橡胶叶,叶尖的锯齿上沾着点暗红,是新鲜的血——刚才集合时他肯定又跟谁起了冲突,这家伙脾气烈,去年在勐腊,就因为嫌疑人啐了口唾沫,他直接把人摁在泥里,手腕都给拧脱臼了。

“走了。”他转身时,手雷的撞针在马灯光下闪了闪,像颗淬了毒的牙。军靴踩过泥地的声音渐远,只留下股烟味混着火药气,还有他最后甩过来的话:“再不去,李凯的仇,你想让谁替你报?”

我猛地攥紧了战术背心的带子,观察镜的金属边缘硌得肋骨生疼。远处的集合哨还在炸响,短促得像催命符,而傣鬼的身影已经融进了队列里,只有他胳膊上的鹰纹在灯影里忽明忽暗,像只随时准备扑出去的猛禽。

“我的测距仪。”

话刚出口,手已经往行军枕底下钻。那枕头是帆布面的,被汗浸得发僵,边角磨出个三角口子,露出里面的荞麦壳,上次搜山时沾的红土从破口漏出来,在迷彩垫上积了小堆,像撮没烧尽的火炭。指尖扫过枕底的硬邦邦——不是测距仪,是半块压缩饼干,包装纸被压得发皱,边缘沾着点牙印,是昨天夜里饿醒时啃的。

再往深处够,指甲勾到块冰凉的金属,带着点硌手的糙。拽出来时,测距仪的边角撞在床沿上,“当啷”一声脆响。这玩意儿跟着我在界碑旁趴过三个通宵,机身上的军绿色漆早被碎石子蹭得斑驳,边角露出银白的铝底,调距旋钮卡着半片干枯的橡胶叶,是上个月在勐腊橡胶林里缠上的,转起来总带着点滞涩的“咔啦”声。

最显眼的是镜头。镜头盖早在上次伏击时丢了——那天在17号界碑后坡的灌木丛里,我趴着瞄准溶洞洞口,测距仪被流弹的气浪掀翻,镜头盖滚进石缝,等战后去找,只剩半截被虫蛀烂的带子。此刻镜片上结着层薄灰,更扎眼的是右上角那道暗红血渍,像块凝固的疤。是李凯的血,上次他替我挡那枪时,血溅在镜头上,我用酒精棉擦了半年,那痕迹总留着点淡红,像永远擦不净的印子,测距时透过镜片看出去,远处的树影都带着点血色。

“还看?”

手腕突然被攥住。力道来得又快又猛,像被铁钳夹住,指腹碾过我手腕内侧的旧伤——那是去年被蛇咬的牙印,至今留着两个浅坑。我猛地抬头,撞进傣鬼的眼睛里,他的瞳孔在马灯光下缩得很细,像鹰隼盯着猎物,鹰纹纹身的鹰嘴刚好对着我的手背,蛇尾的断疤在他小臂上绷得发亮。

他的指腹带着层硬茧,不是握手枪磨的那种薄茧,是常年架狙击步枪的厚茧,掌心的茧子像砂纸,碾过我手腕时,能感觉到那些茧的纹路——是无数次扣动扳机、调整枪栓磨出来的,带着股枪油和铁锈的味道。更触目的是他的指甲缝,嵌着层深褐的红土,是营区后山特有的那种胶泥,遇水发黏,干了就成硬壳,此刻被他攥得更紧,红土屑簌簌往下掉,落在我手背上,像些细碎的血点。

“邓班的车已经发动了。”他没松劲,拇指顶在我手腕的动脉上,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震颤——不是怕,是急,像猎鹰发现猎物时的翅膀颤,“测距仪能当枪使?再磨蹭,等你测准了距离,那帮杂碎早把器官塞进冰桶,顺着三号通道的暗河漂出境了。”

他的虎口处还留着道新伤,是刚才咬手雷保险栓时硌的,血珠在茧子缝里亮闪闪的。我这才发现他另只手正攥着狙击枪的背带,枪身裹着伪装网,网眼里还挂着片新鲜的橡胶叶,叶尖的锯齿沾着露水,该是刚从林子里摘的。鹰纹纹身的翅膀下,那道弹痕在光线下泛着褐黄,他突然松了手,却用测距仪的镜头轻轻敲了敲我的眉心——那动作极轻,镜头上的血渍刚好蹭在我额角,像点上了颗朱砂。

“走。”他转身时,狙击枪的枪口在地上拖出道浅痕,“让你那宝贝测距仪,今晚专测他们的坟头距离。”

我攥紧测距仪,镜片贴在掌心,那道血渍隔着布料烙得慌。帆布帘外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是邓班那辆老式越野车,排气管子漏了,总带着点破锣似的响。手腕上还留着傣鬼的指印,红土屑嵌在我的皮肤纹路里,像些洗不掉的朱砂痣。

傣鬼夹着烟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烟卷是他自己用报纸卷的,纸边被口水浸得发皱,露出点金黄的烟丝,尾端积了截灰黑的烟灰,被他猛吸一口时抖落在我手背上。

“看见杨杰,少说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喉结动了动,刚吸进去的烟混着肺里的热气喷出来,带着股呛人的焦糊味——那是烟草烧透的味道,还裹着橡胶林后半夜的潮气,潮得发黏,里面混着腐叶的腥气、胶乳凝固后的淡淡酸气,还有他身上没散尽的汗味,像团湿抹布糊在我脸上。

我抬眼时,正撞见他鹰纹纹身的翅膀在灯下颤了颤。他左手的拇指在烟卷上碾了碾,把快烧到指腹的火星摁灭些,指甲缝里的红土被蹭得更明显,和烟丝的金黄混在一起,像些细碎的火药。“那家伙昨天下午就带着禁毒支队的人扎在三号通道入口了,”他往越野车的方向瞥了眼,车灯的光柱正刺破雾气,“穿的黑夹克,左胸别着银质警号,编号我记着是073——上次在勐腊缉毒,他用靴尖碾着我们找到的罂粟壳,说‘边防的就只会捡破烂’。”

烟又被他吸进去半截,这次吐出来的烟圈散得很慢,在我眼前晃悠,把远处特警装甲车的轮廓都晕成了模糊的黑影。“禁毒支队的人,”他嗤了声,嘴角往下撇,胡茬在灯光下支棱着,像些短硬的铁丝,“眼睛都长在头顶上。枪比我们新,车比我们快,见了面连个正眼都不给。上次李凯在17号界碑发现的器官转运箱,他们拿去化验,回来只丢了句‘证据不足’,箱子上的指纹都没给我们留一份。”

风从橡胶林深处钻出来,掀得他作训服的衣角往我这边扫,带着片干枯的橡胶叶,叶尖的锯齿挂在我战术背心的织带上。“杨杰尤其,”他用烟卷指了指远处走过来的一群黑影,最前面那个背着手,夹克拉链拉到顶,步伐里带着股刻意的稳,“听说在省厅立过二等功,看我们跟看山里的猴子似的。等会儿碰面,他问什么你答什么,别多嘴——尤其别提你画的那破地形图,他能给你撕了喂狗。”

烟蒂在他指间转了个圈,烫红的火点擦过他的鹰纹纹身,吓得我下意识缩了缩手。他却笑了,笑声里带着烟味的沙哑:“不过也别怕,真动起手来,他们的黑夹克可挡不住溶洞里的瘴气,还得靠我们带的防化剂。”

远处的黑影越来越近,能听见杨杰说话的声音,带着股城里人的腔调,尾音往上挑,像在发号施令。傣鬼把烟蒂往地上一摁,用军靴碾了碾,红土混着烟灰成了团黑泥。“记住了,”他最后往我脸上喷了口烟,这次的烟里带着点他嚼过的槟榔味,“少说话,多盯着点他们后腰的枪——禁毒支队的家伙,保险总爱开着。”

队伍往三号通道挪时,天刚蒙蒙亮,晨雾不是一缕缕飘的,是从红土里往外涌的。红土裂开的细缝里先是渗出水汽,白蒙蒙的,没等飘起就被地底翻涌的热气熏成了灰褐,像无数细小的土蛇从地里钻出来,缠缠绵绵地往上爬。等漫到脚踝时,已经浓得化不开,伸手能抓住一把湿冷的灰,捏在手里发黏,红土的腥气顺着指缝往鼻腔里钻——那腥气里混着腐叶的霉味、昨夜未散尽的火药味,还有点说不清的甜腻,像溶洞深处积久的血渍,吸进肺里都觉得沉,每走一步,雾气就往裤腿里灌,沾在皮肤上海蜇似的蛰,裤脚早被红土浆成了硬块,甩一下能听见“啪嗒”的土粒声。

邓班走在最前头,身影在雾里时隐时现,像块移动的礁石。他的战术靴后跟磨得发亮,鞋帮沾着片干枯的橡胶叶,是昨夜从胶林里带出来的,叶尖的锯齿勾着根红土块。靴底碾过什么硬物,“叮”的一声脆响,在雾里荡出老远——是颗9毫米手枪弹壳,黄铜壳子被晨露浸得发乌,边缘留着圈击发时的焦黑,弹壳口还卡着半粒火药渣,该是昨夜交火时从李凯的枪里掉出来的。他没停步,只是脚腕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指腹蹭过磨亮的金属扣,那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什么老伙计。

我跟在杨文鹏身后,能听见他背上的医药箱“哐当”撞着他的脊椎。箱子是老式的铝制外壳,边角磕得坑坑洼洼,贴满了胶布——红的是止血贴,白的是医用胶布,还有块蓝格子的采胶服布料,是上个月从勐远乡失踪者的衣物上撕的,用来补箱子的裂缝。里面的瓶瓶罐罐撞得更凶:棕色的碘伏瓶碰着玻璃体温计,发出“叮”的细响;金属缝合针盒磕在止血钳上,是“咔啦”的脆响;最响的是那瓶葡萄糖,瓶底在箱壁上滚,“咕噜噜”的,混在一起像串碎掉的风铃,每响一声,杨文鹏的肩膀就颤一下。

他的右腿膝盖最是显眼。裤腿被晨雾浸得发沉,贴在膝盖上,能看见关节处凸起来的硬骨。每弯一次腿,就有“咔”的轻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像根被虫蛀空的树枝在使劲弯。那是去年追毒贩时摔的,从三米高的土坡滚下去,膝盖撞在界碑底座的石头上,当时骨头没断,却把半月板磨坏了,阴雨天疼得钻心,此刻在雾里走,他每迈一步都得先把重心放在左腿,右腿拖着往前挪,裤脚的红土块“啪嗒”掉在地上,和雾里的灰混在一起,像块没烧透的炭。

雾越来越浓,前面邓班的身影只剩个模糊的轮廓,他的战术背心反光条在雾里亮着点惨白,像远处界碑的轮廓。杨文鹏突然停下来,弯腰按住膝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医药箱里的听诊器管子垂下来,在雾里晃悠,像条细蛇。“咔”的一声,这次的响声比刚才重,他闷哼了一声,我看见他后颈的青筋在跳,胡茬上挂着雾珠,像些细小的玻璃碴。

“走。”邓班的声音从雾里传过来,带着点被水汽泡软的沙哑,却比刚才的弹壳声更有穿透力。杨文鹏咬着牙直起身,医药箱的带子勒进他的肩膀,把作训服的布料都扯变了形,露出里面的护膝——黑色的橡胶护膝,边缘裂了道缝,露出里面的海绵,早被汗浸成了深褐。

队伍继续往前挪,雾里的红土腥气更重了。我踩着杨文鹏掉在地上的土块,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口罩里凝成白雾,又被晨雾吞没。远处三号通道的方向,隐约有水流声,闷闷的,像有人在地下拖着什么重物,和我们的脚步声、器械碰撞声混在一起,在雾里织成张沉滞的网,把每个人都裹在里面,往更深的红土里坠。

对讲机突然“刺啦”炸开时,我正踩着块松动的红土块——那土块被晨雾泡得发酥,一踩就散成了粉,混着雾气往鞋眼里钻。电流声不是单纯的响,是带着锯齿的磨,像有人拿钝刀在生锈的铁皮上反复刮,每道杂音里都裹着细碎的爆鸣,间或窜出半句模糊的人声,是远处特警对讲机的串线。机器本身也老了,黑色塑料壳裂了道斜缝,用银色胶带缠了三圈,胶带边缘卷着灰,此刻被我攥在手里,壳子上的汗渍把“边防”两个字泡得发涨,像要从塑料里渗出来。

“各单位注意,”邓班的声音突然从杂音里钻出来,像块石头砸进泥潭,压得极低,带着熬夜的沙哑,尾音还粘着点没咳净的痰,“禁毒支队已抵达预定位置。”

电流声又翻涌上来,吞没了他的话尾,我听见杨文鹏在身后低骂了句什么,他的医药箱正撞着我的背包,里面的玻璃药瓶“哐当”撞在金属镊子上,像串被踩碎的风铃。

“杨杰带的人在检查站等。”邓班的声音再次挤破杂音,这次更沉,像从喉咙深处碾出来的,“动作利索点——”他顿了顿,电流声突然弱下去,让这句格外清晰,“别给边防兵丢人。”

最后五个字砸在雾里,连晨雾都像顿了顿。我攥紧对讲机,指腹蹭过胶带的黏腻,想起去年在17号界碑,邓班也是这样说话的,当时李凯刚中枪,血把界碑的红土泡成了黑泥,他吼着“拖也要把他拖回营区”,声音里的劲和此刻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前方的浓雾突然被撕开道口子。不是自然光,是探照灯的光柱——那灯该是架在检查站的铁架上,功率极大,光柱里浮着无数红土颗粒和雾珠,像无数细小的玻璃碴在飞。光刚刺破浓雾时是昏黄的,撞在红土崖壁上反弹回来,染成了淡赭石色,等扫到我们这边,已经变成了惨白,照得人睁不开眼,连睫毛上的雾珠都亮得像碎钻。

检查站的轮廓在光里显出来:是座临时搭的铁皮棚,棚顶压着几块红土砖,防着被山风吹翻,边角的铁皮锈成了橘红,挂着串冰棱似的东西,是昨夜的露水冻的。蓝色警灯就挂在棚子的铁架上,转得极快,把蓝光泼得满山都是,照在红土上,土块就成了紫黑,像块块没干的血痂。

杨杰就站在警灯底下。

他背对着铁皮棚,双手在身后交握着,指节在警灯的蓝光里忽明忽暗。公安制服熨得是真挺,肩线像用尺子量过,没有半道褶,袖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连最容易磨脏的肘部都干干净净,只有左胸的警号被汗水洇出个浅痕,数字“073”的漆有点掉,露出底下的白铁皮。肩章上的星花是新的,银亮,在探照灯光下闪得刺眼,比三年前在教导队时亮多了——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学员,肩章是块光板,常穿着洗得发白的作训服,跟我们挤在食堂啃压缩饼干。

他确实胖了点。以前收紧的下颌线现在圆了些,把喉结都遮了大半,下巴刮得太干净,青茬在蓝光里泛着冷色,像层没长好的痂。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镜片反着警灯的光,看不清眼神,但我知道他在看我——刚才光柱扫过时,他的头微不可察地偏了偏。

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时,他嘴角动了动。不是自然的笑,是左边嘴角先挑起来,右边跟着扯,像台生了锈的机器在模仿表情,那弧度刚到一半,就被警灯的蓝光冻住了——蓝光恰好扫过他的脸,把颧骨的阴影拉得老长,让那点笑意看起来格外僵硬,倒像块没焐热的冰。

他身后站着三个禁毒警,都穿着和他一样的制服,只是没他熨得挺,其中一个的裤脚沾着片橡胶叶,叶尖还在滴水,该是刚从胶林里穿过来的。最边上那个正把玩着腰间的手铐,金属链“哗啦”响了声,在雾里荡出老远,像根鞭子抽过。

邓班已经往前走了,他的战术靴碾过检查站门口的碎石子,“咔嗒”声在光里格外脆。我看见杨杰的手从背后抽出来,下意识地理了理制服领口,指尖的银戒指在光里闪了下——那戒指三年前没有,该是后来添的,款式很新,和他磨得发亮的腰带扣倒挺配。

晨雾还在往上涨,已经漫过膝盖,红土的腥气裹着警灯的冷光往肺里钻。我跟着邓班的脚印走,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口罩里凝成白雾,又被探照灯照得发亮,像条细弱的烟,刚冒出来就被风扯碎了。

“黄导,”

杨杰先开了口,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时,带着股浓茶煮透的涩——那涩味裹在晨雾里往我脸上飘,该是他刚在检查站喝了茶碱太浓的茶,杯底的茶叶渣没倒干净,此刻说话时,舌尖还卷着点没化的苦涩。他的嘴唇动得很轻,上唇中间有道浅疤,是三年前在教导队练擒拿时被学员的虎牙蹭的,当时流了不少血,现在被探照灯的光一照,那道疤像条细白的线,绷得有些紧。

“没想到是你。”

他说这话时,探照灯的光柱刚好扫过他的脸,把瞳孔照得发浅,像两汪混了沙的水。我这才看清他眼角的细纹,比三年前深多了,眼下的青黑不是没睡好的淡紫,是常年熬夜熬出来的青褐,像涂了层没抹匀的颜料。警灯的蓝光紧跟着泼过来,把他的半张脸染成冷色,另半张脸还浸在探照灯的惨白里,明暗交界的地方,能看见他咬肌动了动,像是在嚼什么硬东西。

他的手伸过来时,我正盯着他肩章上的星花发怔。那只手停在半空,手腕转了个极小的角度,掌心朝我——不是标准的握手姿势,更像递什么东西。右手食指明显短了截,从第一节关节处断开,断口被磨得很平,却在边缘结着层硬壳似的茧,黄黑相间,像块被山鼠啃过的石头,指甲根的地方嵌着点红土,该是刚才在检查站的红土地上碾过。最触目的是断口上方的皮肤,布满细密的白色疤痕,像无数条细铁丝勒过,该是愈合时反复开裂留下的。

上次通电话是三个月前,他在勐腊的禁毒站,信号时断时续,只说“执行任务被雷管炸伤了手”,语气轻描淡写,像在说蹭破点皮。我当时正蹲在17号界碑旁画素描,铅笔在纸上蹭出界碑的石纹,他的声音混着风雨声传来,我还笑着打趣“回来可得请我喝酒”,压根没多想。此刻那截断指就在眼前晃,晨雾凝在断口的茧上,像层薄冰,我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刚才吸进肺里的红土腥气全堵在了胸口。

“杨副支队。”

我抬手敬礼时,胳膊在雾里发僵,像灌了铅。指尖离帽檐还有半寸,就被晨雾冻得发麻,指腹的茧子蹭过帽檐的布料,把上面的红土屑蹭得簌簌往下掉。余光里,他的目光正落在我胸前的观察镜上——那镜片右上角的暗红血渍被探照灯照得发亮,像块没干的疤,反射的光突然晃了他眼,他下意识往旁边偏了偏头,动作快得像被针扎了。

脖颈上的喉结跟着滚了滚,很用力,“咕咚”一声轻响,在雾里荡开点回音,像吞了颗带棱角的石子。他的衣领被这动作扯得松开半粒扣子,露出里面的黑色高领衫,衫子领口磨得发亮,边缘的线开了点,露出点锁骨的轮廓,那里有块浅褐的印记,是常年挂对讲机背带勒出来的。

他的手还停在半空,没收回,也没再往前伸。断指的阴影投在我手背上,像片细小的乌云。晨雾越来越浓,已经漫过了我们的手腕,把他制服袖口的银扣泡得发乌,也把我战术背心上的帆布浸得发硬,观察镜的金属边缘隔着布料硌着肋骨,那里的旧伤突然隐隐作痛,像被刚才那道反光烫了下。

远处突然传来特警的呼喝声,混着对讲机的电流响,杨杰的喉结又滚了滚,这次没出声,只是把伸过来的手收了回去,顺势理了理制服的下摆,指尖的银戒指在光里闪了下,刚好遮住那截断指的断口,像在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特警支队的装甲车斜斜停在检查站东侧的红土坡上,车身的军绿色漆被晨雾浸得发暗,像块泡透了水的铁。外层的防暴网是菱形的钢格,格眼里卡着半片枯黄的芭茅叶,该是从三号通道的荒坡上卷进来的,叶尖被风扯得往回收,卷成个小筒,边缘还挂着颗露水,被探照灯照得亮闪闪的,像颗悬着的玻璃珠。网子的焊点处生着层薄锈,红褐相间,和地上的红土混在一起,不细看竟分不出哪是网哪是土,风刮过时,钢格“嗡”地颤了颤,芭茅叶跟着轻轻晃,叶梗扫过钢格,发出细弱的“沙沙”声,像谁在暗处磨牙。

穿黑色战术服的特警正蹲在辆越野车旁,制服的肘部磨得发亮,沾着片深绿的苔藓——该是从溶洞壁上蹭的。他左手按着车引擎盖,右手往车门上贴搜查令,纸张是A4打印纸,边缘裁得不齐,右上角的订书钉锈成了褐红,被风掀得“哗哗”响,像面小旗在抖。有张纸的边角被风掀起,斜斜扫过车牌,“云K”两个字先露出来,字母“K”的竖钩处掉了块漆,露出底下的白铁皮,后面的数字被泥水浸得发乌,只能看清最后两位“73”,在警灯的蓝红光里交替变着色,冷得像块冰。特警不耐烦地用胶带把纸角粘在车门上,胶带扯开时“刺啦”响,粘住了他手套上的红土,纸页上立刻印出个模糊的掌印,像只没干透的血手。

“就是这辆。”

杨杰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像块石头砸进雾里,尾音还带着点没散尽的茶碱涩味。他抬手指向最外侧那辆黑色越野,右手断指的硬茧在探照灯光下泛着白,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紧,把制服袖口的银扣都蹭得往下滑了半寸。那辆越野停在红土崖的阴影里,车身蒙着层薄灰,却在车门把手处有块新鲜的擦痕,露出底下的亮黑,像道没愈合的疤。

车胎陷在泥里半寸,胎纹里嵌着湿泥,不是营区的红土,是种发灰的黏泥,该是从溶洞深处带出来的——那里的泥里总混着蝙蝠粪,湿时发腥,干了发硬。泥里裹着几根白色纤维,比头发粗,在风里微微颤,是医用纱布的经纬,纤维末端还沾着点淡红,像干了的血渍,凑近了闻,能嗅到点消毒水的味道,混着胎胶的腥气,往鼻腔里钻。

后窗玻璃裂了道斜缝,从左上角划到右下角,像道闪电冻在玻璃上。缝上贴了三层透明胶带,胶带边缘卷得厉害,像翻卷的眼皮,粘在玻璃上的地方积着灰,没粘牢的地方鼓着气泡,里面裹着细小的红土粒,在警灯下发亮。那卷起来的胶带角被风吹得轻轻动,真像只在眨的眼,死死盯着我们——透过裂缝往里看,能瞥见后座铺着块深色毯子,边缘沾着点白屑,像没清理干净的纱布渣,毯子中间有块深色的印子,形状不规则,像泼翻的血渍,早就干硬发黑了。

杨杰的手还指着那辆车,断指的阴影投在车身上,像道细小的疤。晨雾往车底钻,把轮胎的下半截都裹住了,红土的腥气里突然多了点甜腻,和溶洞深处那股味一模一样。特警已经拔出了腰间的枪,枪套摩擦的“咔啦”声在雾里格外脆,我看见杨杰的喉结又滚了滚,这次没吞石子似的硬,倒像咽了口带血的唾沫。

特警戴黑手套的手抓住车门把手时,金属把手上的锈迹蹭在手套上,留下道褐红的印子。他猛地往外拽,车门合页发出“吱呀”的怪响——那声音像生锈的铁锯在拉骨头,带着股陈年的涩。门刚开条缝,一股气味就涌了出来,不是战场上那种热辣的血腥,是种发闷的甜,裹着福尔马林的刺鼻味,像医学院标本室里的味道:泡在药水里的器官,表皮浮着层白沫,甜腻里藏着股腐朽的冷,混着车内脚垫的霉味、皮革被闷久的腥气,往鼻腔里钻时,像有条湿冷的蛇顺着喉咙往肺里爬。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正撞在杨文鹏的医药箱上。“咚”的一声闷响,箱底的金属扣硌得我脊椎生疼,像被块棱角分明的红土块砸中。里面的器械跟着乱撞,镊子大概是从托盘里滑出来了,尖尖的头顶着箱壁,透过帆布传来股硬邦邦的劲,正抵在我第三根腰椎的旧伤上——那是去年在溶洞里被落石砸的,此刻被这么一顶,疼得我眼前发黑,像有根冰针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站稳了。”杨文鹏在身后低骂了句,声音里带着喘,他的膝盖又“咔”响了声,该是为了扶我,右腿又用了劲。我瞥见他医药箱的锁扣没扣牢,露出半把手术剪,银亮的刃在警灯光下闪了闪,像只半睁的眼。

杨杰站在车侧,没看我们,目光直勾勾盯着车内。他的右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黑色枪套磨得发亮,边缘的线开了点,露出里面的黑色皮革。那截断指在战术腰带上反复蹭着,腰带是宽版的帆布带,上面别着对讲机和手铐,蹭过手铐的金属链时,发出“咔啦”的轻响。断口的硬茧刮着腰带的尼龙纹路,把上面沾的红土屑都蹭了下来,落在鞋面上,像些细碎的血点。

“搜仔细点。”他开口时,声音平得像块板,听不出情绪,只有喉结动了动,像是把什么话咽了回去。探照灯的光柱扫过他的脸,把颧骨的阴影拉得很长,眼角的细纹里积着雾珠,亮得像碎玻璃渣。

特警已经弯腰钻进车里,战术服的后背绷得很紧,能看见脊椎的轮廓,像串凸起的石子。他戴手套的手在副驾摸索,指尖扫过仪表盘时,积在上面的灰被扫出条白痕,像道没愈合的疤。

杨杰的断指还在腰带上蹭,这次蹭到了枪套的金属扣,“当”的声轻响,在雾里格外清。“根据线报,”他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后备箱的位置,那里的车漆比别处新,像块刚补上去的疤,“这批货藏在备胎舱里。”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快,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突然闻到那股甜腥气里多了点别的——是橡胶被闷久的味,该是备胎舱的密封胶条老化了,气味顺着缝隙往外渗。杨文鹏的医药箱又“哐当”响了声,这次是玻璃药瓶在撞,像有人在暗处敲碎了什么,他的呼吸声突然变粗,我看见他按在箱盖上的手在抖,指节泛白,把帆布都捏出了褶子。

警灯的蓝光泼在越野车上,把车窗的裂缝照得像道结冰的河。那卷起来的胶带角还在轻轻动,真像只在眨的眼,此刻被这股气味裹着,倒像是在无声地笑——笑我们来得太晚,还是笑这车里藏着的,远比想象中更狰狞的东西。

我的望远镜正卡在战术背心的肩带间,镜筒被晨雾浸得发凉,调焦轮卡着半粒红土,转起来带着滞涩的“沙沙”声。镜片上还留着昨夜的雨痕,像道没干的泪,此刻对准那辆黑色越野的副驾驶座时,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探照灯的光柱斜斜扎进车内,把脚垫上的泥痕照得像幅扭曲的地图,突然,镜筒里的光斑晃了晃,落在了座椅底下那团深色的东西上。

不是预想中的钢管或纱布捆,是副拳套。黑色的皮革在光里泛着种陈旧的亮,像被反复摩挲过的墓碑,表面的纹路早被磨平,露出底下的暗褐,像层凝固的血痂。指关节凸起的地方裂着细密的缝,不是新裂的,边缘卷着灰,缝里嵌着点白屑——凑近了看,是纱布的纤维,混着点暗红,该是沾过血,早就干硬发黑了。裂缝往深处豁着,露出里面的海绵,黄得发朽,像块泡烂的肉,边缘的絮状物垂下来,被车底的风轻轻吹,像些细弱的蛆虫在动。

最扎眼的是腕口那圈标识。白色的线绣在黑皮上,针脚歪歪扭扭,像用牙咬出来的印子。“辛集兴”三个字,“辛”字的竖钩处线松了,往上翘着,像根断了的骨头;“集”字的撇捺被磨得发浅,只剩半道白痕,像被谁用指甲抠过;最末的“兴”字,最后那笔斜弯钩耷拉得厉害,线头从布眼里钻出来,吊在半空,被风一吹就轻轻晃,真像条断了的舌头,舌尖还沾着点灰,是从车底的红土上蹭的。

望远镜的镜片突然蒙上层雾——是我呼吸的热气,刚才太专注,忘了换气。我猛地眨了眨眼,镜筒里的拳套晃了晃,倒像它自己动了动,指关节的裂缝对着我,像只半睁的眼。皮革的腥气仿佛顺着镜片飘过来,混着车里那股福尔马林的甜,往鼻腔里钻时,我突然想起李凯——他去年在17号界碑旁跟人缠斗时,对手戴的就是这种黑拳套,拳面沾着他的血,后来那家伙被摁倒时,拳套蹭过界碑的石纹,留下道黑痕,像道没擦净的疤。

“看见什么了?”杨文鹏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冒出来,他的医药箱正撞着我的胳膊肘,镊子顶得我肋骨发疼。我没回头,调焦轮又转了半圈,镜筒里的“兴”字更清楚了,那耷拉的线头沾着的灰里,还裹着根细毛,是动物的,该是从三号通道的林子里带的,此刻在光里发亮,像根细小的针,扎得人眼睛发酸。

探照灯的光柱突然移开,车内陷入片昏黑,拳套的轮廓在阴影里模糊下去,只剩那圈白色的字还透着点光,像块浸在血里的碑。我的指腹死死抠着望远镜的橡胶眼罩,把上面的纹路都按平了——“辛集兴”,这名字在舌尖滚了滚,带着股铁锈味,去年李凯的尸检报告里提过,凶嫌的拳套上就有这三个字,只是当时没找到实物,报告的纸页上,这三个字被血点洇得发肿,像三个在哭的脸。

“杨队,这是什么?”

特警戴黑手套的手捏着拳套的腕口,像拎着只死鸟。他的虎口处沾着点白屑,是刚才从车座底下抠出来的纱布渣,此刻甩臂的动作很随意,拳套在空中划过道短弧,“噗”的一声闷响砸在红土上——不是干抹布的脆,是浸了水的沉,像块吸饱了血的海绵摔在地上,皮革与红土相撞时,溅起细小的土粒,粘在拳套的裂缝里,和里面的黄海绵混在一起,像块刚从泥里挖出来的腐肉。

杨杰的目光刚扫过去,探照灯的光柱恰好落在拳套上,把“辛集兴”三个字照得发白。他的脸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变化快得让人抓不住——先是瞳孔猛地收缩,像被强光刺到,眼白瞬间漫上红血丝;接着嘴角往回收,抿成道硬邦邦的线,把平时总带着点松弛的下颌线绷得像块铁板;最后喉结极快地滚了滚,像吞了颗滚烫的石子,那股子瞬间涌上来的僵硬,被他强行往下压,压出点烦躁来,具体就写在他捏紧的指节上——右手按在枪套上,断指的硬茧把皮革蹭得“吱呀”响,指腹的红土被碾成了粉,顺着枪套的纹路往下掉。

我往前挪了两步,军靴碾过地上的弹壳,“叮”的一声轻响,在雾里荡开点回音。蹲下身时,膝盖的旧伤“咔”地疼了下,像被红土块硌着。晨雾正往拳套上落,不是成片的湿,是无数细小的水珠,像撒了把碎玻璃,落在磨亮的皮革上,顺着那些陈旧的纹路往下淌——纹路是斜着的,像无数道没愈合的疤,水珠在“辛”字的竖钩处打了个转,积成一小团,颤巍巍的,像滴悬着的泪。

那地方的皮革颜色比别处深得多。不是磨损的暗褐,是种发乌的沉,像被什么液体反复浸透又晒干,硬得硌手。我伸出指尖碰了碰,触感像按在块结痂的疤上,比周围的皮革厚半分,边缘微微凸起,能摸到底下细密的纹路——是血渍干硬后形成的壳,去年在17号界碑旁,李凯的作训服上就有这样的印子,血渗进布料的纤维里,洗多少次都留着层暗褐,像块长在布上的痣。

探照灯的光突然晃了晃,把拳套的影子拉得很长,搭在我的裤脚上。“兴”字那耷拉的线头沾着颗水珠,被风吹得轻轻颤,像条在哭的舌头。杨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比刚才紧了半分:“捡起来,做证物。”他的呼吸有点乱,我抬头时,正看见他别过脸,对着检查站的铁皮棚,侧脸的线条在光里忽明忽暗,像块被雾浸得发潮的铁板,只有那截断指还在枪套上蹭,蹭得人心头发紧。

晨雾还在往拳套上凝,水珠顺着“辛”字的竖钩往下淌,滴在红土上,洇出个小小的深色圆点,像颗刚落下的血珠。我捏住拳套的腕口时,皮革冰凉,裂缝里的黄海绵擦过指尖,像碰着块腐烂的肉,指腹恰好按在那片暗褐上,硬得发硌,仿佛能摸到底下藏着的无数个夜晚——戴着这拳套的人,在多少个暗处挥拳,把血溅在17号界碑的石纹里,溅在勐远乡采胶工的胶桶上,溅在李凯没来得及合上的眼睛里。

“动作快点。”杨杰的声音又响了,带着点刻意的不耐烦,像是在掩饰什么。我把拳套拎起来,红土从裂缝里簌簌往下掉,落在手背上,像些细碎的血痂。探照灯的光透过皮革的薄处,能看见里面隐约的深色斑块,像无数细小的血点,早和海绵长在了一起,成了这拳套的一部分,永远也洗不掉了。

“格斗俱乐部的。”

杨杰的声音突然从左肩后钻出来,像根从雾里伸来的冰锥,扎得我后颈一麻。我攥着拳套的手猛地收紧,皮革裂缝里的黄海绵擦过掌心,像蹭过块腐烂的肉。他蹲下来时,膝盖发出“咔”的轻响,是关节发僵的动静,晨雾里飘来股薄荷糖的凉味——不是新鲜的甜,是含久了的涩,混着他呼吸里的茶碱味,往我耳后钻。

“辛集兴,”他的目光落在拳套标识上,探照灯的光扫过他的睫毛,投下片细碎的阴翳,“去年秋天查封的地下拳场,在城郊废弃的橡胶厂。”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嚼那没化完的薄荷糖,“铁皮棚搭的擂台,地面铺着废旧轮胎,血能渗进轮胎缝里,三个月都散不去味。”

我想起去年的通报,文件上的照片模糊,只记得拳场门口堆着成箱的医用纱布,上面的血渍发黑,像晒干的酱。当时报道说老板卷款跑了,场子被推土机平了,只留下满地的橡胶碎和没清理干净的牙托,齿缝里还沾着血。

杨杰的手指突然碰了下拳套的标识。指尖刚挨着“辛”字的竖钩,就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去,快得像触电。他的指腹泛白,断口的硬茧在光里闪了闪,刚才碰过的地方,那团暗褐的污渍仿佛更沉了些,像块被惊动的血痂。“没什么用,”他的声音比刚才紧了半分,尾音沾着点没咽净的薄荷涩,“就是个旧拳套,扔了吧。”

风从车底钻出来,掀动拳套的边角,皮革摩擦的“沙沙”声里,能听见里面海绵的絮状物在动,像细弱的呻吟。我没动,指尖还指着那处暗褐——刚才碰过的地方,雾水凝在上面,没渗进去,只在表面打了个转,足见那污渍有多顽固,是被反复浸透又晒干的硬壳,像块长在皮革上的疤。

“这污渍。”我的声音在雾里有点发飘,却带着股拗劲,指尖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要戳进那暗褐里,“像血。”

探照灯的光柱刚好晃过杨杰的脸,把他瞳孔里的光晃得支离破碎。他的嘴角突然抿得更紧,下颌线的肌肉跳了跳,像有根筋在皮肤下游走。右手按在膝盖上,断指的硬茧把作训裤的布料蹭得发毛,指缝里的红土被碾成了粉,顺着裤纹往下掉,像些细小的血粒。

晨雾往拳套上落得更密了,那处暗褐在水珠里泛着乌光。我看见杨杰的喉结滚了滚,薄荷糖的凉味突然浓起来,像是他用力嚼了嚼,糖纸的脆响裹在呼吸里,轻得像声叹息。他没再看我,目光飘向远处的红土崖,那里的雾浓得化不开,像块巨大的幕布,藏着什么,又像在等着什么。

杨杰的喉结在颈间滚了两滚,幅度比刚才大,像有颗发烫的石子卡在喉咙里。他没说话,只是右手的断指在枪套上蹭得更急了,帆布腰带被磨出“沙沙”声,指缝里的红土屑簌簌落在红土上,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哪。探照灯的蓝光扫过他的侧脸,把下颌线的硬棱照得像把没开刃的刀,嘴唇抿成条直线,连嘴角的细纹都绷得发紧,仿佛一开口就会崩裂。

备胎舱的金属扣锈成了褐红,特警用匕首撬开时,“咔哒”一声脆响,像掰断了根冻硬的树枝。里面的寒气裹着股橡胶味涌出来——是备胎老化的腥气,混着塑料袋的塑化剂味,还有点说不清的土腥,像从地下溶洞里翻出来的。特警伸手进去拽,最先拖出来的是个厚黑塑料袋,袋口用粗麻绳捆着,绳结浸过水,硬得像段铁丝,他使劲一扯,“刺啦”撕开个小口,露出里面更深的黑。

十几个塑料袋堆在备胎舱里,挤得鼓鼓囊囊,边角被舱壁的锈迹蹭出了毛边,有的地方结着层薄冰,是夜里的露水冻的。特警拎起最上面那个往地上扔,“咚”的一声闷响,不是软物落地的沉,是带着硬物碰撞的脆——闷响里裹着“咔啦”的轻响,像有棱角的东西撞在了一起。塑料袋在红土上滚了半圈,露出被撑得发亮的表面,能看见里面隐约的轮廓,硬邦邦的,有棱有角,不像内脏的软,倒像裹着块不规则的石头。

“报告!发现疑似人体器官!”

特警的吼声像颗炸雷在雾里炸开,尾音劈着叉,撞在检查站的铁皮棚上,反弹回来,带着“嗡嗡”的回音。远处的橡胶林里突然惊起一群鸟,不是常见的麻雀,是翅膀宽大的夜鹭,扑棱棱的翅膀声在雾里铺展开,像块被撕破的粗麻布,羽尖扫过胶树叶,带起“哗啦”的响动,惊得杨文鹏的医药箱“哐当”撞在我背上,里面的玻璃体温计“啪”地断了,碎渣混着水银的冷光落在红土上。

邓班走过去时,军靴碾过地上的拳套,“噗”的一声闷响,像踩扁了块湿抹布。他戴的黑色手套沾着红土,指尖磨破了个小口,露出里面的白纱布。弯腰时,战术背心的拉链“刺啦”滑下半寸,露出里面的护腰——那护腰磨得发亮,边缘的魔术贴早失去了粘性,用别针别着,是去年追毒贩时被砍刀劈中腰后一直戴着的。

戴手套的手指轻轻戳了戳塑料袋,“硬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雾里,每个字都带着沉劲,“棱角太分明,不像内脏。”

指尖再用力按下去,塑料袋被压出个浅坑,里面的东西跟着动了动,发出“咔啦”的轻响。晨雾落在塑料袋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褶皱往下淌,在袋口的麻绳结上积成一小团。我看见邓班的眉峰动了动,手套的指尖在塑料袋表面划了道弧线,像在丈量里面东西的形状,那动作很慢,带着种久经沙场的稳,让周围的呼吸声都跟着慢了半拍。

杨杰还蹲在原地,探照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塑料袋上,像块沉重的幕布。他没看邓班,也没看那些袋子,只是盯着自己的断指,指腹反复蹭着枪套的金属扣,“咔啦咔啦”的声在雾里响着,像在数着什么,又像在等着什么被揭开。

杨文鹏突然“嘶”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股被针尖扎到的锐。他正蹲在塑料袋旁,医药箱的盖子敞着,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器械——镊子是不锈钢的,尖端磨得发亮,却在靠近关节的地方弯了个小弧度,是去年在溶洞里给李凯取弹片时掰的。此刻,镊子尖正颤巍巍夹着根白纤维,细得像根蚕丝,在探照灯的光柱里发亮,纤维末端卷着点灰,是从塑料袋表面粘的。

“是医用纱布。”他把纤维凑到鼻尖,眉头皱成个疙瘩,呼吸带着消毒水的呛味——不是医院那种淡爽的清,是浓得发涩的刺激,混着塑料袋的塑化剂味,往肺里钻时,像吞了口没稀释的碘伏。“味太重了,”他顿了顿,镊子尖往旁边的拳套偏了偏,金属柄撞在红土上,发出“叮”的轻响,“和拳套裂缝里卡的那几根,一模一样。”

我顺着他的镊子看过去,拳套的裂缝里果然露着几根白纤维,比这根略粗些,却同样泛着种被水泡过的僵,纤维表面的纹路被什么东西磨平了,像被反复攥过的棉线。杨文鹏的镊子尖轻轻碰了碰拳套的裂缝,那根纤维立刻和镊子上的白丝缠在了一起,像两只认亲的虫,在光里抖得更急了。

“咔——”

一声脆响突然炸开,是杨杰站起来时发出的。他的动作太急,膝盖的关节像被什么东西卡了下,发出木头断裂似的轻响,身体晃了晃,右手下意识撑在车身上,掌心的红土在车门上按出个模糊的印子,像只没干透的血手。作训裤的膝盖处被这猛地一站扯得发紧,露出里面护膝的黑边,护膝边缘的橡胶裂了道缝,像道没愈合的疤。

他没看我们,转身就往警车的方向走。晨雾漫过他的脚踝,把军靴的轮廓泡得发虚,战术腰带勒着的小腹微微起伏,呼吸比刚才粗了半拍,像刚跑完段陡坡。右手一直攥着腰带扣,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那截断指的硬茧把帆布腰带蹭得“沙沙”响,指腹的红土被碾成了粉,顺着腰带的纹路往下掉,落在裤缝里,像些细碎的血痂。

警灯的蓝光正泼在他背上,把作训服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红土上,像条在爬的蛇。走到警车旁时,他抬手按了按车门把手,金属把手上的锈迹沾在他断指的硬茧上,红褐相间,像块没擦净的血痂。他没立刻拉门,只是背对着我们站着,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探照灯的光柱扫过他的脖颈,能看见耳后青筋在跳,像条被惊动的蚯蚓。

杨文鹏的镊子还悬在半空,夹着那根白纤维,在光里轻轻颤。我突然闻到那股消毒水味里多了点别的——是杨杰身上的薄荷糖味,刚才还淡得像层雾,此刻却浓得发冲,像他在拼命嚼着什么,想压下喉咙里的慌。远处的橡胶林里,惊飞的鸟群还没落定,翅膀扑棱的声音在雾里荡来荡去,像块被撕破的粗布,裹着这突然的沉默,往每个人的骨头缝里钻。

我弯腰捡起那副拳套时,指腹先撞上了皮革的硬壳——不是普通的硬,是被岁月和血渍浸成的僵,像按在块晒裂的红土崖上,纹路里的沙砾硌得掌心发麻。指缝往深处抠,摸到点细碎的土粒,捻开在指间搓了搓,是种发黏的红,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和17号界碑旁的红土一模一样,那年李凯中枪后,我跪在界碑前抓过一把,就是这触感,湿时发黏,干了发硬,能嵌进指纹的沟壑里,洗三天都褪不去。

拳套的裂缝里还卡着点黄海绵絮,被我一碰,簌簌往下掉,像块正在腐烂的肉。突然就想起三年前的教导队,操场边的白杨树影斜斜铺在沙地上,杨杰总戴着副同款拳套站在树荫里,黑色皮革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像刚擦过枪油,“辛集兴”三个字绣得针脚细密,白色的线在黑皮上跳,像三尾游鱼。

他那时候出拳又快又狠,手腕翻转时,拳套带起的风“呼”地刮过耳边,像小石子擦过铁皮。每次把我撂在沙地上,他都会叉着腰笑,汗珠从额角滚进喉结,拳套的指关节处还沾着我的血——是刚才他摆拳擦过我眉骨时蹭的,腥甜的味混着沙土的干,往鼻腔里钻。“黄导,”他用拳套拍了拍我的脸,皮革的凉混着他的体温,“你这观察手的眼神,还没我拳头准。”

那时候他的拳套是真新,黑得发沉,握在手里能感觉到里面海绵的软,出拳时“嘭”地撞在护具上,闷响里带着弹性。有次他一记勾拳打在我下巴上,我踉跄着后退,嘴角的血“啪嗒”滴在他的拳套上,像颗红珠子砸在黑绒布上。他立刻拽着我往水龙头跑,塑料水管的水“哗哗”冲在拳套上,血渍顺着纹路往下淌,在水泥地上积成小小的红溪。“这拳套,”他边冲边皱眉,指腹搓着那点淡红,“沾了血就晦气。”

水流把皮革泡得发亮,“辛集兴”三个字被冲得更白,他搓了足足五分钟,直到拳套上只剩点浅粉的印子,才甩甩水往我肩上拍:“记住了,真到了边境,敌人可不会等你擦拳套。”

风突然从橡胶林里钻出来,掀动手里的旧拳套,皮革摩擦的“沙沙”声里,裂缝里的红土被吹得簌簌掉。我捏着拳套的腕口,看那“兴”字耷拉的线头在风里晃,像条断了的舌头。三年前的阳光、沙地上的白杨树影、水龙头哗哗的水声,突然和眼前的红土、浓雾、福尔马林的甜混在一起——他当年说沾血晦气的拳套,此刻正攥在我手里,暗褐的血渍硬得像疤,指缝里的红土,和17号界碑的土一个颜色。

远处特警正剪开塑料袋,“刺啦”的声响撕破浓雾,我攥紧拳套,皮革的硬壳硌得掌心发疼,像握着块烧红的烙铁。原来有些东西沾了血,不是冲得掉的,是会渗进皮革的纹路里,跟着人走,走到红土崖边,走到溶洞深处,走到连回忆都发僵的雾里。

晨雾是被风一点点撕开的。先是最上层的灰褐开始变淡,像被无形的手扯散的棉絮,露出点鱼肚白的天,接着雾气往下降,贴着红土的部分凝成细密的水珠,坠在橡胶林的叶尖上,“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在检查站的铁皮棚上,像有人在远处撒豆子。等最后一缕雾从胶树林间飘走时,整片林子的轮廓突然清晰得扎眼——那些胶树的树干布满刀疤似的割胶痕,乳白色的胶乳在痕里凝成琥珀状,晨光斜斜照过来,把树影拉得老长,斜斜往检查站这边探,枝桠交错着,真像无数只举着刀的手,指缝里漏下的光斑落在红土上,像溅落的血点。

我捏着拳套的手还在发僵,指关节因为攥得太紧,泛出青白色,连带着虎口的新伤都隐隐作痛,绷带下的红肉像被细针扎着。腕口的“辛集兴”三个字被冷汗浸得发暗,白色的线吸了潮气,在黑皮革上洇出淡淡的晕,像三团正在扩散的血渍。那个耷拉的笔画尤其扎眼——“兴”字最后那道斜弯钩,线头从布眼里钻出来半寸,被掌心的汗泡得发黏,正随着我的呼吸轻轻颤,真像条刚从泥里钻出来的虫子,在皮肤上游动,凉飕飕的。

拳套的皮革被冷汗浸得发潮,硬壳下透出点黏腻的软,像按在块刚解冻的肉上。指缝里的红土混着汗,在掌心搓成了泥,腥气顺着指缝往小臂爬,和战术背心里的弹壳撞出的凉意缠在一起,让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刺啦——刺啦——”

对讲机突然在胸前炸开电流声,比之前更凶,像有把钝锯在耳膜上反复拉,塑料壳的裂缝里透出点微弱的光,照得“边防”两个字的边角发毛。杂音里突然挤进来邓班的吼声,带着喘,像刚从坡上冲下来:“黄导!到观察位去!”

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尾音劈着叉,撞在刚散去雾的空气里,格外清亮。我瞥见杨文鹏正蹲在塑料袋旁,镊子尖挑着块白色碎渣,看见我抬头,他突然朝矮坡的方向努了努嘴,眉峰皱得像打了个结——那矮坡上长着丛芭茅,半人高,刚好能遮住观察镜的反光,去年李凯就是在那儿架着枪,盯着17号界碑的方向。

我转身往矮坡跑,战术靴踩进红土里,发出“噗”的闷响,每一步都陷下去半寸,像踩在刚埋了人的坟头——红土是松的,底下像空的,鞋帮沾着的泥块被带起来,又“啪嗒”掉回去,溅在裤腿上,像没擦净的血点。背上的观察镜撞着脊椎,镜筒的金属边硌着旧伤,疼得我龇牙,却不敢慢——邓班的吼声还在对讲机里荡,混着特警拆塑料袋的“刺啦”声,像根鞭子抽在身后。

跑过橡胶林边缘时,一片枯叶擦过脸颊,带着股胶乳凝固的酸气。我回头望了眼检查站,杨杰还站在警车旁,背对着我们,晨光把他的影子钉在红土上,像块褪色的碑。他的右手还攥着腰带,那截断指的关节在阳光下泛着白,而我手里的拳套,“辛集兴”三个字被风一吹,耷拉的线头突然绷直了,像条被拽紧的舌头,死死舔着我的掌心。

矮坡的芭茅在风里摇,叶子的锯齿刮着战术裤,发出“沙沙”的响。我扑进草丛时,观察镜从怀里滑出来,“哐当”撞在块红土疙瘩上,镜片的血渍被震得晃了晃,透过镜片看过去,远处的胶树林影还在往这边伸,那些举着“刀”的手,离检查站越来越近了。

回头时,晨光正斜斜切过检查站的铁皮棚,把警车的影子拉得老长。杨杰就靠在警车后保险杠上,背脊弯出道紧绷的弧线,像张拉满的弓。他的左手插在作训裤口袋里,右手举着烟,淡青的烟在他脸前卷成细带,被风一吹就散,遮了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绷得像块淬火的铁,胡茬的青黑在晨光里泛着冷,颧骨的疤被晒得发红,像条醒着的虫。

只剩那截断指格外扎眼。断口的硬茧夹着烟卷,烟纸被捏得发皱,金黄的烟丝从裂缝里钻出来,沾在他指腹的红土上。晨光顺着断指的轮廓往下淌,在那截残缺的指骨上聚成亮斑,冷得像块碎玻璃。他没抽,就任由烟卷燃着,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悬在半空,像根没掉的泪,而他的目光,正越过攒动的人影——特警的黑制服、边防兵的迷彩、杨文鹏医药箱的白——直直钉在我手里的拳套上。

那目光太沉,带着股被戳破的狠,瞳孔缩成细缝,眼白的红血丝像网,网着团没烧起来的火。像头被踩了尾巴的狼,明明在隐忍,却能看见喉咙里滚动的凶,连嘴角的烟都跟着颤了颤,烟灰“簌簌”落在他的战术裤上,烫出两个小黑点,他眼皮都没眨。

拳套被风掀得轻轻动,皮革的硬壳摩擦着掌心,生疼。上面的暗褐污渍被吹得半干,在“辛”字的竖勾处裂开道细缝,不是新裂的,边缘卷着灰,像道刚结痂的伤口,痂下隐约能看见更沉的红,是没褪净的血。我把拳套往回收了收,指腹蹭过那道缝,硬得像块晒裂的血痂,红土腥气混着皮革的霉味往鼻尖钻,突然就盯住了杨杰的膝盖。

他靠在车边的那条腿,战术裤膝盖处有块磨得发亮的补丁——不是制式的补,是自己用同色布料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道没对齐的疤。补丁上的布料起了球,露出里面的灰色纱线,磨损的弧度和我手里拳套的指关节一模一样:都是最凸起的地方磨得最狠,边缘往内收,带着种反复撞击的钝,是常年在沙袋上磕打、在对手肋骨上碾压、在红土上跪撑出来的,每道纹路里都藏着股不要命的狠劲。

烟卷的火星烧到了他的断指,“滋”的一声轻响,他猛地回神,把烟蒂往地上摁,军靴碾过的红土混着烟灰,成了团黑泥。他的目光从拳套上移开,却没看别处,只盯着警车的轮胎,轮胎缝里的红土被晨光照得发亮,像些没清理干净的血粒。而我手里的拳套,“辛集兴”三个字在风里晃,指关节的裂缝对着他,像张在无声问话的嘴——问那截消失的指骨,问膝盖的磨痕,问三年前那副总被他冲洗的新拳套,如今藏在了哪片红土里。

观察镜的橡胶眼罩早被冷汗浸得发黏,贴在眼眶上像块湿抹布。镜片上的血渍在晨光里泛着暗褐,调焦轮转动时,\"沙沙\"的摩擦声里裹着细沙——是昨天在红土坡上蹭的,此刻正随着我的手抖,在镜片里投下细碎的黑影。

橡胶林的暗影在镜片中动了。不是风刮起的那种晃,是有规律的、沉缓的移,像潮水漫过礁石。最前排的胶树影突然歪了歪,不是树干摇,是底下的灌丛在动,片墨绿色的叶团被什么东西顶开,露出后面更深的黑。

\"咔嚓——\"

一声轻响刺破寂静。不是枯枝断裂的脆,是芭茅秆被生生踩折的闷,秆芯的白茬裂开时,带着种纤维撕裂的\"丝拉\"声,像有人用牙慢慢嚼碎根细骨头。声音从林子里飘出来,撞在检查站的铁皮棚上,反弹回来,变成更轻的\"咔嗒\",落在我耳里,像有人在身后磨牙。

我猛地旋紧焦距,镜片里的景象突然清晰——晃动的不是树叶,是片迷彩。不是我们穿的丛林迷彩,那种绿太暗,是墨里掺了灰的沉,像被血浸过又晒干,布料表面泛着种油亮的光,该是涂了防红外的涂料。衣角被什么东西勾住,掀起个角,露出里面的黑——是战术背心的边缘,挂着串金属环,随着动作轻轻撞,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叮当\",像挂在兽爪上的骨片。

那片迷彩停在胶树后,只露出半截肩膀,肩章的位置是空的,却别着个金属牌,阳光扫过时,闪了下冷光,不是制式的,像块磨尖的弹壳。

\"邓班,\"我的手指死死抠着观察镜的调节钮,塑料壳的裂缝硌进指腹,疼得发麻,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时,带着股被掐住的哑,\"橡胶林里有动静。\"

对讲机突然爆出串电流声,\"刺啦\"的杂音裹着我的颤音,像块破布被撕碎。\"不是风,\"我咽了口唾沫,舌尖尝到点铁锈味,是咬破了嘴角,\"有东西在走...人数不明。\"

镜片里的迷彩又动了,这次露出只握枪的手。枪管缠着深绿的布条,布条上沾着红土,枪口朝下,却能看见裸露的准星,在暗影里闪着银白,像颗没闭眼的眼珠。

\"携带武器。\"最后四个字砸在对讲机里,电流声突然变尖,像根钢针戳进耳膜。我看见那片迷彩后的草叶在抖,不是被碰的,是被呼吸吹的——有人正贴着胶树干喘气,胸口起伏的幅度很大,像头刚跑完的野兽。

观察镜的镜片突然蒙上层雾,是我呼吸的热气。擦掉时,指尖的汗在镜片上洇出片白,再看过去,那片迷彩已经往林深处缩了缩,只剩片衣角卡在芭茅丛里,像块被血浸透的碎布,在风里轻轻晃。

远处的检查站传来特警拉动枪栓的\"哗啦\"声,邓班的吼声从对讲机里炸出来:\"守住观察位!别暴露!\"我攥紧观察镜,金属边缘硌着颧骨,那里的旧伤突然发烫,像被镜片里的冷光烫了下——林子里的东西知道我们在这,它们正像群藏在暗处的狼,借着胶树的影,慢慢往这边围。

对讲机的电流声突然炸开,不是之前的磨锯子似的响,是带着爆鸣的“刺啦——”,像有人把火线扔进了水里,每道杂音都裹着尖锐的爆鸣,“噼啪”的火星子仿佛要从塑料壳的裂缝里蹦出来。我的声音被彻底吞没,刚说半截的“武器型号不明”卡在喉咙里,像块被烫红的铁。那台老机器抖得厉害,银色胶带缠不住的裂缝里,露出里面的铜丝,正随着电流“嗡嗡”颤,像条被踩住的蛇。

“所有人注意警戒!”

杨杰的吼声突然从杂音里劈出来,带着股撕裂的锐——不是平日的冷静,是嗓子被什么东西刮过的破,尾音劈着叉,像根绷断的铁丝。“那伙器官贩子有武装!重武器!”他的呼吸声粗得像风箱,混在电流里,能听见牙齿咬得“咯吱”响,仿佛正用断指死死攥着对讲机。

我握着观察镜的手猛地一抖,镜身撞在眉骨上,疼得眼冒金星。橡胶眼罩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战术背心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调整镜头时,指腹的茧子卡在调焦轮的凹槽里,“咔”地卡了半格,镜片里的景象突然晃成片模糊的绿,再定住时,正撞见杨杰往警车后躲。

他的动作快得像猫,脊背弓着,右手从枪套里抽枪——那枪套磨得发亮,边缘的线开了,露出里面的黑色皮革,枪身刚拔出来半寸,就带起道冷光,是把92式,和邓班的配枪同款,只是枪管上多了道浅痕,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就在这时,他的战术腰带晃了下。晨光顺着腰带的缝隙钻进去,照亮了腰侧那片皮肤——不是寻常的麦色,是块皱巴巴的疤,弧形的,像道没闭拢的嘴,边缘的皮肤蜷曲着,泛着种陈旧的白,像被水泡久了的纸。最扎眼的是疤的纹路,不是枪伤那种炸开的星状,是细密的、平行的裂,像被什么东西反复碾过的皮革。

我的呼吸突然顿住,观察镜差点从手里滑下去。那道疤的弧度、边缘的褶皱,甚至连最深处那道细裂的走向——都和我攥在左手的拳套指关节裂痕一模一样。拳套的裂缝是皮革被反复撞击磨出的,硬得像块结痂的铁,而他腰侧的疤,是皮肉被同样的力道、同样的角度反复碾过留下的,皱巴巴的皮肤里藏着股狠劲,和拳套里卡着的红土一样,带着边境红土特有的腥。

“哐当!”

杨杰的枪彻底抽了出来,枪托撞在警车的保险杠上,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他的断指扣在扳机护圈上,指腹的茧子蹭着冰冷的金属,腰侧的疤被这猛地一动扯得更明显,像条正在扭动的虫。而我手里的拳套,指关节的裂缝正对着镜片里的疤,晨光从裂缝里穿过去,在红土上投下道细影,像根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线——线的这头是浸血的拳套,那头是藏在战术腰带下的疤,中间缠着三年前的教导队、17号界碑的红土,还有李凯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对讲机的电流声还在炸响,杨杰的吼声混着特警拉动枪栓的“哗啦”声,像场即将来临的暴雨。我死死攥着观察镜,镜片里的橡胶林暗影动得更急了,而杨杰腰侧的疤,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和拳套的裂痕一起,在我眼前晃成个解不开的结——原来有些伤,从来不是意外,是藏在皮肉里的证据,等着被红土和时间,一点点啃出来。

拳套被我攥得更紧,皮革硬壳上的纹路像刀刻的红土崖,深深嵌进掌心的肉里。指腹的旧茧被磨得发烫,疼意顺着血管往上爬,指尖麻得像过了电,连带着虎口的新伤都突突跳,绷带下的红肉像被细针扎着。腕口的“辛集兴”三个字在晨光里晃,白色的线吸了汗,在黑皮革上洇出淡淡的晕,像三团正在扩散的血渍。那个耷拉的笔画最是扎眼——“兴”字最后那道斜弯钩,线头沾着点暗红的土,被风一吹就颤,真像根刚从血里捞出来的舌头,正往下滴着黏腻的红。

“砰——!”

远处橡胶林里突然炸响一声枪响。不是手枪的脆,是猎枪的沉,闷响裹着爆鸣,撞在胶树的树干上,反弹回来的回音“嗡嗡”地荡,震得脚边的红土都簌簌往下掉。晨雾最后一点残余被这声震得四散,像块刚结痂的血疤被生生炸开,露出底下更暗的红土,土粒飞溅在观察镜的镜片上,把橡胶林的影晃成了团模糊的血。

我猛地闭眼,三年前那个雨夜的画面突然砸进脑子里——医务室的白炽灯忽明忽暗,雨“噼里啪啦”打在铁皮屋顶上,像有人在外面撒钢珠。杨杰就是那时闯进来的,军靴踩在积水的水泥地上,“啪嗒”“啪嗒”响,溅起的泥点混着血,在地上拖出条歪歪扭扭的痕。

他浑身都在淌血,作训服的左胸被撕开个大口子,暗红的血浸透布料,凝成硬壳,贴在身上像块没剥净的痂。手里死死攥着副拳套,也是这样的黑皮革,腕口“辛集兴”三个字被血泡得发肿,白色的线变成了褐红,指关节处的裂缝里卡着碎肉,像刚从什么东西里拽出来。

“抓赌……黑市拳场。”他靠在门框上喘气,声音被血沫堵着,含糊得像含着块烂布,“被人砍了一刀。”

我当时举着碘伏棉的手都在抖。医务室的消毒水味混着他身上的血腥味,还有拳套散出的皮革腥,呛得人喉咙发紧。可当我剪开他的作训服,那道伤却让我手里的剪刀“哐当”掉在地上——不是刀伤该有的整齐切面,是片烂糟糟的挫裂伤,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像被钝器反复砸过的烂布,最深的地方能看见发白的骨膜,组织都成了泥状,血是暗褐的,混着碎渣,往消毒盘里淌时,“滴答”声像敲在心上。

“这不是刀伤。”我捏着镊子的手在抖,夹起块嵌在肉里的黑渣——是拳套上的皮革碎屑,“是被硬东西砸的,反复砸的。”

杨杰当时猛地别过脸,窗外的雨正砸在玻璃上,水流把他的影子泡得发虚。他没说话,只是攥着拳套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把血痂都攥裂了,新的血珠顺着拳套的裂缝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红洼,像谁没忍住的眼泪。

此刻掌心的拳套突然发烫,“辛”字竖勾处的暗褐污渍被汗浸得发软,像要重新渗出红来。橡胶林里的枪声又响了,“砰——砰——”,回音在红土坡上撞来撞去,惊得观察镜都在颤。我盯着镜片里晃动的墨绿迷彩,突然看清他们手里的武器——不是制式枪械,是截磨尖的钢管,管身上沾着暗红,像刚砸过人的钝器。

三年前那夜的雨、医务室的白炽灯、杨杰别过去的脸,还有眼前这副拳套、他腰侧的疤、橡胶林里的钢管……突然在枪声里拧成一团,像根勒紧的绳,死死缠在喉咙上。原来有些谎,早在三年前就浸了血,藏在拳套的裂缝里,藏在伤口的烂肉里,只等某个晨光刺眼的早晨,被红土下的腥气,一点点熏出来。

“黄导!看什么呢!”

阿江的吼声像块烧红的铁砸在我耳边,带着股火药和汗水的混味——他的嗓子早喊哑了,尾音劈着叉,震得我耳膜嗡嗡响。我猛地回神,观察镜差点从手里滑出去,橡胶眼罩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战术背心上,洇出个深色的圆,像块没干的血渍。

他正半蹲在矮坡下,举着枪的胳膊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枪是老式的81式,护木上的红土被汗水浸得发亮,凝成块块暗红的泥,沾着深浅不一的指痕——是他刚才攥得太狠,指甲抠进木头缝里,把去年在17号界碑蹭的旧土都带了出来。枪口稳稳对着橡胶林,准星的反光在晨光里跳,像颗悬着的泪珠。“快报位置!”他又吼了声,牙齿咬得咯咯响,腮帮子的肌肉突突跳,迷彩帽檐的红土屑簌簌落在枪管上。

我把观察镜重新按回眼眶,镜片上的血渍被刚才的晃动感得发虚。调焦轮转动时,“咔啦”一声卡壳,是里面的细沙卡了槽,指尖的汗顺着轮轴往下渗,才勉强拧动半格。橡胶林深处的暗影更浓了,不是雾,是树影叠着树影,像块浸了血的黑布,潮乎乎的腥气顺着风往这边飘,混着胶树割痕里凝固的乳白汁液味,往肺里钻时又冷又黏。

那里有东西在动。

不是人的走,是被拖着的沉。先看见根晃悠的竹棍,竹节处裂着缝,沾着片新鲜的橡胶叶,叶尖的锯齿还在滴水。接着是副担架的轮廓,竹篾编的床面被压得弯弯的,边缘的篾条断了两根,像瘸了的腿,在红土上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响,像有谁在用指甲刮地面。

担架上盖着块黑色塑料袋,比刚才特警搜出的那些更厚,被竹篾硌出几道深痕,其中一道裂了口,露出里面的灰——不是布,是种发僵的软,该是人的衣服。那形状太扎眼了,凸起的弧度像个人的躯干,肩膀处宽,腰腹处窄,而四肢的位置,正软塌塌地垂着:左臂从塑料袋的破口滑出来半截,手腕处往下耷拉,角度怪得不像有骨头撑着,像段被泡软的橡胶管;右腿的位置更沉,拖着地面,把红土犁出道浅沟,沟里的土混着点白,像碾碎的骨渣。

观察镜的镜片突然蒙上层雾,是我没屏住的呼吸。擦掉时,指尖的汗在玻璃上画出道歪歪扭扭的痕,再看过去,那担架被拖得更快了,竹篾摩擦红土的“沙沙”声里,隐约裹着点“滴答”声——不是水,是深色的液滴砸在土上,洇出个个小小的黑圆,像谁在身后撒着没烧尽的炭。

“左前方,大约三百米!”我对着对讲机吼,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草,“是担架……上面盖着东西,像个人!”

阿江的枪“哗啦”一声调整了角度,护木的红土泥块被震掉,落在我手背上,凉得像块冰。橡胶林里的风突然停了,那“沙沙”的拖拽声和“滴答”声格外清,像根线,正往我们这边牵——牵着那副软塌塌的担架,也牵着这片红土里藏了太久的腥。

“西北方向,三百米,担架一具。”

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时,像两块晒裂的红土在摩擦,干得发疼,连带着牙关都在打颤。对讲机的塑料壳被攥得发烫,裂缝里的铜丝“嗡嗡”颤,混着我的气音,成了团含混的杂音。舌尖舔过嘴角的伤口,尝到点铁锈味——是刚才咬破的,血珠渗出来,又被风吹得发黏,糊在唇上像层没干的胶。

右手还在拧观察镜的调焦轮,金属轴里的细沙卡得更紧了,指腹的汗浸进去,才勉强转了半圈。镜片里的景象突然被拉近——那面白旗,原是块脏污的白帆布,边角烂成了絮状,被风掀得哗哗响,像只垂死的鸟在扑翅。布上沾着泥点和暗褐的渍,该是血干后的印,最扎眼的是中间那团红——不是颜料,是新鲜的血,还在往下渗,把帆布的纹路泡得发胀。

心脏突然被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我差点喘不过气。后背的冷汗顺着战术背心的纹路往下淌,凉得像条蛇钻进裤腰。那血字歪歪扭扭的,笔画间溅着细小的血珠,像没擦净的指印。上面的部分是“兴”字的上半段,三点水的提勾处裂着道血痕,像被什么东西刮过;中间的“口”字写得歪歪扭扭,右上角缺了块,露出底下的白帆布,像颗没闭紧的眼。

最让人发怵的是最后那笔——斜斜拖出去的弯钩,足有半米长,血珠顺着笔画往下滴,在帆布边缘聚成小团,“啪嗒”砸在红土上,洇出个个深色的圆。风一吹,白旗往检查站这边飘,那道血痕就跟着晃,像条刚被剖开的血管,血正顺着红土往这边流,漫过刚才特警扔在地上的塑料袋,漫过杨杰踩灭的烟蒂,漫过我脚边那副拳套的“辛”字——“辛集兴”的“兴”,原来在这里等着。

观察镜的镜片突然蒙上层水汽,是我没忍住的呼吸。擦掉时,指腹的血(不知是嘴角的还是掌心被硌破的)在玻璃上印了个模糊的掌印,像只按在上面的血手。远处的橡胶林里,担架还在被拖着往这边挪,竹篾摩擦红土的“沙沙”声,混着血珠滴在地上的“滴答”声,像支催命的调子,顺着风往检查站爬。

对讲机里传来邓班的吼声:“血字是什么?!”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音,喉咙被那道淌血的“兴”字堵得死死的,只有气音混着颤,从齿缝里漏出来:“是……兴……”

风突然变了向,把白旗吹得更陡,那道血痕的末端刚好对着我手里的拳套。阳光穿过血渍,在红土上投下道暗红的光带,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三年前拳套上的白绣字,一头拴着此刻帆布上淌血的弯钩,中间缠着17号界碑的红土,缠着杨杰腰侧的疤,缠着所有没说出口的谎——此刻都在这道血痕里,慢慢往眼前爬。

手里的拳套突然从掌心滑出去,不是松脱的轻,是带着股沉坠的坠——皮革硬壳被晨露浸得发僵,掌心的汗又让它沾了层黏,脱手时像块生了锈的铁往下坠,指节的裂缝刮过我的虎口,留下道冰凉的痕。

“噗”的一声闷响砸在红土里。不是干土的脆,是浸了夜露的红土特有的沉,像块吸饱了血的海绵落进泥里,皮革与湿土相撞时,溅起细小的红泥点,粘在拳套的裂缝里,和里面的黄海绵混在一起,像刚从坟头刨出来的东西。红土被砸出个浅坑,拳套的边角陷进去半寸,沾着的芭茅叶从裂缝里掉出来,在土上打了个滚,叶尖的露水“啪嗒”滴在“辛”字的竖勾上。

腕口的“辛集兴”三个字正朝上。白色的线吸足了晨露,在黑皮革上泡得发胀,针脚的缝隙里渗进了红土,把“辛”字的竖勾染成了褐红,像道没愈合的血痂。“集”字的撇捺被土块压得变了形,捺尾卷着点红泥,像被什么东西啃过。最扎眼的还是那个耷拉的笔画——“兴”字最后那道斜弯钩,线头从布眼里垂下来半寸,沾着的红土被坠得沉甸甸的,此刻正不偏不倚地指向检查站的方向。

杨杰就站在那里。

他的身影在晨光里成了个模糊的灰影,右手还举着枪,枪口的反光在红土上扫过,刚好掠过拳套的腕口。那耷拉的线头随着风轻轻晃,真像根被无形的手扳动的手指,关节处的红土簌簌往下掉,每掉一粒,就像往杨杰的方向指得更狠一分。晨露顺着笔画的纹路往下淌,在红土里洇出细细的水痕,像这笔画在哭,眼泪淌成了线,缠着杨杰的军靴,缠着他腰侧那道藏在腰带下的疤,缠着三年前那个雨夜里他攥紧的染血拳套。

一股阴魂不散的怨从拳套里渗出来,混着红土的腥气往鼻腔里钻。是李凯的怨?是那些没说出口的谎里藏着的怨?还是这拳套本身被血渍浸了太久,攒下的怨?此刻都凝在那个耷拉的笔画里,指着杨杰,一动不动,像要把所有藏在红土下的秘密,都在这晨露里泡发,泡成谁也躲不掉的债。

红土被拳套压得往下陷了陷,皮革的硬壳与湿土摩擦,发出细弱的“沙沙”声,像谁在底下磨牙。我盯着那个指向杨杰的笔画,突然觉得手心空得发慌,刚才攥得太紧的指痕还在发烫,而那拳套在红土里,像块终于肯开口的碑,用那个耷拉的笔画,无声地数着过往的账。

远处的枪响突然炸响,这次近得像在耳边——不是刚才猎枪的沉,是步枪的锐,“砰”的一声脆响里裹着“咻”的破空声,子弹擦过我头顶时,带起的风像刀片刮过头皮,发梢被气流掀得贴在额角,根根发刺都竖着疼。

“噗”的闷响紧随其后,子弹扎进身后的红土里。不是轻落,是带着冲劲的钻,红土被掀得“哗啦”四溅,泥点混着细小的石粒砸在我脖子上,烫得像刚泼的血——不是错觉,其中一粒带着铁锈味,该是蹭过了弹头的铜壳,落在衣领里,硌得锁骨生疼。

我条件反射地往前扑,胸口重重砸在红土上,战术背心里的弹夹硌着肋骨,疼得眼前发黑。红土是湿的,发黏的土块沾在脸颊上,腥气顺着鼻孔往肺里灌,像吞了口掺着血的泥浆。观察镜从手里滚出去,金属镜身撞在块红土疙瘩上,“哐当”一声翻了个圈,停在脚边时,镜片朝上,刚好对着检查站的方向。

镜片上沾着半片橡胶叶,叶尖的锯齿挂着点红土,透过模糊的玻璃,我看见杨杰正往橡胶林方向跑。他的动作早没了刚才的稳,战术靴踩在红土里,每一步都陷下去半寸,鞋跟掀起的红土像浪花,在身后拖出条歪歪扭扭的痕。作训服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腰侧那道疤——刚才跑动时被腰带磨得发红,像条醒着的虫。

最扎眼的是他的脚印。红土被踩得发实,鞋印的凹槽里,正慢慢渗着点暗红的渍,不是新鲜的亮红,是发暗的褐,像被红土吸了半分,边缘还带着点黏,往土缝里钻时,留下细细的线,像谁没擦净的血泪。

我盯着镜片里的脚印,突然想起脚边那副拳套——刚才滑落时,腕口“辛”字上的暗褐污渍被红土蹭了点下来,此刻沾在我指腹上,捻开时,那暗红的质感、带着铁锈的腥气,和杨杰脚印里渗的血,一模一样。

子弹又“咻”地从头顶飞过,打在前方的胶树干上,“噗”的一声,乳白色的胶乳混着木屑溅出来,像树在流血。我死死按住观察镜,镜片里的杨杰越跑越远,他的战术靴每落下一次,脚印里的暗红就深一分,像在红土上写着什么,又像在把过往的血,一点点的还给这片土地。而我指腹上的污渍,和那些脚印里的血,在晨光里泛着同样的暗褐,像个解不开的死结,缠在这片红土的呼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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