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看读书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砖窑里的霉味是从砖缝里钻出来的,带着股陈腐的黏——是十年未动的朽木在潮汽里沤出的酸,混着墙根青苔烂成的泥,往鼻腔里钻时,像有条黏糊糊的虫在爬。这霉味里还缠着碘伏的刺,像根冰针往天灵盖扎,末了又坠着点草药的苦,是艾草混着蒲公英的涩,在舌尖上结了层薄霜。每吸一口气,都像吞了块浸了三天雨水的抹布,潮得人喉咙发紧。

我是被疼硬生生拽出混沌的。左胸像卡着把钝了的钢锯,吸气时,锯齿往肋骨缝里钻,“咯吱”一声磨过骨膜,锐痛顺着第三根肋骨往腋下爬;呼气时,那疼又变成沉甸甸的酸,坠得左胳膊肘发麻,连指尖都像过了电,麻丝丝的,捏不住拳头。冷汗早把后背的纱布浸透了,伤口的血顺着纱布的纹路往外渗,在粗布迷彩上洇出朵深褐的花,黏在背上,一动就牵扯着皮肉发疼。

眼皮沉得像粘了两瓣浸了水的棉絮,睫毛上还挂着昨晚的土渣,硬邦邦的。第一次掀,只开了道头发丝宽的缝,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第二次用了劲,眼皮往上挣时,像要把眼周的皮肤都扯裂,才露出半粒米大的亮;直到第三次,借着胸口一阵更烈的疼劲儿,才算掀开条能视物的缝——视线先糊成片白,像蒙了层磨砂玻璃,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清透。

窑顶破洞漏下的光淡得像稀释的牛奶,斜斜劈在脚边的干草堆上。被照亮的草叶泛着点灰黄,边缘卷得像被火燎过,草梗上的露珠在光里闪,像撒了把碎银;没被照到的地方仍是浓得化不开的黑,砖缝里的阴影深不见底,像藏着什么东西在喘气。那片光里还浮着无数细尘,慢悠悠地转,把这砖窑的静,转成了磨人的钝。

我盯着那片光,喉结动了动,想咳,却被胸口的疼噎了回去。舌尖尝到点咸,是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流进了嘴,混着点铁锈味——许是昨晚被花方踩破的嘴角又裂了。

意识起初是团浸了晨露的雾,白得发黏,裹着后脑勺的钝痛在太阳穴里转。雾里没有边界,前一秒撞着块凉津津的东西,像块浸了水的海绵,后一秒又踩着片糙面,磨得脚底发疼——直到几声枪响“砰砰”炸开,才在雾里劈出几道缝。

是靶场的枪响。不是演习时的空包弹,是实弹打在靶纸上的脆响,带着股硫磺的锐,混着枪膛散热的铁腥气,往鼻腔里钻。我甚至能“看”到阳光斜斜劈在靶场的沙地上,把每粒沙都照得发亮,而我趴在掩体后,右手死死攥着那把老式步枪的枪托。枪托是新换的胡桃木,木纹深得能卡进指甲,靠近扳机的地方还留着前一个射手的汗渍,黏糊糊的,像柳河垭口晒了整夏的石头,糙得硌手。身旁的新兵紧张得咽口水,喉结动的“咕咚”声,比枪声还清晰,而我正想转头骂他“稳住”,雾就漫了过来,把枪托的糙、硝烟的呛,全裹成了团暖。

暖是从炊事班飘来的。蒸汽像条白胖的蛇,顺着窗缝往训练场钻,裹着新蒸的大米香——是那种刚脱壳的新米,甜丝丝的,混着笼屉的竹篾味,还有老班长用大铁锅炒的咸菜香,咸里带点辣。紧接着,“哐当”一声脆响炸在耳边,是老班长用铁勺敲铝盆的动静,那铝盆边缘卷着边,掉了块漆,勺底还沾着昨晚的粥渣,敲起来时,声线里带着点破锣似的颤。我“看”到自己正往食堂跑,作训服的领口沾着靶场的沙,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咚咚”响,而老班长站在门口,围裙上的油渍亮得像块琥珀,他举着铁勺往我军绿色作训服上敲,“小兔崽子,又跑最后”,勺底的饭粒溅在我胸口,烫出个小小的暖,像颗裹了糖的石子。

蒸汽慢慢淡了,雾里浮出片槐树叶的绿。是老家院门口的老槐树,树干歪歪扭扭的,最粗的枝桠上有个鸟窝,是我和辛集兴十岁那年掏的。他总爱爬在我上头,帆布鞋底踩着我的肩膀,裤腿蹭得我脖子发痒,嘴里还叼着根草,含糊不清地喊“再高点”。鸟蛋碎在他口袋里时,黄澄澄的汁顺着裤缝往下淌,他吓得差点从树上摔下来,是我拽着他的裤腰把人拉回来的——那天回家,他娘拿着鸡毛掸子追了半条街,他跑起来一瘸一拐,却还不忘把剩下的两个鸟蛋往我怀里塞,蛋壳的凉混着他手心的汗,沾在我军绿色的小褂上,洗了三回都没掉。

雾又转了转,槐树叶的绿变成了操场的红。是初中的操场,跑道的塑胶被晒得发黏,我和辛集兴正趴在单杠上比谁吊得久。他比我瘦,胳膊却比我有劲,吊到第三分钟时,我听见他胳膊的筋“咯吱”响了声,却还梗着脖子喊“我还能来”。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我手背上,像条发烫的蛇。后来他掉下来,摔在沙坑里,溅了我一脸沙,我正想笑他,却看见他手心里磨出的血泡,红得像颗樱桃,而他正往我手心里塞颗大白兔奶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亮,“给,赔你的”。

再后来,雾里有了军列的汽笛。是我们俩入伍那年,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晃着,车窗上结着层薄冰。辛集兴坐在我对面,军装穿得笔挺,却把裤脚卷了半寸,露出脚踝上那块小时候被狗咬的疤——是我当年非要拉他去逗村口的大黄狗,结果他替我挡了一口,疤像片小月牙,至今还泛着浅粉。他从背包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他娘烙的烧饼,还热乎着,芝麻掉在军绿色的裤腿上,他一粒一粒捡起来往嘴里塞,“到了那边,记得常写信”。火车开时,他扒着窗户朝站台喊,声音被风刮得发飘,而我正想骂他“啰嗦”,雾就漫了过来,把烧饼的麦香、军列的哐当、他裤脚的疤,全揉成了个名字。

“老黄……”

是辛集兴的声音。比小时候沉了八度,带着点烟嗓的糙,却还能听出当年爬树时的调调。这声像块石头,“咚”地砸在雾里,把那些靶场的枪、炊事班的香、槐树上的鸟蛋、火车上的烧饼,全震成了碎光。而我在碎光里慢慢睁了眼,左胸的疼还在,却像被这声喊焐得软了些——原来那些混在雾里的,从来都不是混沌,是刻在骨头里的印,是他和我,从穿开裆裤到穿军装,走了三十年的路。

这些碎片突然被一阵剧痛撞得粉碎——像有人拿铁砧砸进了左胸,疼得我浑身猛地一抽,意识里的靶场、炊事班、老槐树全成了飞溅的玻璃碴,扎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是审讯室的水泥地。冰得像块腊月里冻透的铁,贴着后脑勺时,寒意顺着脊椎往骨髓里钻,硌得颅骨发麻,连带着牙床都在颤。花方的黑靴就踩在我手背上,鞋跟的铁掌磨得发亮,边缘带着点锈,像颗没打磨的狼牙,正往我指缝里嵌。“咔嚓”一声轻响,脆得像咬碎了冻梨,我听见自己的指骨在呻吟,不是疼喊,是骨头缝被碾开的涩响,像根被踩断的枯树枝,断面还在微微抽颤。

他嘴里的酒气喷在我脸上,是劣质白酒混着生腌的腥,冲得我舌根发麻。那颗金牙在头顶昏黄的灯泡下亮得扎眼,牙尖缺了个角,沾着点暗红的烟渍,像没擦净的血痂。“说不说?”他的鞋跟又往下碾了半分,指骨的疼顺着胳膊爬,在腋下结成个硬疙瘩,“加不加入我们?雷总说了,给你个活口,够意思了。”我的血顺着水泥地的裂缝往远处爬,不是流,是渗,在墙角积成小小的红,像朵被踩烂的罂粟,瓣子往四周蜷,沾着灰,看着又脏又绝望。

“解放军的骨头倒挺硬。”雷清荷的笑声从阴影里飘出来,不是笑,是喉咙里滚出来的“嗬嗬”声,像破风箱在拉。他总爱用那把雕花匕首敲自己的膝盖,银质刀柄上的狼头刻得狰狞,狼眼是颗绿玻璃,在昏光里闪着冷光,刚好映着他鼻梁那道疤——疤肉翻卷着,像条冻硬的蛇,随着他敲打的动作轻轻动。“给他瞧瞧‘好东西’。”

铁笼被拖进来时,铁链在水泥地上“哗啦”作响,不是连贯的声,是顿一下、再错半分的涩响,像有谁在拖着条死蛇。笼子是粗铁条焊的,锈得发黑,栏杆上还挂着点暗红的垢,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里面的狼狗猛地抬起头,吐着粉红的舌头,舌尖挂着涎水,眼睛红得像烧红的炭,瞳孔里映着我的影子,凶得发直。铁链勒着它的脖子,勒出圈紫黑的痕,毛都被磨掉了,露出底下青紫色的皮肉,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滴,在笼底积成小小的水洼,腥臊味顺着铁条往外飘,像打翻了的臭鱼桶。

花方突然蹲下身,手里的军用匕首在我眼前晃了晃。刀刃磨得极薄,寒光里能看见自己变形的脸,刀脊上刻着的编号被磨得发白。“噌”的一声,他往我左腿上划了一刀,不快,却够深,血珠刚冒出来就连成了线,顺着裤腿往下淌,在水泥地上“嗒嗒”响。

几乎是同时,狼狗疯了似的扑过来,前爪搭在铁笼上,“哐当”一声撞得笼子直晃。铁链被绷得像根弦,发出“嗡嗡”的颤音,它的獠牙龇着,沾着点暗红的渣,离我的腿只有半尺远,腥臊的风扫过我的脸,带着股腐肉的臭,涎水像胶水似的溅在我眼皮上,黏得睁不开眼。

“瞧,它饿了三天了。”花方的声音裹着笑,鞋跟终于从我手背上挪开,却碾在了我流血的裤腿上,“再嘴硬,就让它尝尝解放军的肉是什么味。”

剧痛又撞了过来,这次不是骨头疼,是心里的冰——原来有些时候,活着比死更像在受刑。

“嗬——”

这声气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时,像破风箱漏了道缝,带着铁锈味的疼。我猛地吸气,胸腔却像被只手攥住,吸进的不是空气,是砖窑里的霉和草屑,呛得我喉结剧烈滚动,却咳不出半点声。左胸的疼骤然炸开,不是钝痛,是像被人用烧红的铁钳生生撕开——断骨摩擦的“咯吱”声仿佛就在耳边,疼得我浑身抽搐,蜷成虾米状,后背的纱布瞬间被冷汗浸透,黏在伤口上,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细针在扎。

血顺着纱布的纹路往外渗,不是涌,是慢慢爬。先在纱布的网格里积成暗红的点,再顺着布纹往下淌,浸透粗布迷彩的纤维,把军绿色染成深褐,像块被血泡透的旧抹布。我能感觉到那片湿意正顺着脊椎往下爬,在腰窝积成小小的水洼,凉得像冰。

砖窑的黑暗里,那些画面还在疯跑。狼狗的红眼是烧红的炭,在眼前晃来晃去,涎水像胶水似的糊在我眼皮上;花方的金牙闪着冷光,牙尖的血渍红得发僵,鞋跟碾过我指骨的“咔嚓”声总在耳边响;雷清荷的匕首最吓人,银质刀柄上的狼头正咧着嘴笑,刀刃的寒光里,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被劈成了两半……

突然,辛集兴的脸从这些画面里钻了出来。

是宴席上的他。雾蓝色衬衫熨得笔挺,却掩不住袖口的褶皱——那是常年握拳磨出的形状,袖口沾着点雪茄灰,焦黑的小颗粒嵌在布料纹理里,像没擦净的血痂。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着青白,虎口的旧疤在水晶灯下亮得像条白虫——那道疤是当年爬树掏鸟窝时,被槐树枝划的,我替他贴了半个月的创可贴,还总笑他“细皮嫩肉不经划”。可那天他的眼神冷得像结了冰的江,看雷清荷时带着股狠,看山九时带着股厌,唯独没有当年在格斗俱乐部教孩子打拳时的暖。

他怎么会在雷朵?

我咬着牙想。他不是该守着那家藏在老巷里的格斗俱乐部吗?拳台的围绳磨得露了棉絮,黑海绵套的边角卷着毛边,露出里面发黄的棕绳,他总爱用黄胶带在磨损处缠上三圈,胶带的黏性沾着他的汗,摸上去黏糊糊的。“这样孩子们不容易擦破皮。”他说这话时,眼角的笑纹里还沾着点红土渣,是刚给孩子们示范倒地动作时蹭的。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总爱扯他的衣角,喊他“辛叔叔”,他会蹲下来,用满是老茧的手替她理好歪了的拳套,指尖的糙蹭得孩子咯咯笑。

这些念想像根刺,扎得我心口发紧。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左手撑在干草堆上,掌心刚用劲,就传来钻心的疼——手腕肿得像发面馒头,绷带被血浸得发沉,边缘的纱布已经硬了,贴在皮肤上,一动就牵扯着伤口往外渗血,把白色的绷带染成深褐,像块浸了血的棉絮。

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胸口,指尖先触到粗布迷彩的糙,再往下按,就碰到块硬邦邦的东西。是那枚臂章。

我用牙齿咬开缠在右手指上的纱布,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好不容易才把臂章从怀里掏出来。帆布糙得像砂纸,边角的线早就松了,一缕缕的白棉絮往外翘,像老人下巴上的胡须。五角星的黄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米白,却还能看清当年我用军线绣时歪歪扭扭的针脚——第三颗星的角绣得太尖,扎破了手指,血珠滴在布上,晕成个小小的红,洗了多少次都没褪。

砖窑顶漏下的微光落在臂章上,把那些磨损的痕迹照得清清楚楚。我盯着那半褪的五角星,突然想起辛集兴第一次戴上这枚臂章时的样子,他才十六,脸红得像苹果,手都在抖,说“黄导,我以后一定跟你一样”。

现在,这枚臂章在我手里,像块浸了岁月的铁,沉得让人心头发酸。

臂章的夹层里,藏着个硬邦邦的东西。指尖探进去时,先触到帆布的糙面,像蹭过砂纸,再往深里钻,就碰到个带棱角的小方块——不是金属的冷,是纸的硬,边缘硌着指腹,像块被晒干的泥巴。

我用牙齿去咬缠在右手指上的纱布。纱布被血浸得发黏,咬下去时,线脚在齿间打滑,带着股碘伏的涩味。好不容易扯松了些,指尖才得以蜷曲,抖得像秋风里的槐树叶,指甲缝里还嵌着砖窑的土,抠那小方块时,土渣簌簌往下掉。费了三回劲,才把它从夹层里抠出来——是张烟盒纸,被折成四四方方的小块,边缘被汗浸得发皱,卷着像朵腌坏的咸菜花,纸角还沾着点帆布的纤维,是从臂章上蹭下来的。

借着窑顶漏下的微光,我捏着纸角慢慢展开。纸张发脆,展开时“沙沙”响,像片干枯的杨树叶。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是用烧黑的火柴头写的,笔画深的地方透着焦痕,浅的地方几乎看不清,显然写的时候手也在抖。“先好好调整,等我消息,老辛留。”那“辛”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根没说完的尾巴,墨痕在纸上洇开点毛边,是被潮气浸的。

“老辛……”这两个字从喉咙里滚出来时,像吞了把沙子,每一个音节都磨得喉管生疼。指腹蹭过那道拖长的笔画,纸的糙面刮着皮肤,像当年他趴在老槐树上,裤腿蹭过我手背的痒。是他,错不了。

当年在柳河垭口,雨林的夜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他背着我在腐叶堆里走,军靴踩下去“噗嗤”响,腐叶的霉味混着他的汗味往我鼻子里钻。我烧得迷迷糊糊,他就用枪托顶着腰往前走,嘴里还哼着跑调的军歌——“日落西山红霞飞”,跑调跑到能惊飞树梢的夜鸟,那些鸟“扑棱”着翅膀冲天,翅膀带起的风扫过我脸颊,凉丝丝的,他却笑,“黄导你看,鸟都给我伴舞呢”。

就在这时,窑口突然传来响动。不是风刮的,是“窸窸窣窣”的,像有人在用手拨柴火堆,枯柴的脆响里,混着碎末“簌簌”往下掉的轻响,像有蛇在草里爬。我的心猛地蹿到嗓子眼,左手条件反射地往腰间摸——那里本该有把五四式,枪套磨得发亮,现在却只剩片磨毛的布,是山九搜身时用匕首挑破的,布茬还扎着手心。

“黄导?”

声音从柴火堆后钻出来,压得很低,带着点刻意放轻的气音,像怕惊飞檐下的麻雀。是辛集兴的声,比在宴席上听着软些,尾音还带着点怯。

柴火堆被推开道缝,先是道斜斜的光挤进来,在干草上投出亮痕,接着是他的脸。眉骨上那道疤在光里泛着青白,是当年替我挡弹片时留的,疤尾还翘着点,像条没画完的线。军靴上沾着后山的泥,是那种混着松针的黑泥,鞋跟处还挂着片枯叶,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被草叶划破的血痕,红得像条细蛇。

他手里拎着个油纸包,纸角被热气熏得发潮,隐隐透着米白。热气从纸缝里钻出来,裹着股小米粥的香,还混着点姜的辣,像极了我当年在炊事班熬的那锅——那时他总爱端着搪瓷碗蹲在灶台边,粥烫得龇牙咧嘴,还抢我的咸菜,说“黄导熬的粥,比我娘做的还暖”。

他见我盯着他,眼里的怯淡了点,往窑里挪了挪,柴火堆在他身后“哗啦”塌下点,碎末落在他肩头,他也没拍。“醒了?”他问,声音里带着点笑,像怕惊扰了什么,“王医生说你该醒了,我……我买了粥。”

“你醒了。”

辛集兴走进来的时候,军靴踩在干草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怕惊飞草里的虫。他手里的油纸包泛着层薄油,边角被热气熏得发皱,往干草堆旁放时,动作轻得像在摆件瓷器——拇指先按住纸包底,另外四指虚虚护着边,生怕晃洒了里面的粥。干草被压得往下陷了陷,草叶的碎末沾在油纸上,和刚才从臂章里抠出的土渣一个色。“王医生说你可能后半夜醒,让我多留意着点。”他说着,用指腹碰了碰纸包,“粥还温着,我用棉袄裹了三层。”

我盯着他,突然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他袖口那点暗红看得更清了——不是新鲜的血,是半干的褐,边缘泛着点黑,像蹭过生锈的铁。袖口的扣子松了颗,线头耷拉着,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露出腕骨上的筋,绷得像根细弦。虎口的旧疤在动,那道当年我替他挡刀时留下的疤,此刻正随着他握纸包的动作微微收缩,疤边缘的白肉和周围的皮肤泾渭分明,像条冻在肉里的白虫。他确实瘦了,颧骨比以前高了半寸,把眼窝衬得更深,眼下那片青黑不是单纯的黑,是青里透着紫,像被人用拳头揍过,纹路里还沾着点没洗净的灰。

“是你……救了我?”

每个字都像从沙砾堆里滚出来的,喉咙里的疼顺着舌根往牙床爬。刚说完,左胸突然抽痛起来,不是钝痛,是像有只生锈的指甲在往断骨缝里掐,疼得我猛地吸气,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巴尖积成小水珠,滴在干草上“嗒”地响。

辛集兴赶紧蹲下来,膝盖“咔”地磕在砖地上。他没碰我,先往怀里掏,动作快得像怕耽误什么。军用水壶被他摸出来时,壶带还缠在手腕上,磨得发亮的壶身映着窑顶漏下的光,晃得人眼晕——是我当年给他的那只,壶盖的螺丝松了大半,他拧的时候,金属摩擦的“咔哒”声在砖窑里荡开,像根细针往耳朵里钻。

“先喝点水,润润喉。”

他把壶嘴往我嘴边送,左手的拇指轻轻托着我的下巴,指尖凉得像块冰,却带着点刻意放轻的暖。水流得极慢,顺着壶嘴往我嘴里淌,刚碰到舌尖就往喉咙里钻,带着股铁锈味,却把嗓子眼的沙砾冲开了些。他的指尖碰到我的手,那凉顺着我的指尖往胳膊肘爬,和胸口的疼撞在一块儿,竟奇异地压下去半分。

“雷清荷以为你死透了。”他的声音压得更低,眼尾往窑口瞟了瞟,“后山的土埋得浅,也就两尺,土是新翻的,松得很。”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我挖的时候,铁锹刚下去半尺,就碰着你的胳膊了。你还有口气,像片快干的叶子,胸口微微动,我把耳朵凑过去听,能听见你喉咙里的‘嗬嗬’声,像漏风的风箱。”

他说这话时,虎口的疤又动了动,像是在回忆当时的紧张。“我不敢快,怕铁锹碰着你,只能用手刨。土是湿的,混着松针,往指甲缝里钻,刨到你肩膀时,你突然哼了声,吓得我手都僵了……”

壶里的水流到最后,只剩点底,他把壶身往我嘴边斜了斜,最后几滴顺着壶嘴淌进我嘴里,带着点壶底的沉渣。我舔了舔嘴唇,突然尝到点咸,不是水的咸,是他指尖蹭过来的汗,混着点后山的土腥,像当年柳河垭口,他背着我在雨林里走时,滴在我颈窝的那滴。

我咽下水时,喉结滚动的弧度带着点生疼。水流顺着喉咙往下淌,不是顺畅的滑,是像掺了细沙的溪,擦过发炎的黏膜,留下道涩痕。铁锈味裹在水里,是军用水壶常年未清的垢,混着点壶底的铜绿味,却奇异地把堵在胸口的话冲开了条缝——那些话原本像团浸了水的棉絮,堵得人喘不上气,此刻终于能顺着这道缝往外冒。

“你为什么会在雷朵?”我盯着他袖口那点暗红,声音里带着没压下去的颤,“那格斗俱乐部……我上个月还路过巷口,看见孩子们在门口练拳,围绳上的黄胶带又缠了新的,像你总爱弄的那样。”我想起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总爱把掉了的乳牙塞进拳套,说“要让辛叔叔替我打坏人”,心口突然像被什么揪了下。

辛集兴的眼神猛地暗了暗,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他没立刻回答,先往窑口偏了偏头,耳朵动了动——砖窑外的风正刮过柴火堆,“簌簌”的响里,能听见枯枝断裂的脆声。他确认柴火堆把所有光都挡得严实,连窑顶漏下的那点微光都没透出去,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像贴在砖缝里:“我是卧底。”

这四个字砸出来时,砖窑里的霉味仿佛都凝住了。不像炸雷那样轰鸣,却比炸雷更沉,像块烧红的铁扔进冰水里,“滋”地一声烫得人耳膜发麻。我猛地抬头,左胸的疼像被这股劲攥住了,突然就忘了——呼吸滞在喉咙里,胸腔起伏得像风箱,眼睛死死盯着他眉骨的疤。

那道疤是当年演习时留的。实弹演练的硝烟还没散,他扑过来替我挡弹片,弹片擦过眉骨,血瞬间涌出来,糊了半张脸。我扯急救包给他摁,他却攥着我的手腕往死里使力,指节泛白,喉结滚了滚才挤出句“没事”,血顺着急救包的纱布往外渗,把白纱布染成块暗红的云,像极了他此刻眼底的颜色。那时我就知道,这小子看着嫩,骨子里藏着股狠劲,是能把牙咬碎了往肚子里咽的种。

“禁毒大队,龙鑫队长安排的。”辛集兴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用气音说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像有话卡在嗓子眼里。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水壶的铁皮,指甲缝里还嵌着后山的黑泥,“雷朵集团的Rkb1,不是普通的货。”他顿了顿,往我耳边凑了凑,砖窑的霉味里突然多了点他的气息,是紧张时的微汗味,“已经渗透到边境线了,这次的货量,够判十个死刑。”

“龙队说,他们要搞次大的。”他的指尖在干草上划了个模糊的圈,像在画地图,“目标是柳河垭口下游的暗礁区,那里水流急得能卷走渔船,礁石缝比巡逻艇的雷达盲区还隐蔽。”他抬眼时,眉骨的疤在微光里泛着青白,“我在宴席上听雷清荷跟山九说,三天后动手,用改装的渔船运,伪装成拉海货的。”

砖窑里静得能听见草叶落地的轻响。他说的每个字都像块石头,往我心里沉,沉得左胸那点被忘了的疼又悄悄爬回来,却不再是锐痛,是带着点烫的暖——原来那格斗俱乐部的黄胶带、孩子们的笑、扎羊角辫的乳牙,都是他藏在刀尖上的伪装。

“龙鑫……”

这两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才迟迟吐出来,喉咙像被根浸了水的麻绳勒着,发紧发疼。老战友了,这三个字一出口,眼前就浮出他当年的样子——黑瘦,却壮得像头野熊,总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作训服,后腰那道疤在太阳下泛着粉红的光。

那疤是替邓班挡子弹时留的。九毫米的子弹擦着肾过去,医生说再偏半寸就没救了。拆纱布那天,龙鑫疼得额头冒冷汗,却还咧着嘴笑,露出颗缺角的牙:“你看这疤,碗口大,以后能当勋章。”后来每到阴雨天,那疤就像块浸了冰的铁,焐不热,他疼得直哼哼,蜷在行军床上翻来覆去,却总在我们探过头时摆手:“没事,比中彩票强,捡了条命。”

没想到啊。我望着窑顶漏下的微光,喉结又滚了滚。这么多年过去,我们这帮人,还在跟同一种东西较劲——那些藏在暗礁里的毒,那些啃噬人心的黑。

辛集兴没说话,只是往怀里掏。这次的动作比拿水壶时更轻,像在取件易碎的宝贝。微型对讲机被他捏在手里,黑色的塑料外壳蒙着层薄汗,巴掌大的机身,侧面被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的浅灰,显然是用了很久,边缘还有几处磕碰的小坑,像被什么硬物硌过。

他的拇指按在侧面的通话键上,指腹的老茧蹭过磨亮的壳,发出“沙沙”的轻响。刚按下去,对讲机里就传来轻微的“滋滋”声,像有只小虫在里面振翅,电流的杂音裹着点远处的风声,在砖窑里荡开。

“龙队,黄导醒了,情况稳定。”辛集兴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贴着嘴唇出来,生怕声波撞在砖墙上弹出去。

对讲机里静了几秒,静得能听见辛集兴的呼吸,还有我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砖窑外的风突然紧了些,刮得柴火堆“哗啦”响,像有人在外面踮脚听。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对讲机里钻出来,像块浸了水的青石,沉得能压垮砖窑——“原地待命,我和杨杰马上到。”

是龙鑫。声音比当年沉了些,像被岁月磨过的砂纸,带着点沙哑,却依旧硬得扎人,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尾音里裹着点烟味,不是呛人的烈,是老烟枪积在肺里的焦,隔着电波都能闻见,像他当年总爱蹲在靶场边抽的“红梅”,烟卷烧到尽头,烫得指尖发红也不扔。

辛集兴松开通话键,对讲机里的“滋滋”声淡下去,只剩点余响,像谁在远处吹口哨。他把对讲机揣回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能感觉到他胸腔的起伏,比刚才快了半拍。

“龙队做事快,”他低声说,往窑口又看了眼,柴火堆的影子在地上晃,像张随时会收紧的网,“杨杰也来了,那小子现在是队里的神枪手,当年你带过的,记得不?”

我当然记得。杨杰刚入伍时才十七,瘦得像根豆芽,握枪都抖,还是我把着他的手教他瞄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豆芽菜,也成了能扛事的人。

左胸的疼又轻轻冒出来,却不再是钻心的锐,倒像团温温的火,烤得人眼眶发潮。砖窑里的霉味仿佛淡了些,混着点远处飘来的松香,像极了当年边境哨所的味道——那时我们也这样,守着个破屋子,等着战友,等着天亮,等着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连根拔起。

没过多久,窑口的柴火堆突然“窸窣”动了。不是风刮的轻响,是有人用手往外扒——枯柴被挪开时发出“咔嚓”的脆裂声,混着碎末“簌簌”往下掉,像有群虫在草里乱爬。一道缝先被扒开,漏进外面的晨光,在地上投出斜斜的亮痕,接着缝越来越宽,露出两只穿着胶鞋的脚,鞋跟沾着后山的泥,踩在砖地上悄无声息,轻得像猫。

走在前面的是龙鑫。

他头发白了大半,两鬓的白霜在晨光里亮得扎眼,却依旧挺着腰板,像根没弯的标枪。旧夹克的领口磨得发毛,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圆领衫,领口还别着根褪色的红绳。最醒目的是他手里的黑色背包,帆布被磨得发亮,拉链头挂着个狼牙吊坠——是当年我们在边境巡逻时捡的,狼齿边缘的珐琅质早就磨没了,露出里面的牙本质,被他盘得包了层浆,像块老玉。他的眼神扫过砖窑时,亮得像鹰,落在我身上时却猛地顿了顿,脚步慢了半拍,喉结无声地滚了滚。

后面跟着的是杨杰。

他看见我时,手里的枪“哐当”砸在地上,塑料枪身撞在砖缝里,发出沉闷的响。子弹夹“啪”地从枪身滑出来,在干草堆上滚了半圈,铜色的弹壳在微光里闪了闪,停在我脚边。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眼白里的血丝像突然炸开的蛛网,嘴张了半天,才挤出句变调的话:“黄、黄导?你……你没死?”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纸,“唉,都以为你牺牲了,上周我还去你坟前……烧了包烟,是你以前爱抽的‘紫云烟’……”

“托老辛的福,捡了条命。”

我想笑,嘴角刚扯起个弧度,左胸的伤就像被人用钳子夹住,疼得我“嘶”地抽了口冷气,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巴尖积成小水珠,滴在干草上“嗒”地响。后背的纱布又开始发黏,伤口的血大概又渗出来了,贴着皮肉的地方像有团火在烧。

龙鑫已经蹲了下来,膝盖撞在砖地上发出“咚”的闷响。他没先说话,先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茧,是常年握枪磨出的硬茧,像块磨砂板,蹭得我手背上的皮肤发疼。指腹在我手腕的绷带上轻轻蹭,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绷带下的伤口被他蹭得微微发麻,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老黄,委屈你了。”他的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眼眶有点红,平时总爱瞪人的眼睛,此刻软得像块被晒化的,眼尾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没洗净的灰,“我们以为你牺牲了,队里的追悼会都准备开了。照片都选好了,是你十年前在靶场拿锦旗的那张——你穿着作训服,站在靶纸前,笑得牙都露出来了,锦旗的金边都被你攥皱了。”

“追悼会就免了。”我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指节碰到他虎口的枪茧,硬得像块铁,是常年扣扳机磨出的厚茧,“人还活着,开什么追悼会。”我喘了口气,压下胸口的疼,“先说说雷朵的事。那Rkb1,他们打算怎么运?”

龙鑫的眼神瞬间收了软,像突然绷紧的弓弦。他往窑口偏了偏头,杨杰已经捡起了枪,正笨手笨脚地往枪身装子弹夹,金属碰撞的“咔啦”声里,龙鑫从背包里掏出张折叠的地图,声音压得更低:“辛集兴没跟你细说?雷清荷选了柳河垭口下游的暗礁区,三天后半夜动手,用三艘改装渔船,伪装成运海货的……”

砖窑外的风突然大了,刮得柴火堆“哗啦”响,像有人在外面踮脚听。我看着龙鑫眼里的光,看着杨杰捏紧枪柄的手,左胸的疼还在,却像被什么东西焐着,慢慢变成了股热——当年在边境哨所,我们也是这样,围着张旧地图,听着外面的风声,把命系在彼此的眼神里。

辛集兴解开油纸包时,纸角“刺啦”一声被热气顶开,像朵突然绽开的花。白雾似的热气裹着米香涌出来,是新碾的小米特有的清甜,混着点姜丝的辣——王医生说加姜丝能暖身子,他特意让早点铺多放了半勺。热气在微凉的砖窑里打了个旋,撞上窑壁,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砖缝往下淌,像谁在悄悄掉泪。

他往我手里塞了把不锈钢勺子,勺柄凉得像块冰,边缘被磨得圆润,显然用了很久,内侧还沾着点没擦净的粥渍,泛着淡淡的黄。“王医生早上来看过,说你这伤看着吓人,其实骨头没伤着要害。”他蹲在旁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油纸包的边角,那里被热气熏得发潮,“养半个月,撑着完成任务没问题。”

说到任务,他的声音沉了半分,眼尾扫过窑口的柴火堆,确认风没吹散什么:“雷清荷定了三天后动手。三艘渔船,都改装过,船底焊了暗舱,伪装成拉海货的,舱里塞的全是Rkb1。”他用手指在干草上划了道弧线,像在模拟航线,“路线选在柳河垭口下游的暗礁区,那里水流急得能掀翻小舢板,漩涡套着漩涡,巡逻艇的雷达一靠近就乱跳。礁石缝更邪乎,最宽的能过卡车,最窄的地方,渔船得贴着岩壁蹭过去,刚好能藏下三艘船,多一艘都挤不进。”

龙鑫这时已经把地图掏了出来。地图是折叠的,纸边卷得像朵喇叭花,边角磨损得发毛,露出里面的黄芯,显然被人摸了无数次,折痕处的纸纤维都松了,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他往干草堆上铺时,动作格外小心,像在展开件易碎的老物件,铺到一半,还得用石头压住四角——砖窑里的风总在捣乱,吹得地图边角不停掀动,像只挣扎的蝶。

“咔嗒”一声,他打开了手电。光束不算亮,带着点昏黄,刚巧能把地图中央的区域照得清清楚楚。柳河垭口的轮廓在光里显出来,像条蜷着的蛇,暗礁区用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标注,点与点之间画着蓝色的波浪线,代表急流。“看见没?”龙鑫的手指戳在地图上,指腹带着老茧,蹭得纸页沙沙响,“这三处缺口,是渔船的必经之路。”他点了点最左侧的黑点,“这个最窄,只有三米宽,两边的礁石像把钳子,渔船过的时候,船帮离岩壁最多半尺,稍微偏点就撞得粉碎。”

他的指尖在缺口处画了个圈,手电光跟着晃动,把那些小黑点照得像颗颗獠牙:“我们的人只能藏在礁石后面,等他们卸货时动手。但渔船有武装,船头架着机枪,光靠外面的人冲,就是送死。”

说到这,他关掉手电,光束骤然消失,砖窑里的黑暗像潮水似的涌回来,只留窑顶漏下的微光,刚好落在我脸上。他的目光也跟着落过来,带着点试探——像当年派我去潜伏时那样,眼神里藏着犹豫,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老黄,我知道你现在动一下都疼。”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但暗礁区的水路,你闭着眼睛都能数出哪块礁石藏着漩涡;雷清荷那帮人的德性,你比谁都清楚。”

他顿了顿,伸手拍了拍我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迷彩传过来,带着股稳劲:“这次的任务,非你不可。”

“我?”

我愣了愣,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手。左手腕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绷带被血浸得发沉,边缘的纱布已经硬了,贴在皮肤上,一动就牵扯着伤口,疼得指尖发麻。右手的手指更不听使唤,指节处的血痂刚结了层薄壳,呈深褐色,像块块没干透的漆,稍微弯曲,就感觉痂壳要裂开,钻心的疼顺着指缝往胳膊肘爬。

我试着握了握拳,手指僵得像段木头,只能勉强蜷起半分,掌心里的汗混着纱布的棉絮,黏糊糊的,像抓了把湿沙子。

“我这手……”话没说完,左胸突然传来一阵钝痛,像有块石头压着,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额头上的冷汗又冒了出来,顺着眉骨往下淌,滴在地图上,洇开个小小的湿痕。

砖窑里静了片刻,只有辛集兴手里的粥还在冒热气,米香混着草药味,在空气里缠成一股复杂的暖。龙鑫没再说话,只是用手电重新照亮我的手,光里,那肿胀的手腕和僵硬的手指,与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暗礁,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你熟悉柳河垭口的地形,闭着眼睛都能数清哪块礁石下藏着漩涡。”龙鑫的声音沉得像块烧红后淬了水的铁,每个字都带着股锻打的硬。他抬手用拇指蹭了蹭眉骨,手电光恰好晃过他的脸——皱纹被照得像刀刻的痕,眼角那道旧疤泛着青白,是当年被毒贩的砍刀划的,“更重要的是,你是‘牧羊人突击组’的人。”

“牧羊人……”

这三个字刚滚过舌尖,心口突然像被泼了勺滚油,“腾”地烧起来。不是疼,是烫,烫得我呼吸都乱了半拍,喉结剧烈滚动,像有团热流要从嗓子眼里冲出来。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侦察连牧羊人突击组的观察手黄导。这个名号刻在我军牌背面,刻在每次出任务前磨得发亮的枪托上,刻在柳河垭口那片埋着兄弟的红土里。我们是专门啃硬骨头的——跨境贩毒的线,别人不敢碰的,我们上;毒贩藏得最深的窝点,地图上找不到的,我们钻。每个人的命都像别在裤腰带上的刀,随时可能出鞘,也随时可能折断,可每次点名,没人往后缩半步。

杰哥就是折在暗礁区的。那天雾大得像浆糊,我们潜伏在礁石缝里,等着毒贩的船靠岸。他为了给我挡颗流弹,整个人扑过来,子弹穿进他后腰时,他还攥着我的胳膊喊“别管我,抓活的”。血顺着礁石缝往下淌,把海水染成粉红,他最后看我的眼神,像怕我弄丢了他那把磨得发亮的匕首。后来我们把他埋在暗礁区最高的那块石头下,石头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羊”字,是他生前总爱在沙盘上画的记号。

杨文鹏班副更惨。被毒贩逮住时,他咬碎了藏在牙缝里的情报,毒贩用钢管砸他的腿,一下下,像砸块朽木。我们找到他时,他的腿已经肿得像两段灌了铅的树桩,却还咧着嘴笑,露出缺了颗牙的豁口:“没事,腿断了,还有手能扣扳机。”现在他在后勤处管仓库,每次见我,总爱掀开裤腿给我看那两条变形的腿,说“这疤比军功章亮”。

可就算这样,每次行动前,我们还是会围在哨所的篝火旁,用搪瓷碗碰出“叮叮当当”的响。邓班——我们的老组长,总爱用他那把磨得发亮的工兵铲敲敲碗沿,火光在他脸上跳,映着他下巴上的胡茬:“记住了,咱是牧羊人。”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股糙劲,“牧羊人就得跟羊似的,能啃最硬的草,能忍最烈的冻,还得护着身后的羊群——咱身后的羊群,是这国境线上的千家万户。”

那时我们总笑他比喻老土,却会在碰碗后,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酒液辣得喉咙发疼,心里却烧得滚烫。邓班牺牲那年,也是在柳河垭口,他引爆了最后一颗手雷,与毒贩的船同归于尽,我们在礁石上找到他那顶被炸得只剩帽檐的军帽,上面还别着我们组的徽章——一只低头护着羊群的羊,羊角磨得发亮。

砖窑里的风突然大了,吹得柴火堆“哗啦”响,像谁在外面喊着我们当年的口号。我看着龙鑫眼里的光,那光里有邓班的影子,有杰哥的笑,有杨文鹏班副变形的腿。左胸的疼还在,却像被这股热烫得软了些,连带着肿得像馒头的手腕,都好像有了点劲。

“牧羊人……”我又念了一遍,这次的声音里带着点颤,却比刚才硬了三分。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掌心的血痂,痂壳裂开的疼,像极了当年第一次戴上“牧羊人”徽章时,被徽章边角硌出的那点锐。

辛集兴往我嘴里喂粥时,手腕微微悬着,像怕烫着我。勺子刚碰到嘴唇,一股暖就顺着唇角漫进来——小米熬得糯了,米油浮在表面,滑过舌尖时带着点清甜,混着姜丝的辣,辣得喉咙轻轻发颤。药味就藏在这暖里,是王医生配的消炎草药,苦里带着点艾草的涩,该是他往粥里掺了药汁。他的指尖不小心蹭到我下巴,凉得像块浸了溪水的玉,却带着点微颤,是怕弄疼我——当年在柳河垭口,他给我喂压缩饼干,也是这样悬着手,饼干渣掉在我脖子里,他慌得用袖子去擦,结果把伤口蹭得更疼,我骂他笨,他红着脸笑,眼里的光比篝火还亮。

“王医生留了消炎药,玻璃瓶的,棕色的那种,说是怕见光。”他收回勺子,声音里带着点讨好的软,“我每天来给你换药,他教了我手法,说不会疼。”他顿了顿,眼尾扫过我肿着的手腕,又补了句,“你的伤恢复得快,当年在柳河垭口,你中了两枪,子弹从右肩穿过去,还能抱着我跑五公里,把追击的毒贩甩得没影。”

我望着他虎口的旧疤,那道疤突然在砖窑的微光里活了过来。是那年夏天,我们在雨林里追毒贩,他为了捡我掉的军牌,被树枝划开个口子,血顺着指缝往下滴,染红了半块军牌。我用急救包给他缠时,他咬着牙笑,说“这点伤,比你教我打拳时挨的揍轻多了”。现在那疤淡成了浅白,却像条线,一头拴着当年的雨林,一头拴着此刻的砖窑。

视线移到龙鑫身上时,他正用石头压住地图的边角,手电光斜斜照在他脸上,把颧骨的棱角照得像块礁石。他眼里的光,和当年篝火旁的光一模一样——那时我们刚端掉个毒窝,围着篝火烤土豆,火星子溅在他军大衣上,他用树枝扒开土豆皮,热气腾得他眯起眼,说“明天端了下一个,咱喝羊汤”。那时他的胡茬上还沾着土豆皮,眼里的光混着烟火气,亮得能照见暗礁区的路。

杨杰站在龙鑫身后,背对着窑口的光,像个剪影。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着青白,连手背的青筋都绷了起来,掌心该是沁着汗——像他第一次执行任务时那样。那天他才十七,握着枪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却死死扣着扳机,在毒贩冲出来时,第一枪就打中了轮胎。事后他蹲在地上吐,我拍他后背,他抬起头,眼里全是泪,却攥着枪说“黄导,我没怂”。此刻他的拳头,比当年握枪的手更稳,指节发白的地方,藏着和当年一样的硬。

左胸的疼还在,像块烧红的铁,却奇异地烫出股暖,顺着血管往四肢爬。我突然笑了,笑得胸口发紧,疼得龇牙咧嘴,却停不下来。砖窑里的霉味、药味、米香,混着他们身上的汗味、硝烟味,像团熟悉的雾,把我裹了进去——这味道,和当年哨所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和柳河垭口的风里裹着的味道一模一样,是“牧羊人”的味道,是兄弟的味道。

“笑啥?”辛集兴愣了愣,伸手想碰我的额头,大概以为我烧糊涂了。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龙鑫的皱纹里藏着岁月,杨杰的拳头里攥着成长,辛集兴的旧疤里裹着过往。这些碎片拼在一起,就是“牧羊人”的模样——能忍最烈的疼,能扛最重的担子,身后永远有彼此的眼神托着,就像邓班经常说的:“牧羊人护着羊群,也护着身边的羊。”

风从窑顶的破洞钻进来,带着点松针的涩,却吹不散这窑里的热。我舔了舔唇角的粥渍,突然觉得,左胸的疼不是疼,是火,烧得人想站起来,想握紧枪,想再往柳河垭口走一趟——像当年无数次那样,带着兄弟,带着这团火,把藏在暗礁里的东西,连根拔出来。

“给我把枪。”

我把粥碗往辛集兴手里递时,左手的绷带蹭过碗沿,纱布的糙面刮着瓷,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手还在抖,是疼的,也是憋着股劲——指尖捏着碗底时,指节泛白,连带着手腕的肿处都在抽痛,可递出去的动作却稳得很,像当年在边境接过任务简报时那样,哪怕手心全是汗,也绝不会让文件晃半分。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铁,却裹着股没处泄的硬,每个字都砸在砖窑的土地上,带着回音。

“柳河垭口的礁石,我闭着眼睛都能数清。”我盯着龙鑫,左胸的疼还在跳,却像团火,烧得我舌尖发颤,“哪块礁石下藏着漩涡,哪道石缝能躲人,哪片滩涂退潮后会露出毒贩埋的记号……我比记自己的伤疤还清楚。”

当年没清干净的那些根,像毒草似的在暗礁里扎了这么多年。杰哥牺牲的那块礁石,至今该还留着弹孔;邓班最后拉响手雷的地方,海浪拍上去该还带着铁锈味。这些念头像根刺,扎得我喉结滚了滚:“这次,不光要拔了苗,连带着土底下的根,也得刨出来烧干净。”

龙鑫没说话,只是往背包里探手。帆布背包被他翻得“哗啦”响,里面的地图边角、急救包的锡箔纸、备用弹匣的金属壳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响。他的手抽出来时,握着把枪——微型手枪,枪身磨得发亮,烤蓝早就褪成了浅灰,露出底下的钢色,像块被盘了多年的老玉。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龙鑫自己当年在边境用的那把,扳机护圈上有道月牙形的豁口,是某次格斗时被毒贩的砍刀劈的;握把处缠着层旧胶带,胶带的胶早就硬了,边缘卷着,露出底下的塑料——就在那卷边的胶带下,有个他自己刻的小记号,是个歪歪扭扭的羊头,羊角被磨得快要看不清了,却还是能看出当年刻时的用力,刻痕深得能卡进指甲。

“就等你这句话。”

他递枪过来时,枪身的凉意顺着我的指尖往上爬,撞在胸口的暖意上,激得我打了个轻颤。他的拇指在那羊头记号上蹭了蹭,像在摸块宝贝:“这枪跟着我缴过三回毒,崩过两个毒贩头头。”他的声音里带着点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现在,该让它再立回功了。”

我握住枪的瞬间,指腹摸到扳机的光滑——那是常年扣动磨出的亮,比枪身更暖些。砖窑顶漏下的微光落在枪身上,把羊头记号照得隐约可见,像个沉默的承诺。

辛集兴手里的粥还在冒热气,米香混着枪身的铁味,在空气里缠成一股劲。我把枪往腰后一别,动作虽慢,却带着股熟稔,像多年没碰过的老伙计,一上手就知道该往哪放。

左胸的疼还在,却不再是钝痛,是带着劲的暖,像当年每次任务前,邓班拍在我背上的那掌。

手电的光束在地图上轻轻晃动,把柳河垭口的暗礁照得愈发清晰。那些用墨点标注的礁石,大的如磨盘,小的似拳头,密密麻麻挤在蓝色的水域里,尖棱棱的轮廓像被掰碎的牙,错落地嵌在纸面,每一颗都透着狰狞——仿佛能听见它们在急流里相撞的“哐当”声,能看见船帮擦过石棱时溅起的火星。

砖窑外的风还在刮,比刚才更烈了些,卷着松针往柴火堆里钻,“呜呜”的声响像远处的哨音。松针的涩味顺着窑口的缝溜进来,混着砖缝里的霉,却刚到半路就被窑里的热烘烘的气浪撞了回去。那热不是炭火的燥,是从人心里冒出来的——龙鑫掌心的汗、杨杰攥紧枪时臂上的热、辛集兴往粥里掺药时指尖的温,还有我胸口那团烧得越来越旺的火。这热里裹着“牧羊人”的影子:邓班在篝火旁敲碗的糙响,杰哥中弹时往我怀里塞军牌的劲,杨文鹏班副笑着说“腿断了还有手”的硬气。它藏在每个人的伤疤里,藏在磨亮的枪托上,藏在那句没说出口的“我跟你去”里,只要还有口气,就烧得旺旺的,能把这砖窑的潮、暗礁的冷,全烤成暖。

辛集兴不知何时又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是个温热的窝头。粗面的糙感蹭着掌心,带着刚出锅的烫,麦香混着点酵母的酸,是街角那家老面坊的味道——他定是绕路去买的,砖窑离镇上有二里地,这窝头还热着,想来是一路揣在怀里焐的。我咬了一口,面渣掉在干草上,混着刚才的粥渍,竟吃出点甜来。

突然就觉得,这砖窑里的霉味、草药的苦、小米的香、麦面的糙,混在一块儿,竟比当年部队食堂的味道还让人踏实。那时的食堂总飘着大铁锅炒白菜的味,蒸汽裹着馒头的甜,却总带着点临战前的慌;此刻的味里有疼,有险,却有双捧着窝头的手,有双递枪的手,有双攥着地图的手,像当年在哨所里,我们围着一张床板,分吃最后半块压缩饼干时那样,踏实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龙鑫不知何时已经把地图折好,手电光灭了,砖窑里又落回昏沉。他蹲在我面前,膝盖抵着我的膝盖,掌心的糙蹭过我缠着绷带的手腕,像在确认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哑得像被风砂磨过,却每个字都钉得死死的:

“老黄,记着。”

他顿了顿,喉结滚得很用力,砖窑外的风声刚好歇了,让这句带着颤的话在窑里荡了荡:

“活着回来。”

没有多余的词,没有豪言,就像当年每次分别时那样。他眼里的光在昏暗中亮着,像柳河垭口最暗的夜里,我们彼此照路的那点星火。我咬着嘴里的窝头,麦香混着泪意,在舌尖上漫开。左胸的疼还在跳,却像被这句话焐得软了些,软成了股劲,从心口往四肢爬——

一定活着回来。带着这帮人,带着这股热,把那些牙似的礁石,连根拔了。

爱看读书推荐阅读:汴京小食堂Dan与落下遇见你,何其幸运潇洒小道士万界神豪:咸鱼倒卖记救驾女帝被流放,爆兵成皇你哭什么?被系统砸脸后,我与钟离互换身体崩坏三:【我的系统有问题】快穿:把冷情佛子诱拐回家李青踏上修真途重生怒甩前夫,给崽亲父王腾位置我是魔法学院柔弱的白月光学妹黑化后,小叔叔被我虐到心碎斗罗V:开局被千仞雪看上,小舞要贴贴佛系大小姐穿越古代悠闲生活快穿之好男人修炼指南奥特大剪辑:盘点光之国裂开了!嫁妖夫,算了,凑合过吧重回七零,嫁给科研大佬生三宝学法律的算命大佬,很常见吧?我下山娶妻,清冷师尊失控了天降崽子!霸总追妻带娃弃后她在现代活成顶流我在崩坏转生成芽衣弃妇掉马后,怒打渣男脸!疯批帝姬嫁给摄政王后雄起了魔瞳修罗穿越星际,我娶了帝国最强o斗罗:重生教皇,多子多福穿越火影陪四代目长大恋爱脑醒悟,我竟成了总裁夫人!白月光身份曝光,禁欲祁总跪碎膝盖断亲单开族谱,柔弱表小姐不好欺小财迷只想躺平,霍少的摆烂甜妻异世:没灵气咋修真快穿之我在狗血虐文当女主网球王子:龙马的姐姐在冰帝睡前故事嗯哼!我家超市通三千位面重生之冷面王爷的娇俏王妃穿越到星际成神彼岸花与雪莲花灵魂摆渡:我师傅是九叔灵气复苏别逞强,我是外挂贩卖郎!末世屯物资摆脱圣母诅咒婚女重生自救指南快穿:所有人都爱绿茶美人凹凸世界之与美好失之交臂让你去挖矿,你却成了夜之城的王总裁,有四个萌娃说是您家崽儿
爱看读书搜藏榜:勇者队伍里的普通人穿越成废柴,驭万兽,瞳术定乾坤九转归幽地狱病院咒术回战:我成了五条悟的姐姐浅风不及你情深次元:我只是一个路过的赛亚人!骑士君的非凡之路诸天影视莽夫开局欢乐颂开局大宗门,我却意外成了散修太子妃手握空间踏仙路觉醒变异植物系,她在末世横行了毕业了好好爱照进深渊的月亮幽冥之契逆天,影后视后全是我不良人:悟性逆天,震惊不良帅述录说你私生子命贱,你带七个老婆造反?抗战雄鹰,开局就抢鬼子战斗机重生赶海文里,我是路人甲快穿年代:拿下病娇反派生崽崽啦人在娘胎,我邦邦给女帝两拳穿越魔法纪元之至尊女法皇禁墟迷城国运强不强,全看宴姐浪不浪!正道诛天诸天修行,从功夫开始爱在梦里等花开少年歌行之不染凡尘遥知殊途神罚圣域:铁子的武神之路离婚当天,慕小姐改嫁前夫死对头君乃天上客穿成妖族太子后,美人师尊日日宠三生瑾瑜四合院之成就非凡男人三十,成功逆袭重回身体后,靠着现代科技鲨疯了斗破:我可以加点修行快穿:一本爽文中的爽文你我,一别两宽穿越1960四合院钓鱼又打猎穿书七零,捡个便宜老公宠到底约战里的咸鱼修仙重生之太子妃她是京城首富重生九零好时光山河与你皆安好NBA:开局一张贾巴尔模板卡死对头他非要做我道侣
爱看读书最新小说:仙逆成神厨神空间:逆袭爽爆玄灵界李氏霸业:全家定鼎新朝槐香巷里的孝子贤孙快穿猎杀手册杀手之王者复仇星穹铁道:彦卿仗剑走天涯无尽的拉格朗日之文明演化带着空间在位面走私我的婆娘是狐妖星辰大帝在都市跑男:全能巨星,迷倒北鼻诗诗水浒说岳英雄传谁还在用现金啊!梦动三国我在农场修仙,从倚天开始铁人李建国都市修仙系统升级霍格沃茨开局被邓布利多盯上了病弱太子的全宫团宠日常混沌帝尊之李清玄非正常人类同居日常天幕:盘点古人那些事儿洪荒:万界强化,开局混沌人族大阪师团的叛逆者我摸尸就变强,直播热芭要加入被蛇咬后,废嫡女的逆袭毒途!我的火箭队有十大元帅重生1951,我是傻柱?大航海:开局天胡,一路无敌美人谋:锦瑟映江山重生之回到大清当王爷天锁奇谭蓝蝶茶殇:死神在人间的八种形态我有空间背包修真走私两不误修仙?先活下来再说!全民领主:开局继承满级帝国终焉序列:终焉之种长生蛇神,被西王母周穆王供奉星火默行帝国再临:我的1915宦海狂澜:祁同伟再胜天半子全职修仙:我的副职业通神开局就被俘虏成奴隶了怎么办?胡尘汉月,乱世歌行穿越EVA的世界,我竟获得了光重生算个P,做个梦就可以!沪漂女孩的烟火逆袭我们比他们多一个世界儿媳揭开婆婆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