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看读书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辛集兴的胳膊穿过我腋下时,我听见自己后颈的筋“咔”地响了一声。砖窑里的霉味趁机往鼻腔深处钻,不是单一的潮腐,混着陈腐的稻草味、湿砖缝里的铁锈气,还有墙根处不知烂了多久的木柴腥,像团发黏的烂棉絮,死死堵在喉头。他身上的松针味却锐得很,带着刚被踩碎的青腥,一根一根往天灵盖扎——那是后山松树林的味道,也是雷清荷的人最常出没的地方,这味道撞进霉味里,像把淬了冰的锥子,瞬间刺破了砖窑里的死寂。

左胸的伤被这一动牵扯得厉害。不是炸开的锐痛,是钝钝的酸,像有人攥着块浸了醋的棉絮,正顺着第三根肋骨往腋下碾。每一次呼吸都成了酷刑,吸气时那酸意就往骨缝里钻,呼气时又坠着块铅往下沉,疼得我半边身子发僵,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麻。他掌心的老茧蹭过我后背的纱布,“沙”地一声轻响,像砂纸磨过干透的泥壳。那里的血早就凝住了,纱布硬得像层烤焦的皮,被他这一碰,痂壳“咔”地裂开道细缝,疼顺着脊椎往下淌,凉丝丝的,不是蛇爬,是条冻僵的蛇,带着冰碴子往尾椎骨钻,激得我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慢点。”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气音里裹着的紧张像没攥紧的沙,簌簌往下掉。喉结在我耳边滚了滚,带着动脉搏动的震颤,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下颌线绷得发紧——那是他极度警惕时才有的样子。“雷清荷的人在后山布了暗哨,是花粥带的队。”他的视线飞快扫过砖窑门口的柴火堆,那里堆着半干的松枝,影子在墙上映得歪歪扭扭,像些张牙舞爪的鬼,“那女人眼睛毒得很,昨天在码头,她光看阿彪走路的姿势,就看出他藏了私货。”

我点点头,咬着牙把重心往他身上靠。牙齿咬进下唇的瞬间,尝到点淡淡的血腥味——是今早被花方用枪托砸破的嘴角,痂刚结好又裂开了。军靴踩在砖地上,“咔嗒”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窑洞里被放大了数倍,像敲在绷紧的钢丝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不,是踩在碎玻璃上,左脚的伤口被军靴底磨得发疼。那是花方划的刀,三寸长,当时血涌得像开了闸,此刻血痂早被冷汗泡软了,在靴子里黏糊糊的,不是没干透的泥,是掺了血的烂泥,糊在伤口上,每动一下就往肉里钻,疼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辛集兴的军靴后跟沾着的松针时不时掉下来,“嗒”地落在我脚边。黑绿的针瓣混着砖窑的黄土,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我瞥了一眼,心脏猛地一缩——那颜色竟和格斗俱乐部围绳上的黄胶带一个色。记忆突然撞了过来:围绳上的黄胶带卷着边,沾着汗渍和血点,我被花方按在绳上揍时,那胶带的碎屑曾扎进我的眉骨,当时的疼和现在左胸的疼混在一起,烫得我眼眶发潮。可我不敢眨眼,花粥的暗哨说不定正透过柴火堆的缝隙盯着这里,任何一点异样都是破绽。

他扶着我的力道突然紧了紧,我知道,该往外走了。砖窑门口的光亮得刺眼,像块烧红的铁,而门外的后山,藏着数不清的眼睛和枪口。我的军靴又落下一步,“咔嗒”声撞在窑壁上,弹回来,像一声警告,悬在头顶,迟迟不肯落下。

钻出柴火堆的瞬间,阳光像一柄烧红的斧刃,“劈”地砸在脸上。不是柔和的亮,是带着棱角的刺,金晃晃的光粒钻进眼缝,眼球像被撒了把细沙,疼得我瞬间睁不开眼,只能死死眯着,睫毛上的柴灰被光烤得发烫。

后山的风紧跟着灌进来,不是拂面的柔,是裹着松针碎末的急,“呼”地撞进嘴里。松脂的香里掺着松针的涩,像嚼了口没干透的树脂,呛得我喉咙一紧,咳意猛地涌上来——却在舌尖刚尝到腥甜时被我死死憋住。半声咳嗽卡在喉头,胸腔跟着“嗡”地一震,左胸的伤像被只手攥住,狠狠拧了半圈。那疼不再是钝酸,是带着尖的锐,顺着肋骨缝往嗓子眼钻,逼得我身子不受控地往下塌,脊梁弯成道紧绷的弓。

“别动。”辛集兴的手突然攥紧我胳膊,指节掐进我被冷汗浸软的肌肉里,力道大得像要嵌进骨缝。他的呼吸贴在我耳后,带着急颤,下一秒,右手的指节“咚”地顶在我后腰第三块脊椎骨上,不轻不重,却带着熟悉的急——是我们当年在搏击台练的暗号,指尖抵着骨头的震颤里,藏着三个字:“有情况”。

我借着他的力道往上挺,后背的肌肉像被拉满的弓弦,每一寸都绷得发疼。眼角的余光往右侧扫,柴火堆边缘的枯柴“咔”地掉了根,惊得我心脏漏跳半拍。就在那瞬间,松树后有什么动了——不是花粥那种踩着高跟鞋的轻,是道黑影“嗖”地贴回松树粗干,快得像只受惊的熊。

那影子太矮,头顶只到松树半腰,肩背却宽得离谱,像口倒扣的瓮,把半棵松树的光都挡住了。是阿彪。花方手下最蠢也最狠的那个,总爱把那把锈匕首别在腰后,刀鞘磨得发亮,刀刃却裹着层黑锈,像泼过没擦净的血。我甚至能“看”到他此刻的样子:佝偻着背,左手攥着刀柄,右手往嘴里塞着什么——他总爱在暗处嚼生蒜头,那股冲味能飘出半里地。

松针堆里突然响起“簌簌”声,不是风刮的,是脚掌碾过枯枝的响。一下,又一下,每响一声,就有片松针“啪”地弹起来,露出底下被踩白的石子。二十步,最多二十步。我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粗得像破风箱,带着痰音从树后滚过来,“呼哧——呼哧——”,每口都像要把肺咳出来,却又压得极低,像头藏在草里的野猪,正竖着耳朵听动静。

阳光还在脸上烧,左胸的疼没退,后背被辛集兴攥着的地方却沁出层冷汗。我知道,阿彪的眼睛正从松树的缝隙里透出来,像两束淬了毒的光,扫过我和辛集兴的每一寸动作。而他腰后的那把卷刃匕首,此刻大概已经被汗浸得发滑,只等我们露出半点破绽,就会“噌”地抽出来——就像上次,他用这把刀划开小马的喉咙时,刀卷刃的地方,还卡着点暗红的肉渣。

“这就是雷总说的‘新人’?”

辛集兴的声音突然炸出来,像块冰砸在热石头上,带着刻意冻出来的倨傲。尾音往上挑了半分,却在“人”字上碾了碾,磨出点不耐烦的糙。他的军靴尖往我腿弯处一勾,不是用力的撞,是带着试探的挑,像逗弄一只受伤的野狗。“伤成这样,脊梁都挺不直,还能做事?”

我顺着那股力道往旁踉跄,膝盖骨“咔”地错了半寸。左手像被线牵着,猛地按在左胸——那里的纱布早被血浸成深褐,掌心按下去的瞬间,伤口像被撒了把盐,疼得我喉结滚了滚,半声“嘶”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气音的颤。军绿色作训服的袖口往下滑,露出手腕上那片淤青,紫黑里泛着青,像条被踩烂的死蛇,鳞片都翻了起来。阳光正好落在上面,那颜色亮得扎眼,像块刚从血里捞出来的铁。

“能……能做事。”我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锈铁,每个字都带着毛刺,刮得喉咙发疼。我故意让身子晃了晃,肩膀往辛集兴那边靠了靠,像只求庇护的丧家犬,“只要……只要给口饭吃,刀山火海……都行。”

松树后的“簌簌”声突然停了。

空气像被冻住了。松针落地的轻响都变得清晰,一片针瓣飘到我脚边,尖得像根细针。

辛集兴的军靴突然抬起来,鞋跟“咚”地磕在我膝盖弯——力道不重,却像敲在紧绷的弦上。我的膝盖一软,不受控地往下跪,“噗”地砸进松针堆里。松针的尖刺顺着裤管往里钻,扎在膝盖骨上,疼得我后颈瞬间冒出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凉得像条蛇。

“饭?”他的冷笑从头顶落下来,带着冰碴子,“雷总手下养的是狼,不是等着喂食的猪。”他弯腰拽住我的衣领,帆布的粗糙勒得我脖颈发疼,像被只铁钳夹住。他把我往起拎,我的脚尖踮着,离地半寸,视线刚好对上他的眼睛——那里没有温度,只有演出来的嫌恶。“尤其是……”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扫过我胸口那片发黑的血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阴狠的笑,“尤其是受过枪伤的废物。枪子儿打过的地方,骨头都是酥的,哪天跑风漏气,死的可不止你一个。”

我知道他在演。阿彪的眼睛就在松树后,像两束淬了毒的光,盯着我们的每个动作。可被他拽着衣领的那一刻,后颈的皮肤突然发麻,像有只蜈蚣爬过——审讯室的腥气顺着毛孔往里钻,花方的黑靴踩在我手背上的闷响,指骨碎裂的“咔嚓”声,还有他金牙上的烟渍,黄黑里泛着油光,像块没擦净的血痂。

辛集兴的指尖突然掐进我锁骨的旧伤处。那里是块浅白的疤,当年演习时被弹片擦过,皮肉早就长好,却留着块永远的软。他的指腹带着老茧,一掐下去,那软肉像被生生剜了块,疼得我眼前发黑,金星在眼眶里转。我看见他喉结滚了滚,嘴角的冷笑没散,眼里却飞快闪过一丝慌——那是真的慌,怕我没忍住痛,露出破绽。

我死死咬住舌尖,尝到点血腥味。身子故意更软了些,头往他怀里靠,像真的疼得撑不住。余光瞥见松树后那道黑影动了动,阿彪的呼吸声又响起来,粗得像头喘着的猪,却比刚才松快了些。

衣领勒得更紧了。辛集兴把我拎得更高,声音里的嫌恶更重:“带回去,让老周看看,能不能把这副烂骨头,凑成个能用的玩意儿。”

“带他去‘净身房’。”

辛集兴的手突然松开,我后背的力道一空,身子晃了晃才稳住。他转身的动作快得像甩鞭,军靴碾过松针堆,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不是轻踩,是带着碾轧的狠,每一步都把松针压成碎末,混着泥土陷进鞋纹里。那声音里裹着的硬,像淬了冰的钢,砸在空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没有回头的可能。“让老周给他拾掇拾掇,换身行头。”尾音落在“头”字上,他已经走出三步,军绿色的背影绷得像张拉满的弓,没再看我一眼。

被两个黑衫汉子架着往山下走时,我盯着他踩出的脚印。松针碎末在鞋印里微微发颤,像些断了腿的虫子,而那串脚印一直往雷朵集团主楼的方向延伸,楼顶尖尖的哥特式塔楼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根扎进山里的毒刺。

净身房藏在主楼地下室,推开那扇铁皮门时,“吱呀——”的声响像钝锯在拉骨头,震得耳膜发疼。门轴里的锈屑簌簌往下掉,落在手背上,凉得像冰粒。

一脚踏进去,潮气先裹了上来。不是砖窑那种闷潮,是浸了水的棉絮裹着霉,往骨头缝里钻——墙根渗着黑绿的霉斑,像蔓延的青苔,却带着腐木的腥;空气里飘着的霉味比砖窑重十倍,混着陈年老灰的呛,还有种说不清的腥甜,像烂透的果子泡在水里。更冲的是消毒水味,不是医院那种淡香,是工业用的浓刺,“嗖”地钻进鼻腔,像吞了口冰碴,冻得鼻窦发疼,喉咙里直冒酸水。

地下室的光线暗得像蒙了层黑布,只有头顶一盏昏黄的灯,电线垂在半空,随着门的晃动轻轻摆,把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些张牙舞爪的鬼。地面是水泥的,泛着湿冷的光,脚踩上去黏糊糊的,像踩在没干的血上——低头看时,才发现是层薄薄的积水,混着灰,在灯光下映出浑浊的亮。

老周就站在房间中央。

他是个瘸子,左腿比右腿短了半截,站着时身子往左歪,像株被狂风压弯的树。左脚的黑靴后跟钉了块铁皮,踩在水泥地上,时不时发出“咔——”的轻响,像根手指在敲警钟。左眼蒙着块黑布,粗麻布的边缘磨得发毛,布角沾着点暗红的渍,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黑布下的眼窝陷得很深,把右边的眼睛衬得格外凸,眼珠是浑浊的黄,像泡在煤油里的玻璃球。

最扎眼的是他的右手。袖子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盘虬的疤痕——据说是硫酸泼过的地方,皮肤皱得像晒干的橘子皮。而那只手,只有三根手指:拇指、食指、中指,另外两根指根处结着厚厚的疤,像两坨没长好的肉疙瘩。可就是这三根手指,正捏着块浸了酒精的棉球,在不锈钢手术台上慢慢擦。

手术台泛着冷白的光,台面上的血渍还没干透。老周的三根手指推着棉球,把那些暗红的痕往一起聚,不是乱擦,是带着章法的拢——先擦出一道弯,再补个尖,最后勾出个尾巴,竟真像条刚被宰的蛇,鳞甲的纹路都被血渍晕了出来。蛇头的位置,还凝着一滴血珠,颤巍巍的,眼看要坠不坠,在灯光下亮得像颗红珠子。

“咔。”他把棉球扔进旁边的铁盘,三根手指在白大褂上蹭了蹭。那大褂看着洗得发白,袖口却沾着圈深褐的渍,像干涸的血痂。他没抬头,黄眼珠斜斜地瞟过来,落在我胸口的伤上,目光像带了钩子,刮得皮肤发紧。“辛队的意思,是要从头换起?”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这伤……枪子儿擦着心脏走的?花方的手法,够阴。”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手术台边缘。那里搭着把手术刀,刀刃窄而尖,反射着顶灯的光,像条冻住的冰棱。刀根处还沾着点血沫,不是暗红,是新鲜的粉红——看来刚才,这里刚“拾掇”过一个人。

空气突然凝住了。老周的铁皮鞋跟又“咔”地响了一声,他歪着身子往我这边挪了半步,黑布下的眼窝对着我的脸,呼吸里的烟味混着消毒水飘过来,呛得我鼻腔发酸。“脱了吧。”他的三根手指往我胸前指了指,黄眼珠里的光冷得像手术刀,“换身行头前,得先把‘旧皮’扒干净。”

铁盘里的手术器械突然“叮”地碰了一下,不知是风还是他的手在抖。我看着那把沾着血沫的手术刀,突然觉得地下室的霉味里,又多了点别的——是恐惧的腥,像条蛇,正顺着脚踝往上爬。

“老辛的意思是,换张脸?”

老周的声音从黑布下钻出来,像砂纸碾过朽木,粗粝里带着点潮湿的霉。他歪着身子往我这边挪了半步,左腿的铁皮鞋跟在水泥地上拖出“吱啦”一声,像生锈的门轴在转。黑布遮着的眼窝正对着我胸口,那片被血浸透的纱布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深褐的光,他没眨眼,黄眼珠却突然缩了缩,像盯上猎物的鹰。“这枪伤得挺巧,子弹擦着肋骨走,离心脏就差半寸。”他的三根手指突然抬起来,悬在我胸口上方半寸处,指腹的老茧磨得发亮,“花方的手法——他总爱往左边打,说心脏在左边,看着人倒下去才够劲。”

我没接话,喉结在发紧。视线落在手术台旁的铁盘里,那盘是搪瓷的,边缘磕掉了块瓷,露出底下的黑铁,像道没长好的疤。盘里的镊子尖沾着点暗红的渣,许是血,许是别的什么,齿纹里卡着根细毛,在灯光下轻轻晃。剪刀是弯头的,刃口泛着冷白的光,却在最尖处卷了个小勾,像被人硬生生掰过。最打眼的是那瓶麻醉剂,玻璃瓶颈上蒙着层灰,标签纸黄得像晒焦的叶子,边缘卷成波浪形,上面的字被潮气洇得发糊,只能看清个“麻”字的残边,像只半睁的眼。

“咚。”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是辛集兴的军靴碾过地上的积水。那声音不重,却像块石头砸进我左胸,伤口突然抽紧,疼得我指尖发麻——不是钝酸,是根细针顺着第三根肋骨往里扎,扎得深了,又被人猛地往外拽。我知道他在看我,军靴踩在水泥地上的动静很轻,却一步一响,“咚……咚……”,每响一声,左胸的疼就跟着跳一下,像有只手在里面攥着,攥得紧了,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从今天起,你叫袈沙。”

他的声音突然撞过来,比刚才在山上沉了些,紧张像被揉碎的纸,散在了字缝里,只剩股没处泄的郁气,裹着地下室的霉味往我耳朵里钻。我没回头,却能感觉到他往前挪了半步,军绿色作训服的衣角扫过我的胳膊,带着点松针的涩。“缅甸过来的,”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我的后颈,“之前在坤沙的队伍里混,管过三年的鸦片仓库,因为私吞了三箱‘白货’被追杀,走投无路才投奔雷总。”

一只手突然伸到我额前,是辛集兴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我眉骨,那里是被花方用枪托砸的地方,血早就凝住了,结成块硬痂,像贴了片碎玻璃。他捏着块纱布往上面按,纱布浸过药水,凉得像块冰,贴上的瞬间,痂壳被粘住,硬得像从骨头上长出来的壳。“记住了,”他的指尖在纱布边缘按了按,力道不轻,像在刻字,“你恨坤沙,更恨解放军——因为你的弟弟,十五岁,在仰光的难民营里,被解放军的炮弹炸碎了。”

“咔嚓。”

铁盘里的剪刀突然被老周碰了一下,刃口撞在镊子上,发出声脆响,像根针戳破了地下室的静。我看见老周的黄眼珠往我脸上瞟,三根手指在手术台沿敲了敲,节奏和辛集兴的军靴声重合,“咚……咔……咚……咔……”。辛集兴的手还按在我额角,纱布下的痂壳被按得发疼,疼里却裹着点稳——他在给我钉坐标,用疼,用名字,用这段编出来的恨,把“袈沙”钉在我身上,像给伤口上了道锁。

“这名字……”老周突然笑了,笑声从喉咙里滚出来,像破风箱在拉,“倒像块裹尸布。”他的三根手指抓起那把卷刃的剪刀,在灯光下转了个圈,刃口的冷光扫过我的脸,“换脸前,先把这道疤划深点。”他指的是我左脸的旧伤,那道被树枝划的浅疤,此刻在他眼里,大概已经成了“袈沙”该有的第一道印记。

辛集兴没说话,军靴又“咚”地响了一声。这一次,左胸的疼没那么烈了,倒像团火,从伤口往四肢爬——袈沙,缅甸,坤沙,炸碎的弟弟……这些字在脑子里转,转得越来越沉,沉得像块浸了血的石头,压在心上,却也压出了股劲,像当年在柳河垭口,扣动扳机前的那口气。

老周的手术刀突然脱手,“当啷——”一声砸在铁盘里。那声音在空荡的地下室里炸开,像根烧红的针,“嗡嗡”地往耳朵深处钻,撞在水泥墙上,弹回来的余响还带着金属的颤。他那三根手指猛地攥住刀柄,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青筋像蚯蚓似的在小臂疤痕上游走。刀尖被他拎起来时,还滴着点透明的液体,许是消毒水,在灯光下亮得像颗泪珠。

刀尖在我左脸的旧伤处比划。那道疤是当年在雨林里被树枝划的,浅粉色,像条晒干的蚯蚓,歪歪扭扭爬过颧骨。老周的黄眼珠盯着疤,像在打量块待雕的木头,“这疤得加深点,”他的黑布擦过我鼻尖,粗麻布的毛边蹭得皮肤发痒,消毒水的刺鼻味里裹着股劣质烟草的焦糊,是那种五块钱一包的“红塔山”烧透后的呛,“再往眉骨上添道,从眼角划到太阳穴,显得凶点——雷总就爱看这种带疤的,说够野。”

刀尖突然落下来。

不是戳,是轻轻贴住皮肤。金属的冷意“嗖”地钻进毛孔,像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碎玻璃,冻得我颧骨的肌肉猛地一抽。我死死攥紧拳头,指节“咔咔”响,指甲尖往掌心的血痂里扎——那是今早被花方踩破的,痂壳早就硬得像层薄壳,此刻被指甲一剜,“嘶”地裂开道细缝,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来,混着掌心的冷汗,黏得像未干的胶水。疼顺着胳膊往上爬,在腋下结成个硬疙瘩,酸得人想发抖。

“咬住。”辛集兴的声音突然贴在耳边,带着松针的涩。他往我嘴里塞了块布,是粗麻布,边缘磨得发毛,上面沾着的铁锈味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呛得我舌根发麻——不用想也知道,是老周擦手术刀用的那块。“别出声。”他的指尖落在我后颈第三块脊椎骨上,轻轻一按。那是当年邓班教的放松法,穴位被按到的瞬间,酸麻感顺着脊椎往下淌,像股温水漫过紧绷的肌肉,刚才攥得发僵的肩膀,竟真的松了半分。“忍过这阵,”他的气音裹着点颤,几乎要融进地下室的霉味里,“我们就能看到柳河垭口的礁石了。”

柳河垭口。

这四个字像根烧红的烙铁,“滋啦”烫在喉咙里。

刀尖划破皮肤的疼突然就淡了,像被这股烫意蒸成了烟。杰哥牺牲的那块礁石在眼前晃——他倒下去时,礁石上的血被浪冲成淡红,像朵散开的花,他最后看我的眼神,睫毛上还沾着浪花;刀班拉响手雷的火光也来了,“轰隆”一声,把他的影子钉在崖壁上,像幅烫出来的画,碎片里还能看见他胸前的“牧羊人”徽章;杨文鹏班副变形的腿也在动,那年在哨所,他用这条腿给我演示过踢正步,裤管下的骨头凸得像块石头,他却笑,说“等伤好了,还能踢赢你”……这些碎片在眼前转,转得我眼眶发烫,眼泪想涌,却被嘴里的麻布堵着,只能往喉咙里咽,涩得像吞了把沙。

老周的刀还在脸上游走。

他的三根手指捏着刀,稳得像块铁。刀尖划过眉骨时,比刚才深了些,血“啪嗒”滴在锁骨上,顺着凹陷往下淌。我没眨眼,盯着天花板上晃悠的灯泡,看血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滚,滴在胸前的纱布上,“洇”地晕开,和旧血渍缠在一起,在军绿色作训服上织出朵深褐的花。花瓣边缘泛着黑,像极了当年在边境看到的罂粟——风一吹就晃,美得淬了毒,却能让人在疼里攥紧最后一点劲。

“嗤——”老周的刀在眉骨处顿了顿,黄眼珠往我眼里瞟。我知道他在看我疼不疼,可我眼里只有柳河垭口的浪,白花花的,拍在礁石上,像无数只手,在喊“回来”。

嘴里的麻布被我咬得发皱,铁锈味混着血腥味往肚里钻。左脸的伤还在淌血,可我不觉得疼了,只觉得辛集兴按在后颈的手,像当年在柳河垭口,他拽着我往礁石后躲时那样,稳得像块扎根的石头。

“好了。”

老周的声音带着点术后的疲,像磨钝的刀片划过木头。他手腕一扬,手术刀“当啷”砸回铁盘,和镊子撞出串脆响,在地下室荡开三圈余音才散。三根手指捏着块浸了药水的纱布,“啪”地按在我脸上——力道不轻,纱布边缘嵌进刚划开的伤口,血珠瞬间被吸进去,在布面上洇出朵小红花。“过三天拆线,”他的黄眼珠往我镜中虚影瞟了瞟,黑布下的嘴角扯出点笑,像生锈的合页在动,“保证连你妈站在跟前,都得愣半晌才敢认。”

他转身往药柜走,左腿的铁皮鞋跟在水泥地上拖出“沙——沙——”的响,像有人用钝刀刮着石头。每挪一步,身子就往左歪一下,白大褂的下摆扫过手术台,带起股消毒水混着血的腥。药柜是铁皮的,锈得掉了皮,他伸手去够上层的药瓶时,胳膊肘撞在柜角,“哐当”碰倒半瓶酒精,琥珀色的液体顺着柜缝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头顶昏黄的灯,像块碎了的太阳。“老辛,”他的声音从药瓶的碰撞声里钻出来,带着雷清荷那边的压迫感,“雷总那边催得紧,刚才花粥来电话,说是三天后的船,夜里两点靠柳河垭口,让你亲自盯。”

辛集兴没接话。

地下室的空气突然静得发黏,只有老周倒药水的“咕嘟”声,和我脸上伤口隐隐的抽痛。他站在我身后,军靴踩在积水里,没发出半点声响——这是他潜伏多年练出的本事,像头蓄势的豹,连呼吸都能调成和环境融在一起的频率。

下一秒,一只手从身后伸来,飞快往我后腰塞了个东西。

硬邦邦的,边缘却磨得光滑,像块被人揣在怀里焐了许久的铁皮。我隔着衬衫捏了捏,能摸到上面凹凸的刻痕,不是规则的纹路,是刻意凿出来的棱角。指尖顺着刻痕游走,触到两个弯勾似的凸起,被磨得发亮,像两块浸了油的琥珀——是羊角。再往下,是个圆圆的轮廓,带着点憨拙的弧度,是羊头。

“牧羊人”的记号。

我的指尖顿了顿,摸到刻痕深处还留着点粗糙的毛边,显然是刚打磨好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凉,却又裹着他掌心的温度。辛集兴的指尖突然覆上来,在我掌心的羊头上轻轻蹭了蹭——他的指腹有层厚厚的老茧,是常年握枪、磨军刺练出来的,蹭过铁皮的刻痕时,“沙沙”地刮着我的皮肤,有点疼,却像颗钉子,“笃”地钉进心里。

这力道,像极了当年在柳河垭口。

那天浪特别大,礁石上的青苔滑得像抹了油。一颗流弹朝我飞来时,他扑过来挡在我身前,左手攥着我的手腕,就是这样的力道——不算狠,却攥得极稳,指节硌着我的骨头,老茧蹭过我腕骨处的旧伤,疼得我倒抽气,却奇异地踏实。后来我才知道,那颗弹片擦过他的肩胛骨,血浸透了军绿色的作训服,像朵开在背后的花。

老周已经转过身,手里拿着卷绷带,铁皮鞋跟“沙”地碾过地上的酒精洼,溅起几点液珠。辛集兴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军靴在地上轻轻碾了碾,把刚才踩出的浅印抹掉。我后腰的铁皮还在发烫,像块刚从炭火里取出来的烙铁,烫得我浑身的血都活了过来。

三天后的船。

柳河垭口。

我捏了捏后腰的铁皮羊头,指尖触到羊角最尖处,被磨得圆润,却依然带着股往前冲的劲。就像当年他攥着我手腕时,眼里的光——那光里有礁石,有浪,有未竟的使命,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我们一起回去。

换好衣服出来时,雷朵集团的主楼已经浸在暮色里。廊灯是暗金色的,罩着磨花的玻璃,光线透过灯罩洒在地上,像泼了层稀释的蜂蜜。走廊里的地毯厚得离谱,暗红酒色的长毛像没剪的苔,踩上去陷下半寸,鞋底粘着的绒毛缠在纹路里,走起来悄无声息,倒像踩在浸了水的棉花上。可这厚毯偏吸味,一股化不开的腥气往鼻腔里钻——是楼下酒吧的劣质香水,甜得发腻,混着后厨飘来的生腌味,咸腥里裹着点腐败的酸,像烂掉的虾酱拌了糖,冲得我舌根发麻,喉咙里直冒清口水。

花粥就是这时拐进走廊的。

红裙子是缎面的,在廊灯下泛着油亮的光,开叉从大腿根斜斜往上挑,露出截白得晃眼的皮肉,走动时像条不安分的蛇在扭。黑靴是及膝的,靴筒上缀着串细银链,随着她的步子“叮铃——叮铃——”响,脆得像冰碴撞在一起。她头发烫成大卷,发梢沾着亮片,走到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住,涂着正红指甲油的手指往空中一点,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先扫过我脸上缠着的纱布,再落回我眼睛里。

“这就是辛集兴说的‘狠角色’?”她的声音里裹着笑,却像刀片在玻璃上刮,“脸破成这样,纱布裹得像粽子,别是中看不中用的货,雷声大雨点小。”

话没说完,她的指尖突然戳过来。

不是碰,是用指甲尖往我左脸的纱布上划。红得发亮的指甲尖刮过纱布边缘,“沙”地一声,正蹭在刚缝好的伤口上——线脚像被扯着往肉里钻,疼得太阳穴突突跳,纱布下的血好像都在往破皮的地方涌。我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咔咔”响,掌心的冷汗混着刚才没擦净的血渍,黏得像浆糊。

“花粥这是不信我的眼光?”

辛集兴的声音突然炸出来,比廊灯的光还硬。他抬手挡在我面前,胳膊肘绷得像块铁,军靴跟往地毯上“咚”地跺了下,长毛被碾出个浅坑,声音里的怒像泼出去的冷水,带着刻意的刺。他的手背往我后腰悄悄一顶,不轻不重,正撞在第三块脊椎骨上——是暗号“稳住”。“袈沙在坤沙手下时,单手拧断过三个叛徒的脖子,”他的视线扫过花粥的红指甲,嘴角勾出点冷笑,“论狠,可比你哥花方多了三分,至少他拧断的脖子,没一个是歪的。”

花粥脸上的笑突然僵住。

嘴角的弧度像被冻住的波浪,眼里的钩子也收了收,红指甲猛地缩回去,指尖在掌心蹭了蹭,像是被烫到。她的目光往下飘,越过我敞开的黑衬衫领口,落在胸口露出的绷带边缘——那点白在深色衣料上格外扎眼,像雪落在泥里。“但愿如此。”她哼了一声,转身时红裙子的下摆“扫”过我的军靴,带着股甜得发晕的脂粉香,和走廊里的腥气撞在一起,更显诡异。“雷总在顶楼会议室等你,”她的银链又响起来,声音飘在身后,像条吐信的蛇,“说是有‘好东西’要给你瞧瞧,保管你见了,腿都挪不动。”

走廊里的灯突然晃了晃,暗金色的光落在辛集兴的侧脸上,他的下颌线绷得发紧。我摸了摸后腰那块铁皮羊头,边角硌着皮肉,却比花粥的红指甲更让人踏实。所谓的“好东西”,用脚想也知道是什么——要么是待运的货,要么是雷清荷给新人的“投名状”。

而我知道,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会议室的铁皮门像块生了锈的棺材板,推开时“吱呀——嘎”地拧出长音,锈轴摩擦的锐响里裹着铁皮的震颤,像只老鸦被掐住脖子,在空旷的走廊里撞出三圈回音。门把手上的漆早就掉光了,露出底下的黑铁,握上去凉得像攥着块冰,掌心的汗一沾,立刻洇出片湿痕。

雷清荷就坐在主位上。

红木会议桌被他的胳膊肘压出道浅痕,他指间转着柄雕花匕首,银质刀柄的狼头在顶灯冷光下泛着青,狼眼嵌的绿玻璃珠刚好对上他鼻梁那道疤——疤从左眉骨斜划到嘴角,像条冻僵的蛇,此刻正随着他转匕首的动作轻轻颤。他转得极慢,匕首刃口偶尔扫过桌面,“沙”地蹭出细屑,像在磨指甲。

“辛集兴说你很能打?”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像块冰锥往人天灵盖扎。话音未落,手腕一翻,匕首“咚”地往桌上扎——不是轻放,是带着劲的砸,刀尖“噗”地咬进红木半寸深,刀柄上的狼头震得轻晃,绿玻璃眼珠像在瞪人。

我没应声,视线却被他身后的墙勾住了。

那里挂着幅油画,镶着鎏金框,框角磕掉块漆,露出底下的铜色。画的是柳河垭口的暗礁,墨黑的礁石像群蹲在水里的鬼,浪涛拍上去,碎成白花花的沫子,竟真像堆散了架的骨头;礁石缝里藏着艘小渔船,帆布破得像块烂抹布,被浪拽得歪歪扭扭,船桅上还飘着半面看不清的旗。——那是我和杰哥当年藏过电台的地方。心脏突然被什么攥了下,左胸的旧伤跟着抽痛,像有根线从画里伸出来,正往伤口里缠。

“咚!”

后膝弯突然挨了下狠的,是辛集兴的军靴。力道比在山上重了三成,骨头像被钝器敲了下,我“噗”地往前栽,膝盖磕在地板上——不是地毯,是光溜溜的大理石,凉得像敷了层冰,疼顺着骨头缝往胯骨爬。黑衬衫领口被这一扯裂得更开,露出锁骨处老周刚缝的新伤,线脚是歪的,红嫩的皮肉从线眼里鼓出来,像条刚褪皮的虫,在灯光下亮得扎眼。

“雷总问你话呢!”

辛集兴的怒是演出来的,声音里裹着刻意的糙,却在我耳边用气音吐字,热气扫过耳廓,带着松针的涩:“别盯着画看,那是雷清荷的命根子,花了三百万请人画的,礁石缝里的船、浪头的走向,全是他藏货的记号。”

我猛地低下头,额头“咚”地磕在地板上。大理石的凉顺着额头往颅骨里钻,像条冰蛇往骨髓里游,连带着后颈的筋都绷得发僵。锁骨的新伤被这一震,线脚像是要扯开,疼得我牙床发酸。

“嗬嗬……”

雷清荷的笑声从头顶漫下来,不是笑,是喉咙里卡着痰的碾动声,像台漏风的破风箱在拉。他站起身,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嗒、嗒”地往我这边走,鞋跟钉的铁掌碾过地板缝,“咔”地蹭出火星。停在我手旁时,他故意顿了顿,然后——

“碾”。

铁掌的棱边压在我手背上,不是花方那种往死里踩的狠,是慢悠悠地碾,像在试块木头的硬度。指骨被压得“咯吱”响,第一根、第二根……骨缝里的酸麻顺着胳膊往腋下爬,我甚至能感觉到他鞋跟的纹路,正往我掌心的旧伤里嵌——那是花方踩的,此刻被碾得发涨,像要裂开。

“听说你恨解放军?”他碾着我的手,声音里带了点笑,绿玻璃狼眼从上方垂下来,“刚好,三天后有批货要运,过柳河垭口时,可能会碰到巡逻的……”

“我能弄死他们。”

没等他说完,我突然抬手。

不是缓动,是爆发式的攥——五指像铁钳,“咔”地扣住他的脚踝。黑衬衫的袖口被这动作带得往下滑,露出手腕上那片紫黑的淤青,是花方的军靴碾出来的,青里泛着黑,像条被踩烂的死蛇,在顶灯底下亮得扎眼。

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裹着刚缝好的伤口的疼,像被砂纸磨过的铁,锈迹斑斑:“用他们的血,祭我弟弟的魂。”

攥着脚踝的手故意抖了下,不是怕,是演的狠戾。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里。左脸的纱布下,老周刚划的伤口在发烫,血顺着纱布往里渗,那点疼混着手背被碾的酸,倒真像淬了毒的恨,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雷清荷的脚突然松了。

他低头盯着我攥着他脚踝的手,鼻梁的疤在灯光下投出片阴,半晌,突然笑出声——这次是真笑,却比刚才的“嗬嗬”声更让人发毛。他弯腰,用没握匕首的手拍了拍我的脸,掌心的老茧蹭过纱布,“不错。”狼头匕首被他拔起来,刀尖在我眼前晃了晃,“三天后,让我看看你的血,够不够热。”

我没抬头,额头依旧抵着冰凉的地板,可藏在衬衫下的手,已经摸到了后腰那块铁皮羊头。羊角的棱边硌着皮肉,像在提醒我——柳河垭口的浪,很快就要来了。

雷清荷的皮鞋突然松了劲,铁掌碾过我手背的力道像退潮的浪,一点点敛去。但没等我松口气,他的影子已经压了下来——弯腰时,红木椅腿在地板上刮出\"吱呀\"的轻响,带着股不容错辨的压迫感。那把雕花匕首突然探过来,不是刀尖,是银质狼头刀柄,\"蹭\"地擦过我左脸刚缝好的伤疤。

冰凉顺着纱布往里渗,不是金属的冷,是像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玉,贴着皮肉往骨缝里钻。狼头的獠牙雕刻得极细,尖梢刮过纱布边缘,带起根线头,在灯光下飘了飘。\"好。\"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点金铁相击的脆,鼻梁的疤随着说话的动作动了动,像条活过来的虫。

我抬眼时,正撞见他咧开的嘴。那颗金牙在顶灯冷光下闪了闪,比花方的那颗亮得多——花方的金牙是糙的,边缘磨得发毛,而他的金牙却抛得极光,牙尖镶着的绿宝石比狼眼玻璃珠更艳,在光线下转着幽微的光,像只毒蜘蛛蜷在牙龈上,随时要吐出丝来。\"就让你跟着船走一趟,\"他用匕首把我的下巴又挑高半寸,力道刚好让伤口扯着疼,\"要是办得漂亮——\"他顿了顿,绿宝石金牙在唇间亮了亮,\"柳河垭口的地盘,分你一半。\"

走出会议室时,铁皮门在身后\"哐当\"撞上,震得廊顶的灯泡晃了晃。昏黄的光突然闪了两下,像只眨眼的鬼,把走廊里的影子搅得支离破碎。辛集兴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从廊柱根一直铺到我脚边,边缘随着灯光的闪烁轻轻颤,贴在我手背上时,竟真像有条发烫的蛇,鳞片的纹路都清晰可辨——是他军靴上的鞋带反光,在地上投出的细影。

他没说话,只是并肩往前走,军靴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经过拐角处的监控探头时,他的手突然往我掌心一塞。

是颗大白兔奶糖。

糖纸在昏黄的光里泛着层珍珠样的亮,蓝白条纹印得有些模糊,边角卷着点毛边——和当年在单杠下他塞给我的那颗一模一样。那年我刚入队,练格斗被李凯揍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他蹲在单杠阴影里,也是这样往我手里塞了颗糖,说\"疼就含着,甜能压过疼\"。

\"三天后半夜动手。\"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唇贴着我的耳廓,气音混着走廊里的腥气往耳道里钻,像片羽毛扫过鼓膜。监控探头的红光在他鬓角闪了闪,他眼皮都没抬,手指却在我掌心轻轻敲了敲,是摩斯密码的\"安全\"。\"王医生会在暗礁区最高的那块石头下等你,\"他的拇指蹭过糖纸的褶皱,动作快得像错觉,\"带着消炎药和新的身份证明——记得,石头上有棵歪脖子松,是标记。\"

我把奶糖往嘴里塞,糖纸的塑料味先漫开来,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接着是薄荷的凉,顺着舌尖往喉咙里钻。甜味在舌面上化开时,像滴蜜落进了冰水里,瞬间漾开圈温柔的热。左胸的伤还在抽痛,每呼吸一下,都像有根细针在里面搅,但这甜味漫过心口时,那疼竟真的软了些——不是消失,是变成了股韧劲儿,从心口往四肢爬,顺着血管流到指尖,让攥紧的拳头都松了半分。

就像当年在柳河垭口。

他替我挡弹片时,肩胛骨的血浸透了军绿色作训服,我攥着他流血的胳膊,指缝里全是温热的血。他咬着牙笑,说\"别攥这么紧,我还没死呢\",那时候心里烧着的就是这股劲——疼是真的,怕也是真的,但更真的是不能输的念头,是要带着他,带着所有人,一起活着回去的念头。

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地响了一声,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锃亮的镜面。我瞥了眼镜中的自己:脸上缠着纱布,锁骨的新伤在黑衬衫下若隐隐现,像个刚从地狱爬回来的鬼。但攥着奶糖糖纸的手心是暖的,后腰的铁皮羊头还在硌着皮肉,辛集兴的影子贴在我脚边,像条不会断的线。

三天后的柳河垭口,浪会很大。但我知道,有人在等我,就像当年我等他们一样。

柳河垭口的风裹着暗礁的腥气撞进临时营地,篝火被吹得“腾”地蹿起半尺高,橙红的焰舌卷着枯枝往上舔,把夜空烧出片晃动的亮。火星子像群惊惶的金虫,“噼啪”往四下溅,有几粒落在杨文鹏班副的军大衣上,烫出芝麻大的焦痕,他却浑然不觉——左手还在往火堆里塞枯枝,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右手撑着膝盖,身子歪得像株被狂风压弯的芦苇。

他的腿肿得吓人。军裤的靛蓝布料被撑得发亮,布面下青紫色的血管像蚯蚓似的盘虬,裤脚勒在脚踝处,把肿胀的肉挤成圈发白的褶,像发面馒头被麻绳勒出的印。往火堆里添柴时,右腿几乎用不上力,全靠左腿拖着蹭,每动一下,裤管就“簌簌”抖,像里面裹着团活物。枯枝被他攥在手里,往火里一送,“咔”地断成两截,断裂的脆响里裹着他没压住的喘——那喘不是累的,是疼的,尾音带着细颤,像被砂纸磨过的风箱在扯。

“阿江,你确定没破译错?”

邓班的声音从帐篷阴影里钻出来,像块浸了水的铁,沉得能压垮帐篷帆布的纹路。他背对着篝火站着,军绿色作训服的肩章被火光照得发亮,手里捏着张刚从便携打印机里吐出来的纸。纸边卷得厉害,像朵被晒蔫的喇叭花,边角还沾着点墨渍,是打印机漏墨蹭上的。上面的字是用特殊墨水写的,暗紫色,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亮,笔画歪歪扭扭,有的地方晕成了团,有的地方又细得像蛛丝,真像群刚从泥里爬出来的虫,挤在纸上喘气。

他捏纸的手指用力,指节“咔咔”响,纸被攥出几道深痕,像要把那些字嵌进肉里。篝火的光在他脸上晃,照得眼角的疤忽明忽暗——那是当年在雨林里被毒贩的砍刀划的,此刻绷得紧紧的,像条要裂开的缝。

爆破手阿江蹲在火堆旁,正用袖口擦墨镜。镜片上沾着的篝火烟灰被擦开,露出底下布满红血丝的眼,眼白像蒙了层黄雾,是熬了三个通宵的样子。他面前摊着本密码本,牛皮封面磨得发毛,页脚卷成了波浪,上面用红笔标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像群被钉住的蚊子。

“错不了,邓班。”他的声音哑得像吞了沙子,指腹在密码本的某一页上反复划,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打印纸的纸屑,“这是龙鑫队长那边用加密卫星传的,用的是‘牧羊人’内部的暗码,密钥三天前刚更新过,除了我们七个,连根针都别想钻进去。”他顿了顿,往火堆里吐了口烟,烟圈被风吹散,火星子跟着晃了晃,“信息就四个字:‘羊在朵中’。”

“羊在朵中……”

机枪手李凯突然从帐篷里钻出来,军靴踩在沙地上“咚”地响。他刚啃了半块压缩饼干,嘴角还沾着点渣,听见这话,手里的饼干“啪”地掉在地上。下一秒,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咔咔”响,泛白得像块冻在冰里的石头。

“羊是我们的代号,朵是雷朵集团!”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敢相信的颤,喉结滚了滚,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辛集兴那小子……竟然真的混进去了?”

篝火的光落在他脸上,照得眉骨处的旧伤(那是当年和辛集兴练格斗时被肘击的疤)忽明忽暗。记忆突然撞过来:格斗俱乐部的围绳上缠着黄胶带,他揪着辛集兴的耳朵骂“软蛋”,说“你这辈子都成不了气候,见了血就得哆嗦”;辛集兴当时低着头,耳朵被扯得通红,却攥着拳没松,指节泛白得像现在的他。

李凯突然往火堆里踹了一脚,枯枝被踹得“噼啪”响,火星子溅得更高,烫在他手背上,他却没缩。“那小子……”他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说不清的涩,“当年练匕首格斗,他总躲,我说他惜命,原来……”原来不是惜命,是把命攒着,要往最险的地方送。

风又紧了,帐篷的帆布被吹得“哗啦啦”响,像有人在外面拍。邓班把那张纸凑到火边,火苗舔着纸边,把“辛集兴”三个字的轮廓烤得发焦。阿江合上密码本,牛皮封面“啪”地撞出声响,他抬头往暗礁的方向瞟,那里黑黢黢的,浪涛拍礁的“哗哗”声顺着风飘过来,像无数只手在拍岸。

火堆旁突然静了,只有柴火“噼啪”的响,和杨文鹏班副没压住的喘。李凯弯腰捡起地上的压缩饼干,拍了拍沙,又塞回兜里,拳头却还攥着——指节上的白,像在说:等那小子回来,先给他一拳,再给他个拥抱。

侦察员吉克阿依突然转身,麂皮靴的软底踩在沙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不是普通的沙,是柳河垭口特有的细沙,混着礁石磨碎的贝壳末,踩上去像踩着把碎玻璃,又绵又硌。她的长发没扎,在篝火卷来的风里飘得厉害,发梢沾着的沙粒闪着金亮的光,随着动作“簌簌”落在旁边的望远镜上。

那是我当年用过的望远镜,黑色的橡胶镜身磨出了白痕,镜筒上还留着我刻的小记号——一个歪歪扭扭的羊头。此刻镜片正对着柳河垭口的暗礁,黑黢黢的礁石像一群蹲在水里的鬼,浪涛拍上去,碎成的白沫在镜中晃,像鬼吐的白气。吉克阿依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镜筒,指甲缝里还嵌着点白天勘察滩涂时沾的泥,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像被风吹皱的水:“他会不会……和黄导的失踪有关?”

篝火的光落在她脸上,照得颧骨处的旧伤(那是当年在靶场练瞄准,被后坐力撞的)泛着浅红。记忆突然漫上来:也是这样的篝火旁,我握着她的手调瞄准镜,她的指尖抖得厉害,枪托抵着的肩窝很快红了一片;她总爱抢我的军用水壶,说“黄导的水壶比谁的都暖”——其实是我总在壶里灌点热水,怕她在山里冻着。此刻那水壶就挂在帐篷杆上,军绿色的壶身被火照得发亮,像个沉默的影子。

帐篷里突然静了。

只有篝火“噼啪”地响,火星子往上蹿,又“簌簌”落下来,像谁在悄悄掉泪。风从帐篷缝里钻进来,卷着点沙,落在每个人的军靴上,轻得像叹息。

狙击手傣鬼往嘴里塞了块压缩饼干,“咔嚓”咬碎的脆响在寂静里格外清。饼干渣从嘴角掉下来,落在他的狙击枪上——那枪是改装过的,枪身的烤蓝在火光下亮得像块冰,枪托缠着的布条磨得发毛,是他自己用迷彩布缠的。他嚼着饼干,喉结动了动,声音里的冷比柳河垭口的风还硬,像块冻在礁石上的铁:“不管有没有关,找到辛集兴,就能找到黄导。”

他顿了顿,往暗礁的方向瞟了瞟,睫毛上沾的火星灰轻轻抖,眼里却亮得很:“黄导不可能死。他答应过我,等这次任务结束,教我打移动靶——就是那种在浪里晃的靶船,他说我总打偏,是因为没摸清浪的脾气。”

“砰!”

杨文鹏班副突然用他那变形的腿往火堆里踹了一脚。他的腿是当年交火时被流弹打穿的,骨头接歪了,左腿比右腿短了寸许,膝盖处的皮肉皱成一团,像块没揉开的面。此刻他一脚踹在枯枝堆上,火星子“腾”地溅得老高,有几粒烫在他手背上,“滋”地冒出白烟,他却没缩,手背的青筋像蚯蚓似的鼓起来。

“当年交火时,我离黄导最近。”他的声音里带着没压住的哭腔,尾音抖得像风中的草,裤管下的伤突然疼起来,疼得他额头冒冷汗,顺着眉骨往下淌,滴在胸前的军徽上,“子弹从他右肩穿过去,‘噗’的一声,血溅了我一脸,热得像刚烧开的水。我想拽他,他却把我推开,力气大得不像中了枪,喊着‘别管我’……”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邓班的眼神打断了。

邓班蹲在火堆另一侧,手里正用树枝拨火,听到这话,树枝突然停了。火苗在他眼底晃,映得他眼角的疤像条活过来的虫,眼神沉得像压在暗礁下的水——那是在说:别再说了,再说下去,谁都撑不住。

杨文鹏班副的嘴抿紧了,手却还在抖,攥着的枯枝被捏得变了形。篝火还在烧,把每个人的影子投在帐篷上,忽长忽短,像一群攥紧拳头的人,在等一个答案。

邓班的手往行军床上探时,帆布发出“沙沙”的轻响——那是我当年睡过的床,军绿色的帆布被磨得发亮,边角处还留着我用钢笔划的小记号。他的指尖在床板上顿了顿,很快触到块冰凉的金属,是我没带走的军牌。

牌面被磨得像块鹅卵石,边缘圆润得能硌出指印,正面的姓名和编号早就被摩挲得模糊,只剩点浅白的轮廓。但翻到背面时,指尖能清晰摸到那三道刻痕——是“牧羊人”三个字,当年刻得极用力,笔画深得像要嵌进金属里,如今虽被磨平了棱角,指尖划过的凹凸感却仍在,像触到了当年刻字时的决心。

“李强连长已经向上级申请了。”

他突然开口,声音里的沉像被火烤化了些,却裹着股没处泄的硬,像块烧红的铁被淬了水。军牌在他掌心转了半圈,金属的凉透过粗糙的指腹渗进来。“三天后,我们对雷朵集团的船动手。”

话音落时,他抬手往篝火里一扔。军牌“咚”地撞在柴堆上,火星子“腾”地蹿起半尺高,焰舌卷着它烧,牌面很快蒙上层暗红的光。他眼角的疤在火光里忽明忽暗,那道从眉骨划到颧骨的疤,是当年为了护我被毒贩的砍刀留下的,此刻绷得像根拉紧的弦:“不管黄导是死是活,我们都要去柳河垭口,把当年没清干净的根,全刨出来。”

军牌在火里轻轻颤,背面的“牧羊人”刻痕被火映得发亮,像三个睁着的眼。

指导员陈之东这时从帐篷外走进来,军靴上沾着的沙粒落在火堆边,“簌簌”碎成粉。他手里攥着半包烟,烟盒被捏得变了形,露出里面卷得紧实的烟卷。往每个人手里递时,指尖带着点微颤——不是怕,是藏不住的激动。烟卷在火光下泛着黄,纸皮上的褶皱被火照得清晰,像老人手背的纹路,叼在嘴里时,烟头被火一燎,“噌”地亮起来,像根攥在手里的小火把。

“我刚收到龙鑫队长的加密电文。”他吸了口烟,烟圈从嘴角飘出来,被风吹得散在篝火里,“雷朵集团三天后会用改装渔船运一批Rkb1,船身刷成灰蓝,船头焊了个假的鱼眼灯。”他往火堆里弹了弹烟灰,火星子落在沙地上,“噗”地灭了,像颗没掉下来的泪,“路线就在柳河垭口的暗礁区,就是黄导当年失踪的那片水域。”

烟卷在他指间烧得快,灰烬积了半寸,他却没弹,任由它悬着。“这可能是我们找到黄导的最好机会。”声音里的激动藏不住了,尾音带着点颤,像压了太久的水终于要漫过堤,“龙鑫队长说,那批货是雷清荷的命根子,他肯定会亲自押船。”

邓班从火堆里捡起那枚军牌,金属已经被烧得发烫,他却攥在手里,指腹在“牧羊人”的刻痕上反复蹭。火光照着他的侧脸,眼角的疤和军牌的光混在一起,像块淬了火的钢。行军床上的帆布又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应和——

三天后,柳河垭口。

不管是根,是人,都该有个了断。

香客突然“噌”地站起来,军靴碾过沙砾的脆响里,突击手的匕首已在指间转出银亮的弧。“唰唰”的转刀声裹着风,刀尖的寒光像条小蛇,舔着他眼底的红——那红不是火映的,是压了太久的狠。他的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虎口处还留着当年被毒贩砍刀划的疤,此刻正随着转刀的动作轻轻颤。

“我去礁石缝里埋伏。”他的声音像磨过砂石的钢,每个字都带着股没处泄的狠劲,往篝火里砸。当年在雨林,毒贩的砍刀劈下来时,是我扑过去把他推开,刀刃擦着我的胳膊划进树干,他抱着我淌血的胳膊,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说“黄导,我欠你一条命”。此刻他往暗礁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刀尖指向黑沉沉的海面:“黄导教过我,最窄的那条石缝深三尺,宽两尺,刚好藏下两个人,石缝里嵌着块天然的凸镜,能看清整条航线的弯——当年我们就是在那儿盯过三波毒贩。”

吉克阿依把望远镜往背上一甩,背带“啪”地扣在肩上,橡胶镜身撞着她的军用水壶,发出闷响。那水壶还是我的旧物,壶身上的“牧羊人”贴纸早就磨掉了,却被她用红线缝了道边,像给老伙计系了条围巾。她的麂皮靴往沙地上“咚”地跺了跺,靴底的花纹里嵌着的贝壳末簌簌往下掉:“我去滩涂。”

篝火的光落在她脸上,照得她鼻尖沾着的沙粒发亮。“那里退潮后会露出毒贩埋的记号,”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摸着望远镜的调焦轮——那是我当年手把手教她转的,说“看远得先调心”,“黄导以前跟我说过,那些记号是用白贝壳摆的,碎在黑泥里,歪歪扭扭凑成羊头的形状,羊角翘得老高,像在往天上指——其实是在标藏货的坐标。”

傣鬼没说话,手里的狙击枪已被他架在膝盖上。枪身的烤蓝在火光下泛着冷光,是他自己用麂皮擦了又擦的,枪托缠着的迷彩布磨得发毛,却仍能看出当年我帮他缠时打的结。他屈起手指,关节在枪身敲了敲,“笃笃”声里,突然拉动枪栓——“哗啦”一声脆响,像冰面裂开,子弹上膛的“咔”声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硬。

“我在最高的那块石头上。”他的视线越过篝火,落在暗礁群最突兀的那处黑影上,那里是柳河垭口的制高点,涨潮时只剩块磨平的石顶露在浪里。“视野最好,能盯着三艘船的动静,连船舷的铆钉都看得清。”他顿了顿,往火堆里那枚烧得发红的军牌瞟了瞟,火光在他眼底晃,映得睫毛上的火星灰轻轻抖,“黄导说过,那块石头下有个天然的凹洞,能藏人,潮声大的时候,洞里能听见海浪撞礁石的‘咚咚’声,像打鼓——他说那是在给我们报时。”

风突然裹着浪腥气撞过来,篝火被压得矮了半截,焰舌往旁边歪,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帐篷上,像三道拉满的弓。香客的匕首还在转,吉克阿依的手按在望远镜上,傣鬼的手指扣在扳机护圈上——没人再说话,可空气里的劲却像拧成了绳,一头拴着眼前的篝火,一头拽着三天后的柳河垭口。

那里有礁石,有浪,有要找的人,还有欠了太久的账。

篝火渐渐收了势,焰舌蜷成暗红的星子,往炭堆里钻。最后一点火苗“噼啪”舔了下枯枝,便彻底熄了,只剩炭火的红在灰堆里亮着,像揉碎的血痂,一点一点往周遭漫。红光爬上每个人的脸,把眉骨的疤、颧骨的伤、指节的茧都染成赭石色——吉克阿依眉梢的枪伤是当年在靶场被流弹擦的,香客虎口的疤还留着砍刀劈过的棱,傣鬼左耳缺的那小块,是雨林里被毒虫啃的。

杨文鹏班副突然动了。

他的右手撑着膝盖,左手往旁边的沙地上按,指节陷进细沙里,像要攥住点什么。变形的腿在炭火映照下,肿得发亮的皮肉绷得像块浸了油的布,左腿比右腿短了寸许,站起来时整个身子往左歪,像株被狂风拧过的树。肌肉在裤管下突突跳,每动一下,膝盖处的旧伤就“咯吱”响,像生锈的合页在转。他喘着粗气,喉结滚了滚,终于把腰挺到半直,右臂缓缓抬起来——胳膊肘拐得像块被碾过的木头,小臂上的青筋暴起,指尖却努力往额角凑。

那军礼实在不标准,手腕都在抖,可没人觉得滑稽。

炭火的红光落在他脸上,把右肩的弹痕照得格外清晰——那是当年替黄导挡子弹时留下的,圆疤周围还泛着浅紫。他就这么歪着身子,望着暗礁的方向,指尖在额角僵了半晌,指缝里漏出的呼吸带着疼的颤。风从他裤管钻进去,吹得肿腿上的皮肉轻轻晃,可那只抬着的手,硬是没放下来。

这一下,比任何话都沉。像块烧红的铁砸进心里,烫得人鼻头发酸——就像当年在哨所,我们围着铁皮炉,搪瓷碗碰出“叮叮当当”的响,邓班啃着压缩饼干说“牧羊人护着羊群,也护着身边的羊”时那样,沉得压心口,却又暖得能焐化冰。

“三天后,柳河垭口见。”

邓班的声音从炭火边飘过来,带着炭灰的涩。他弯腰从灰堆里捡起那枚军牌残骸,黑黢黢的像块被烧透的炭,边缘卷着焦痕,牌面磨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可他用拇指在背面蹭了蹭,那道刻“羊”字的凹痕还在,虽被火燎得发脆,指尖划过的凹凸感却仍扎手——像触到当年刻字时,黄导用力过猛崩出的火星。

“不管黄导在哪,”他把军牌攥在掌心,指腹碾着那道凹痕,炭火的红映着他眼角的疤,像条醒着的蛇,“我们都要让他知道,牧羊人从来没丢下过任何一只羊。”

夜风突然从帐篷缝里钻进来,带着暗礁的腥气,卷着沙粒往炭堆里落。可那点炭火的暖没被吹散,反而像团浸了油的棉,往每个人骨头缝里钻。地上的影子被炭火拉得忽长忽短,香客转刀的手停了,影子里的匕首还亮着尖;吉克阿依的望远镜在背上晃,镜筒的影子像根直挺挺的杆;傣鬼的狙击枪架在膝头,枪身的烤蓝在影里泛着冷光。

那些影子凑在一起,真像群低头护着羊群的羊。

羊角在火光里翘着尖,像淬了火的刀,刀脊上的纹路、刀尖的利,都看得分明。风掠过时,影子轻轻晃,羊角的尖就往沙地上刻,一下,又一下——刻的不是别的,是两个字,深得像要嵌进柳河垭口的礁石里:

等你。

爱看读书推荐阅读:汴京小食堂Dan与落下遇见你,何其幸运潇洒小道士万界神豪:咸鱼倒卖记救驾女帝被流放,爆兵成皇你哭什么?被系统砸脸后,我与钟离互换身体崩坏三:【我的系统有问题】快穿:把冷情佛子诱拐回家李青踏上修真途重生怒甩前夫,给崽亲父王腾位置我是魔法学院柔弱的白月光学妹黑化后,小叔叔被我虐到心碎斗罗V:开局被千仞雪看上,小舞要贴贴佛系大小姐穿越古代悠闲生活快穿之好男人修炼指南奥特大剪辑:盘点光之国裂开了!嫁妖夫,算了,凑合过吧重回七零,嫁给科研大佬生三宝学法律的算命大佬,很常见吧?我下山娶妻,清冷师尊失控了天降崽子!霸总追妻带娃弃后她在现代活成顶流我在崩坏转生成芽衣弃妇掉马后,怒打渣男脸!疯批帝姬嫁给摄政王后雄起了魔瞳修罗穿越星际,我娶了帝国最强o斗罗:重生教皇,多子多福穿越火影陪四代目长大恋爱脑醒悟,我竟成了总裁夫人!白月光身份曝光,禁欲祁总跪碎膝盖断亲单开族谱,柔弱表小姐不好欺小财迷只想躺平,霍少的摆烂甜妻异世:没灵气咋修真快穿之我在狗血虐文当女主网球王子:龙马的姐姐在冰帝睡前故事嗯哼!我家超市通三千位面重生之冷面王爷的娇俏王妃穿越到星际成神彼岸花与雪莲花灵魂摆渡:我师傅是九叔灵气复苏别逞强,我是外挂贩卖郎!末世屯物资摆脱圣母诅咒婚女重生自救指南快穿:所有人都爱绿茶美人凹凸世界之与美好失之交臂让你去挖矿,你却成了夜之城的王总裁,有四个萌娃说是您家崽儿
爱看读书搜藏榜:勇者队伍里的普通人穿越成废柴,驭万兽,瞳术定乾坤九转归幽地狱病院咒术回战:我成了五条悟的姐姐浅风不及你情深次元:我只是一个路过的赛亚人!骑士君的非凡之路诸天影视莽夫开局欢乐颂开局大宗门,我却意外成了散修太子妃手握空间踏仙路觉醒变异植物系,她在末世横行了毕业了好好爱照进深渊的月亮幽冥之契逆天,影后视后全是我不良人:悟性逆天,震惊不良帅述录说你私生子命贱,你带七个老婆造反?抗战雄鹰,开局就抢鬼子战斗机重生赶海文里,我是路人甲快穿年代:拿下病娇反派生崽崽啦人在娘胎,我邦邦给女帝两拳穿越魔法纪元之至尊女法皇禁墟迷城国运强不强,全看宴姐浪不浪!正道诛天诸天修行,从功夫开始爱在梦里等花开少年歌行之不染凡尘遥知殊途神罚圣域:铁子的武神之路离婚当天,慕小姐改嫁前夫死对头君乃天上客穿成妖族太子后,美人师尊日日宠三生瑾瑜四合院之成就非凡男人三十,成功逆袭重回身体后,靠着现代科技鲨疯了斗破:我可以加点修行快穿:一本爽文中的爽文你我,一别两宽穿越1960四合院钓鱼又打猎穿书七零,捡个便宜老公宠到底约战里的咸鱼修仙重生之太子妃她是京城首富重生九零好时光山河与你皆安好NBA:开局一张贾巴尔模板卡死对头他非要做我道侣
爱看读书最新小说:消费返现百倍,神豪大小姐杀疯了仙逆成神厨神空间:逆袭爽爆玄灵界李氏霸业:全家定鼎新朝槐香巷里的孝子贤孙快穿猎杀手册杀手之王者复仇星穹铁道:彦卿仗剑走天涯无尽的拉格朗日之文明演化带着空间在位面走私我的婆娘是狐妖星辰大帝在都市跑男:全能巨星,迷倒北鼻诗诗水浒说岳英雄传谁还在用现金啊!梦动三国我在农场修仙,从倚天开始铁人李建国都市修仙系统升级霍格沃茨开局被邓布利多盯上了病弱太子的全宫团宠日常混沌帝尊之李清玄非正常人类同居日常天幕:盘点古人那些事儿洪荒:万界强化,开局混沌人族大阪师团的叛逆者我摸尸就变强,直播热芭要加入被蛇咬后,废嫡女的逆袭毒途!我的火箭队有十大元帅重生1951,我是傻柱?大航海:开局天胡,一路无敌美人谋:锦瑟映江山重生之回到大清当王爷天锁奇谭蓝蝶茶殇:死神在人间的八种形态我有空间背包修真走私两不误修仙?先活下来再说!全民领主:开局继承满级帝国终焉序列:终焉之种长生蛇神,被西王母周穆王供奉星火默行帝国再临:我的1915宦海狂澜:祁同伟再胜天半子全职修仙:我的副职业通神开局就被俘虏成奴隶了怎么办?胡尘汉月,乱世歌行穿越EVA的世界,我竟获得了光重生算个P,做个梦就可以!沪漂女孩的烟火逆袭我们比他们多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