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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涛的计数声正碾过第七个浪头。那声响裹着咸腥的风撞过来,像有人抡着泡透了的粗麻绳,一下下往礁石上抽——绳头带着海沟里捞上来的寒气,盐粒嵌在纤维里,抽得礁石表面的蛎壳“簌簌”往下掉渣,每一声都浸着能渗进骨头缝的潮意。

我撑着地毯往起站时,膝盖骨像是被锈住的铁轴。先前蜷得太久,关节缝里像卡了把沙砾,猛地一挣,“咔嗒”一声钝重的错响从骨缝里滚出来,惊得后颈汗毛直竖。消防斧还斜躺在脚边,斧刃上凝固的血痂裂着蛛网似的纹,被玻璃透进的微光滤成一绺青,缩成道细缝——像条蜷在鞘里的海蛇,鳞甲上还挂着没干的腥涎,只把最利的牙尖露在外面。

弯腰去拾的瞬间,指尖先撞进那层滑腻里。是汗渍混着陈年的机油,在斧柄的木纹里泡成了半透明的浆,摸上去像按在刚剖开的鱼腹上,腻得能粘住指腹的纹路。这触感突然拽着记忆往回扯——老周给人缝伤时的手也是这样的。他总穿件洗褪了色的海魂衫,袖口卷到肘弯,露出小臂上被鱼线勒出的淡粉旧疤。捏着弯针穿皮肉时,指腹的薄茧蹭过浸了盐水的羊肠线,腥气混着碘酒的苦漫过来,也是这般滑,却偏带着种能把人从鬼门关拽回来的稳。记得有次坤沙的手下挨了猎枪,肩胛骨碎成三瓣,老周蹲在甲板上,指尖捏着针在血糊糊的肉里挑碎骨,汗珠子顺着额角的疤往下淌,滴在伤口边的布上洇出深色的圈,可针尖在结痂里游走,比绣花针还准,愣是没偏过半分。

斧柄在掌心硌出细碎的疼。我攥紧了些,看那层滑腻的浆顺着指缝往上爬,突然觉得这斧柄上的潮,和老周指腹的腥,竟在空气里缠成了一股——都是浪里泡出来的,却一个藏着要命的险,一个裹着救命的韧。

“得去趟三号礁。”

辛集兴的声音突然从对面漫过来,裹着窗外浪涛的余震,像块棱角被海水磨圆的礁石,“咚”地砸进墨色的空气里。先前他一直蜷在沙发阴影里,此刻直起身时,脊椎骨发出串细响,像积了锈的铁链被猛地拽直。他背对着我,冲锋衣的布料被后颈的汗浸出片深褐,边缘晕染得毛毛糙糙,贴在脊骨凸起的地方,倒像块长在皮肉上的旧疤——那是刚才攥拳太狠,冷汗顺着锁骨沟淌下去腌出来的。

窗外的微光斜斜切过他的肩,把冲锋衣的轮廓勾得愈发单薄,像张被浪打湿的纸,风一吹就能掀起来。他望着玻璃上晕开的浪影,声音压得很低,尾音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沉:“雷清荷说老周死在石缝里,总得去看看。”

我握着斧柄的手猛地收劲,指节“咔”地抵进木纹里。斧柄上那层滑腻的汗与油污被攥得发黏,顺着指缝往掌根爬。斧刃不知何时偏了角度,轻轻蹭过粗布裤腿,“沙啦”一声细响,像指甲刮过晒干的海草。

“他是故意说的。”我咬着牙,盯着他后颈那块汗湿的疤。微光里能看见他肩头的肌肉在布料下轻轻颤,像被风扫过的水面,藏着没说出口的急。“老周三年前在黑礁湾徒手掐死过鲨鱼——那畜生近两米长,他攥着鱼鳃把它掼在礁石上,脑浆溅了半船板。真遇着凶险,该是鲨鱼怕他才对。”

话出口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股硬撑的涩。去年老周帮坤沙运货,在公海遇着海盗登船,他手里只有把剖鱼刀,硬是凭着礁石缝里练出的身法,绕着货箱把三个带枪的海盗捅得像漏了的鱼鳔。这些事辛集兴都知道,可他肩头的颤反而更明显了些。

可喉咙里突然涌上股腥甜,像被浪头闷头拍了下,堵得发慌。那半颗大白兔奶糖的细节突然在脑子里炸开——蓝白相间的糖纸,边角磨得起毛,甚至雷清荷说“连糖纸褶皱都一样”时,指尖捻着雪茄的弧度……这些碎末像根生锈的铁刺,尖尖地扎在太阳穴上,每跳一下都带着钝痛。

雷清荷那种人,字典里从没有“凭空编造”这四个字。他说的每个字都像礁石缝里的牡蛎,藏着能硌碎牙的壳。我望着辛集兴的背影,突然觉得掌心里的斧柄烫得吓人——老周给我们缝伤时总爱揣块奶糖,说甜味能压血腥味,这习惯除了我们几个,再没人知道。

浪涛又撞在玻璃上,“哗”地漫过窗沿,把辛集兴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他没回头,可我知道,他和我一样,被那根糖纸裹着的刺扎得生疼。

辛集兴转过来时,脊椎骨发出串细响,像生锈的合页被慢慢掰开。他的动作极缓,冲锋衣的褶皱顺着肩线往下淌,像退潮时礁石上剥落的水痕。窗外的浪影正撞在玻璃上,碎成一片晃动的白,把他脸上的轮廓割得忽明忽暗——颧骨的棱在亮处是青黑色的,陷进暗处时又成了道深沟,只有眼睛始终亮着,不是寻常的光,是礁石缝里积年累月攒下的磷火,幽绿,尖锐,烧得人眼仁发疼。

“就算是圈套,也得去。”他开口时,喉结滚了半圈,声音裹着股铁锈味。那不是商量,是钉在礁石上的话,每个字都带着海风磨出的棱。他抬手往脸上抹,指腹蹭过嘴角时,带出点暗红的血珠——先前攥拳太狠,指甲生生嵌进掌心的老茧里,此刻血珠正顺着掌纹往腕子爬,在冲锋衣的袖口洇出个小点儿,像滴进墨里的朱砂。

“王医生那边的对讲机从后半夜就没响过,”他垂下手,掌心的血珠滴在地毯上,“噗”地晕开个深色的圆,“花粥换空包弹时,指节敲了枪身三下——那是雷清荷的暗号,意思是‘看紧了’。现在能指望的,只有老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茶几上的空玻璃杯,杯壁的水珠正顺着杯脚往下淌,“他要是真留了东西,一定在石缝里。”

话音刚落,浪涛突然来了狠劲。不是先前的扑,是带着全身力气往礁石上撞,“咚”的一声闷响,像远处有艘船正硬生生磕在暗礁上,连办公室的地板都跟着颤。玻璃上的水汽被震得簌簌往下掉,不是一滴两滴,是成片成片地淌,在窗面犁出纵横交错的痕——有的粗,是大颗水珠砸出的;有的细,是风刮过的尾迹,缠在一块儿,活像张被野猫抓烂的蛛网,又乱又脆。

我盯着那片狼藉的玻璃,余光突然瞥到茶几上的勃朗宁。枪身的镀铬层被灯光照得发蓝,冷得像块刚从深海捞上来的铁。最显眼的是握把处,雷清荷的指腹印还凝在上面,不是清晰的纹,是层浅得近乎透明的油霜——该是他指缝里的雪茄灰混着汗,蹭在枪身上,成了道抹不去的标记。

“他给这枪,是想让坤沙的人认我们。”我抬起消防斧,斧柄往茶几边缘敲了敲。“当”的一声脆响,玻璃面跟着“嗡”地颤,杯底的水珠被震得跳起来,又重重落回去。“袈沙在坤沙手下五年,用的始终是那把磨掉漆的五四,枪柄缠着防滑绳,换弹匣时总爱用牙咬开保险——黑礁湾的守卫闭着眼都能认出那动静。”我用斧刃往勃朗宁上指,枪身的冷光突然刺了下眼,“这勃朗宁是雷清荷的私藏,握把刻着他的名字缩写,坤沙的人见了,只会当我们是雷清荷派去的‘饵’。”

辛集兴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枪,突然笑了声,极轻,像礁石缝里漏出的风。“活靶子?”他弯腰拾起枪,手指在扳机护圈上摩挲,“那正好。”枪身的冷意顺着他的指缝往上爬,他却像没察觉,“老周教过,靶子立得越显眼,暗处的枪就越容易露。”

浪涛还在撞,一次比一次沉。玻璃上的水痕已经糊成了片,把窗外的海彻底变成了团晃动的墨。我攥着斧柄,指腹又触到那层滑腻的浆——突然想起老周说过,真正的陷阱从来不是藏着的,是明晃晃摆在那儿,让你明知是坑,却不得不往下跳。就像此刻的三号礁,像这把勃朗宁,像辛集兴掌心里那道正在渗血的疤。

辛集兴弯腰时,冲锋衣的下摆坠下来,扫过地毯的绒毛,带起阵“沙啦”的轻响。他的指尖先落在勃朗宁的握把上,那处还凝着雷清荷的指温,冷得像块浸在海水里的铁。接着,拇指顺着扳机护圈慢慢碾动,指腹的老茧蹭过金属边缘的棱角,发出“沙沙”的细响——那动作极缓,像老木匠在给新凿子开刃,每一下都带着掂量的劲,仿佛在摸一把刚淬过火的钢。

“那就不用它。”

他突然笑了,笑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低得像礁石缝里漏出的风,裹着股没烧透的烟味。那笑里藏着的狠劲,不是外露的凶,是闷在膛里的火星,被浪头反复碾过,反而磨得更亮——像黑礁湾的礁石,被浪啃了十年,棱棱角角全成了藏锋的钝,碰一下就能刮出血。

话音未落,他已经扯开冲锋衣的拉链,“刺啦”一声,金属齿咬合的脆响在浪涛声里格外清。内侧夹层的布料被他指尖勾住,猛地一拽,露出块巴掌大的阴影。微光从窗外漫进来,刚好落在那东西上——是柄短刃,刀鞘裹着层暗褐色的皮,被摩挲得发亮,像浸过油的琥珀,贴在掌心的地方甚至泛着点温润的光。凑近了才看清,那皮是鲨鱼的脊皮,表面的细鳞早已磨平,只剩深浅交错的纹路,像片凝固的浪。

刀鞘边缘凝着点暗红的锈,不是均匀的一片,是星星点点的斑,最深的那块像滴风干的血——去年在黑礁湾截坤沙的货时,这刀就插在个死士的后腰。那家伙穿着件褪色的海魂衫,被辛集兴摁在礁石上时,还死死攥着刀鞘不放,最后是辛集兴反手一拧,硬生生把刀连鞘从他皮肉里拔出来的,当时锈迹混着血,把鲨鱼皮浸得发黑。

“这玩意儿,比勃朗宁管用。”辛集兴把刀往微光里举了举,刀鞘的弧度在光里划出道流畅的线,像条蜷着的蛇。他的拇指在鞘尾的铜箍上蹭了蹭,那处被磨得发亮,能照见他眼底的光。接着,手腕一翻,刀鞘“咔”地卡进后腰的皮带扣里,动作熟稔得像每天系鞋带——皮带是浸过蜡的帆布带,磨出毛边的地方刚好卡住刀鞘的凹槽,严丝合缝,仿佛这刀天生就该长在他身上。

“至少不会放空响。”他拍了拍刀鞘的位置,掌心传来硬邦邦的触感,像摁在块蓄势待发的礁石上。冲锋衣的拉链被他重新拉好,只留刀鞘的尾端露出半寸,在衣料下微微凸起,像块藏在皮肉里的骨。

窗外的浪又撞上来,玻璃震颤的“嗡”声里,我看见他喉结滚了滚。微光里,那柄短刃的鞘尾在衣料下泛着点暗哑的光,像枚随时会炸开的火星——去年那个死士倒在礁石上时,瞳孔里最后映着的,就是这柄刀的影子。

我突然被记忆拽回三天前的码头。那时的海风正裹着咸腥往骨头缝里钻,老周站在锈迹斑斑的吊桥下,海魂衫被风灌得鼓鼓的,像只兜满了浪的旧帆。那衫子洗得发白,蓝白条纹褪成了浅灰,领口磨出的毛边耷拉着,袖口卷到肘弯时,露出小臂上那道被鱼线勒出的疤——不是平整的一道,是歪歪扭扭的圈,像条褪色的蚯蚓盘在皮肉上,最深处的纹路里还嵌着点礁石灰,是前年收网时被断裂的尼龙绳缠出来的,当时血顺着绳纹往下淌,把半条胳膊都染红了。

他手里攥着个油纸包,边角被海风浸得发脆,卷成小喇叭似的。见我们走近,他往左右瞥了瞥,吊桥的铁链在风里“哐当”晃,把远处渔船上的马达声撞得七零八落。他没说话,只把油纸包往我兜里塞,指腹的茧子蹭过我掌心的纹路,粗粝得像在摩挲块礁石。那包不大,却硬邦邦的,隔着油纸能摸到棱角——是桃木牌,三厘米见方,被他揣得带着体温,边缘磨得光滑,像块被浪舔了多年的鹅卵石。

就在我指尖触到油纸的瞬间,他的指腹突然在我手背上敲了三下。

第一下很轻,指腹的软肉贴着皮肤,像提醒;第二下重了些,指节抵着骨头,带着股不容错辨的劲;第三下又轻了,却有点发颤,像被风惊了似的。这是我们的暗号,只有三个人懂——“退路在礁石缝里”。我当时还笑他谨慎,说坤沙的人这会儿正忙着分赃,哪顾得上盯码头,他却没接话,只抬眼望了望远处的黑礁湾,海风吹乱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眼角那道被礁石划的疤。

那疤是去年在三号礁救我时留下的。当时我被流弹擦伤,他背着我往礁石缝里钻,额头撞在锋利的礁岩上,血顺着眉骨往下淌,糊住了半只眼。现在那疤褪成了浅粉,却总在海风大时发红,像条没愈合的伤口,弯弯曲曲地爬向鬓角。而那天,那道疤周围的皮肤泛着青,他的眼仁里像落了两片礁石的影子,潮乎乎的,没什么光,却沉得吓人——不是平时看货时的机警,是种说不清的郁,像预感到什么,又说不出口,只能把那股沉劲全压在眼底。

“得趁涨潮前过去。”

我猛地回神,喉结滚了滚,把涌到嘴边的涩意咽下去。扭头看窗外时,浪涛刚退下去半尺,露出礁石群青黑色的棱,像巨兽浸在水里的脊骨。最高的那块礁石顶着盏航标灯,红光在浪影里晃,把周围的浪染成片暗红,像渗了血。浪峰正一点点往上涨,刚才还露着的礁石尖,这会儿只剩个白花花的浪圈围着,再过半个时辰,怕是连礁顶的航标灯都要被浪吞进去。

“等浪再大些,”我攥紧斧柄,指腹压着斧刃的冷,“小摩托艇的马达根本顶不住暗涌,上次坤沙的走私艇就是这时候在‘鬼见愁’礁群卡了壳,被浪掀得底朝天,连人带箱全喂了鱼。”

辛集兴顺着我的目光望向窗外,冲锋衣的领口被他无意识地拽了拽,露出锁骨处道浅疤——是去年被鱼叉划的。他没说话,但我看见他往腰后摸了摸,指尖在鲨鱼皮刀鞘上顿了顿,像在确认那柄短刃还在。浪涛又扑上来,这次的浪头裹着碎冰似的风,撞在玻璃上“啪”地炸开,把礁石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像随时会散架。

我突然想起老周那天最后说的话。他拍了拍我兜着桃木牌的地方,声音被风吹得发飘:“礁石缝里不光有退路,有时候,也藏着能救命的东西。”当时没懂,现在才品出点味来——那话里的沉,和他眼底的郁,原是早就铺好的路。

辛集兴的影子在门扉上拉得老长,像块浸了墨的礁石。他的手已经搭上黄铜门把,狼头门环的轮廓在微光里凸得格外锋利——狼嘴大张着,尖齿的刻痕里积着层灰,却掩不住犬牙尖端的冷光,像刚从血里捞出来的。最瘆人的是那对玻璃眼珠,青幽幽的,不是透亮的绿,是掺了墨的暗,正死死盯着他的眉心,光粒在瞳孔里晃,像淬了毒的针,针尾还缠着未干的毒液。

他指腹的老茧蹭过门把的螺纹,黄铜的凉顺着指缝往骨缝里钻。“你带斧,我带刀。”他突然回头,额前的碎发被廊灯的昏黄染成浅褐,眼底却亮得像礁石缝里的磷火。嘴角勾出的弧度极薄,不是笑,是刀刃出鞘时的锋,“真有埋伏,就当给黑礁湾的鲨鱼添份荤腥。”话音落时,他喉结滚了滚,像把没开刃的刀在喉咙里磨了磨。

“咔嗒——”

门轴转动的脆响被走廊吸了大半,剩下的半截撞在石壁上,弹回来时带着潮意。那潮意不是海风的凉,是闷在地毯深处的黏,像块刚从礁石缝里捞出来的湿棉花,“呼”地糊在脸上,裹着股说不清的味——有海水晒透的咸,有地毯纤维沤出的霉,还有点陈年老灰的呛,混在一块儿,钻得鼻腔发酸,连眼眶都热辣辣的。

低头看时,那绛红色的地毯还在张着软乎乎的嘴。我们先前踩出的两个浅坑,这会儿正被纤维一点点填上,不是规规矩矩地平,是歪歪扭扭地爬,细绒像无数只白胖的虫,从坑沿往中心挤,要把脚印啃得干干净净。廊顶的吊灯还在闹脾气,明一下,暗一下,光落在地毯上,把纤维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群在浪里挣命的水草。镇流器的“滋滋”声里,不知何时缠进了浪涛的响,不是窗外的凶,是从墙壁深处渗出来的闷,“咚咚”的,像有人隔着砖缝往里头砸礁石。

我们没开手电,就借着这忽明忽暗的光往前挪。军靴踩进地毯时,“噗”的一声闷响,比先前沉了些——纤维吸饱了潮,软得像团浸了水的棉絮,却偏带着股藏起来的劲。鞋跟陷进去半寸,再拔脚时,纤维被扯得“吱呀”叫,这次却没了来时的滞涩。或许是心里的火燃起来了,那股子拽劲撞在脚腕上,反倒成了催命的鞭,步子越迈越沉,像要把这没完没了的走廊踩出个窟窿。

快到走廊尽头时,辛集兴的肩膀突然往我这边偏了偏。他没说话,只胳膊肘往我腰上撞了撞,不轻不重,像块小礁石蹭过来。我顺着他的目光拐过拐角,阴影里蜷着团东西,黑黢黢的,看不出形状,倒像谁把堆破布随手扔在地毯上,边角还被纤维勾住了,微微发颤。

再走近两步,廊灯刚好亮了。昏黄的光打在那团东西上,我才看清是只猫。瘦得离谱,不是寻常的瘦,是骨头要从皮里戳出来的硌——脊梁骨像串歪歪扭扭的算盘珠,每根肋骨都在肮脏的黑毛下支棱着,像块被浪啃得只剩骨架的礁石。它抬着头,绿眼珠在光里亮得吓人,不是温顺的绿,是带了血的凶,瞳孔缩成条竖线,像两把小刀子。喉咙里“呜呜”地滚着响,不是撒娇的软,是被惹急了的狠,脖子上的毛炸起来,像团炸开的海草,连嘴角的胡须都绷得笔直。

辛集兴的脚步顿在半寸外,我攥着斧柄的手紧了紧。这猫太静了,除了喉咙里的低吼,连尾巴都没晃一下,像尊被浪冻住的小兽,只把那对绿眼珠钉在我们身上,等着扑上来的瞬间。

猫的前爪沾着些暗红的东西,不是新鲜的艳,是凝成半干的痂,边缘还泛着点湿意,像被礁石刮破的鱼肚肠蹭在上面,黏糊糊地粘在灰黑的毛里。辛集兴慢慢蹲下身,膝盖压得地毯纤维簌簌往下塌,指腹蜷了蜷,带着刚握过刀鞘的冷,一点点往前探——他指尖离猫爪还有半尺远时,那猫突然炸了毛。

脊背猛地拱成座小拱桥,黑毛根根倒竖,像被狂风掀起的浪尖,连尾巴都绷得笔直,尾尖的毛炸开团蓬松的黑球。它“呜”地低嚎一声,后腿蹬着地毯往墙角缩,前爪的尖甲突然弹出,在绛红色的纤维上狠狠抓过——“沙啦——沙啦——”那声响不是柔的,是带着棱角的裂,像有人用生锈的铁片在粗麻布上猛刮,几道白痕立刻在红地毯上显出来,露着底下灰白的毯基,像被撕开的皮肉。

就在这时,一股气味钻进鼻腔。先是猫身上的腥,是码头烂鱼堆里的腐臭,混着礁石缝里的湿霉;紧接着,一缕极淡的甜漫过来,不是糖的腻,是杏仁被水泡发的苦甜,裹在腥气里,像老周给我们配的麻醉剂——去年在黑礁湾迷倒坤沙两个守卫时,那药瓶打开就是这味,当时老周还说“这玩意儿沾一点,大象都得睡半天”。

“它去过三号礁。”辛集兴的喉结滚了滚,声音压得比地毯的绒毛还低,指腹悬在离猫半尺的地方,僵得像块礁石。“码头老王养的‘黑皮’,平时就守着三号礁的灯塔,除了那儿的鱼,别处的饵碰都不碰。”他盯着猫爪上的血痂,眼角的肌肉跳了跳,“这血……怕是礁石上蹭的。”

话音刚落,那猫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不是先前的低吼,是尖得能刺破耳膜的锐,像被鱼叉钉住的海鸟,猛地窜起来——“咚”地撞在走廊的石壁上,撞得石灰屑簌簌往下掉,又像块被弹回来的石子,翻了个跟头,顺着地毯往雷清荷办公室的方向跑。

它的影子被吊灯的昏黄拉得老长,脊椎骨的影子在地毯上弯成道诡异的弧,真像条被踩住尾巴的蛇,扭得快要断了。跑过那扇虚掩的雕花木门时,狼头门环的玻璃眼珠突然亮了一下——不是青幽的光,是点绿莹莹的火,该是猫的影子映在上面,转瞬就跟着猫钻进了门缝,像被那道指宽的缝吞了进去,连点声息都没剩。

我和辛集兴同时抬眼,目光撞在一块儿。他眼底的光都沉了下去,像两块浸在墨里的礁石,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杏仁味太冲了,老周的麻醉剂从不用在自己人身上。可他指节攥得发白的手,还有我掌心里重新渗出来的汗,都在说另一个可能:老周动手了,只是没占到便宜。

走廊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混着地毯深处的霉味,闷闷的。突然,浪涛的计数声从墙壁深处渗出来,“哗——哗——”的,节奏比刚才急了半拍,像有人用湿麻绳在石缝里抽打,每一声都带着潮意往骨头里钻,分明是在催:快点,再快点。

出了主楼的门,海风像被淬了冰的刀,带着股劈头盖脸的狠劲砸过来。不是拂面的柔,是裹着盐粒的锐,刮在脸颊上像被细沙抽过,生疼生疼的,连耳朵尖都冻得发麻。风里卷着的腥气浓得化不开,是海藻烂在礁石缝里的腐臭,混着浪沫子的咸,往肺里钻时带着股呛人的凉,激得人鼻腔发酸,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远处码头的探照灯正左摇右晃,光柱像根惨白的巨棒,在墨色的海面上扫来扫去。被光照到的地方,浪涛突然显了形——不是暗处的浑,是白花花的疯,浪尖的泡沫被风撕成碎棉絮,顺着浪脊往下淌,像无数条被剥了皮的蛇,在光里扭来扭去,身子撞在一起时,“哗哗”地溅起更高的水花,把光柱都搅得晃了晃。

岸边的小摩托艇被浪打得坐不住,船身歪歪扭扭地往礁石上撞。“哐——哐——”那声响不是脆的,是带着木头被撞裂的闷,船帮上的锈迹被礁石刮下来,混着海水往下淌,像道没止住的血。系船的缆绳是根磨得发亮的尼龙绳,此刻绷得笔直,像根快被拉断的钢丝,每被浪拽一下,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绳结处的纤维已经起了毛,看得人心里发紧,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啪”地崩开,把船掀进浪里。

辛集兴弯腰解缆绳时,手指冻得发僵,关节红通通的,像被浪泡了整夜的礁石。他捏着金属卡扣的指尖在抖,“咔嗒——咔嗒——”响了三四下,才把那冻住的锁扣掰开。金属的寒气顺着指缝往骨缝里钻,他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搓了搓,白雾刚冒起来就被风吹散了。“你开船,我掌舵。”他把橙红色的救生衣扔过来,衣料上还沾着去年的盐渍,硬邦邦的。自己转身抓起船桨,橡胶柄被海水泡得发胀,防滑纹里嵌着些黑沙,是上次在“鬼见愁”礁群卡住时蹭上的。“涨潮时暗礁会往上冒半尺,”他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飘,却带着股稳劲,“看见浪突然发闷的地方,赶紧往右转。”

摩托艇的引擎“突突突”地咳嗽起来,像头哮喘的老狗,启动时震得船身直哆嗦,金属零件互相碰撞的“叮当”声混在里头,听着就不结实。刚驶离岸边两丈远,一道浪头突然从斜刺里扑过来,不是推,是砸,船身猛地往左侧掀,我半个身子差点甩出去,死死攥住船舷的木头——指节扣进被海水泡软的木纹里,能感觉到细碎的木屑顺着指缝往里钻,刺得掌心发痒。船舷的边缘磨得很糙,是常年撞礁石撞出来的,硌得虎口生疼。

辛集兴站在船头,黑色风衣被风扯得像面展开的破旗,衣角卷着往天上飞,露出里面冲锋衣的拉链,拉链头还挂着半片去年的海草干。他把船桨“啪”地插进浪里,桨叶没入的瞬间,浪头溅起的水花劈头盖脸打过来,在他脸上砸出密密麻麻的白点。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睫毛上挂着的水珠顺着颧骨往下淌,滴在脖子上的疤上——那是被鱼叉划的旧伤,此刻被浪水浸得发红,像条刚醒的蛇。他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像块礁石,把船桨往回拽时,桨叶在浪里搅出个漩涡,带着股要把浪劈开的狠劲。

引擎还在“突突”地喘,浪涛在船底“哗哗”地翻,探照灯的光柱时不时扫过来,把辛集兴的影子投在浪面上,忽明忽暗,像尊钉在浪里的石像。我盯着他握着船桨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突然觉得这小摩托艇就像片叶子,我们俩是叶子上的虫,全靠他这双攥着桨的手,在这片吃人的浪里挣条生路。

海面比预想中更疯。墨黑的浪头卷着白花花的沫子,像被捅了窝的野狗群,从东南西北扑过来,没一点章法。有时浪脊突然拱起,把船身抬得老高,马达的“突突”声都被浪涛的“哗哗”声吞了,低头能看见船底离水面足有丈余,远处黑礁湾的轮廓在墨色里鼓出块巨大的阴影,像头趴在水底的老兽,脊背的棱在浪影里忽明忽暗,仿佛下一秒就要翻身把我们连船吞进去。

可还没等喘口气,浪头突然往下塌,船身跟着猛地坠——五脏六腑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往上提,胃里的酸水直往喉咙涌,耳边只剩风的尖啸,“呜呜”的,像无数根冰针往耳道里钻,引擎的哀鸣碎成了片,像只被踩住的猫在尖叫。

最险是撞上暗礁那次。船身刚往左偏了半寸,船舷就“刺啦”一声刮过块藏在水下的礁石,不是钝撞,是带着棱角的剐——木头被撕开的脆响里,混着礁石上牡蛎壳被刮掉的“簌簌”声,船身猛地往右侧掀,我整个人扑在船板上,掌心里的木屑硌得生疼。就这时,辛集兴手里的船桨“咔嚓”断了。

不是慢慢裂,是从中间脆生生断开,前半截还攥在他手里,后半截“扑通”掉进海里,像条断了的胳膊,在浪里翻了个跟头就被黑浪吞了,连点水花的影子都没剩下。

他低骂了句,声音被风撕得破破烂烂,弯腰往船底摸时,脊背的肌肉在冲锋衣下突突跳。备用桨被一块帆布盖着,扯开时带起阵海腥气——是根铁桨,桨杆磨得发亮,露出银白的金属底,桨叶边缘凝着层暗红的锈,不是均匀的一片,是斑斑点点的,像溅上去的血痂。“去年撞翻坤沙那艘走私艇,”他把铁桨往船帮上磕了磕,锈渣“簌簌”往下掉,“这玩意儿劈过船板,嵌着点木屑呢。”

“坐稳了!”他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像块礁石砸进浪里。铁桨“咚”地插进水里,溅起的浪珠打在他手背上,顺着指缝往袖口钻。臂膀上的肌肉猛地贲张,冲锋衣的布料被撑得发紧,显出底下结实的轮廓,像块被浪泡透的礁石,硬得能撞碎骨头。“前面是‘鬼见愁’,绕着走——那底下的礁石尖,比刀还利。”

“鬼见愁”哪是礁群,分明是片藏在水下的刀山。退潮时能看见青黑色的尖顶刺破水面,像无数只朝上龇的獠牙,最短的也有半人高;涨潮时就全隐在浪里,只剩浪头撞上去的闷响,“咚——咚——”的,裹着礁石被啃噬的“咯吱”声,像有无数只巨兽在水下磨牙,每一声都带着股要把船底戳穿的狠。此刻浪涛撞在上面,碎成的白花花的沫子往回溅,有的弹得高,在探照灯的余光里亮得刺眼,像被劈开的骨头渣。

船刚绕到礁群侧面,辛集兴突然停了桨。铁桨还浸在水里,浪推着船身慢慢漂,他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左前方——块丈余高的礁石顶,坐着个黑影,一动不动,像尊被浪打湿的石像,连风吹都没晃一下。

“是老王的猫!”他突然低喊,声音里带着点惊,铁桨猛地往水里一插,船身硬生生拐了个急弯,马达发出“突突突”的抗议,像要散架。浪头顺着船侧涌过来,差点把船掀翻,我死死攥着船板,指节都泛白了。

那黑影果然动了。是只猫,蹲在礁石顶最高的那块凸起上,绿眼珠在浪影里亮得像两簇鬼火。毛被海水打湿,紧紧贴在骨头上,显出瘦得尖尖的脊梁,像条绷紧的黑绸带。看见我们的船,它突然“喵”地叫了一声,不是平时的软,是短促的锐,像块小石子被弹进浪里。紧接着,它纵身跳进水里,“噗”地溅起个小水花,四爪一划,竟像条鱼似的往前游。

“跟着它!”我赶紧把引擎关小,船速慢下来,像片被浪推着走的叶子。猫游得极快,黑黢黢的影子在白花花的浪头里一闪一闪,像道没停的闪电。我们的船刚要追上,它突然往左侧一拐,钻进两道浪之间的缝隙,等船绕过去,它早已游出丈余远,尾巴在浪里轻轻一甩,又往更深的礁石群里钻。

浪涛还在撞礁石,“咚咚”的闷响里,猫的影子越来越小,却始终亮着那双绿眼珠,像在前面引路的灯。辛集兴握着铁桨,目光跟着那道黑影,嘴角抿得紧紧的——我们都知道,这猫往礁群深处钻,定是有缘由的。老周说过,码头的猫通灵性,哪块礁石藏着鱼,哪条水道能躲浪,比人还清楚。

只是此刻,它引着我们往更险的地方去,浪涛的声响越来越沉,像有什么东西在礁石缝里等着,连风都带着股说不出的郁,往人骨头里钻。

浪涛的计数声不知何时歇了,像被谁掐断的弦。礁石缝里却钻出新的声响,“呜呜”的,不是风的啸,是裹着潮意的呜咽,像有人被按在水里哭,气音从喉咙缝里挤出来,带着股咸涩的颤。那声音顺着石缝的弧度往上爬,撞在礁石的凹处又折回来,碎成更细的丝,缠在我们脚边的浪沫里,听得人后颈发紧。

猫突然疯了似的往块巨礁上蹿。那礁石比旁边的高出半截,青黑色的棱上挂着些干硬的海藻,像披了件破烂的蓑衣。它四肢扒着礁石的糙面,爪子抠进蛎壳的缝隙里,“咯吱”刨出细碎的石渣。脊背拱得老高,黑毛炸成蓬松的球,对着礁石中段的裂缝疯狂地叫——那叫声不是寻常的喵呜,是被撕裂的锐,像块绸子被硬生生扯破,尾音挑得又尖又长,刺得人耳膜发麻,活像被谁踩着尾巴往死里拧。

我和辛集兴没说话,只交换了个眼神。他眼里的光沉得像块礁石,我攥着消防斧的手突然更紧了,斧柄的汗渍被体温焐得发黏。两人几乎同时弯腰,他抄起断桨的铁柄——那半截铁桨被他攥得指节泛白,桨头的锈迹在浪影里闪着钝光;我把消防斧往肩头扛了扛,斧刃的冷意顺着胳膊往下淌。踩着齐膝深的海水往礁石挪,浪头没到小腿肚,每走一步都像在拽块浸了水的棉絮,裤腿被浪打湿的地方贴在皮肤上,凉得像缠了圈冰。

礁石上的牡蛎壳尖得吓人。不是圆润的凸,是带着倒刺的锐,密密麻麻铺了层,像谁把无数把小刀片钉在石头上。军靴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不是脆裂,是壳尖扎进靴底的涩,每一步都能感觉到坚硬的壳刃在鞋底里侧刮擦,像要把橡胶剖开。没走几步,靴底就被划开好几道口子,冰冷的海水顺着裂缝往里灌,先是浸湿地垫,再往脚趾缝里钻,凉得人脚趾蜷成团,麻意顺着脚筋往上爬,直窜后颈。

到了巨礁下才看清,那石缝比想象中深得多。不是浅尝辄止的裂,是像被巨斧劈开的疤,纵深足有丈余,宽却只容一人侧身过。两侧的礁石壁陡得吓人,青黑色的石面上挂着些半干的海藻,像垂着的烂布条,缝隙里还嵌着些细碎的贝壳,在浪光里闪着零星的亮。往里望,黑得像泼了墨,连探照灯的余光都照不透,只有股浓重的腥气扑面而来——先是血的甜腥,浓得化不开,像刚杀过鱼的木盆;再是海藻的腐臭,混着礁石缝里沤出的霉味,闷得人鼻腔发酸;最末才钻出来那缕熟悉的杏仁味,淡淡的,却像根针,精准地扎进记忆里——是老周配的麻醉剂,去年在码头迷倒坤沙的看守时,药瓶敞口就是这味。

辛集兴从裤兜摸出打火机,金属壳子被海水泡得发僵,他用拇指蹭了蹭火石,“噌”的一声,橘红的火苗突然窜起来。风从石缝里钻出来,火苗被吹得歪歪扭扭,像条挣扎的小蛇,忽明忽暗地舔着周围的黑。

光扫过的瞬间,我看清了石缝深处的影子。那人蜷在最里侧,背靠着冰冷的礁石,膝盖抵着胸口,像团被揉皱的布。穿的还是那件海魂衫,洗得发白的蓝白条纹被浪水浸得发深,袖口卷着的地方沾着些暗红的渍,该是血。是老周。他额头抵着礁石,棱角分明的眉骨陷在阴影里,眼窝处一片深黑,像被墨填满了。右手死死攥着拳,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指缝里漏出点蓝白相间的塑料——是大白兔奶糖的糖纸,边角被攥得发皱,在火苗的光里闪着微弱的亮。

“老周!”我往前跨了半步,脚下突然踢到个硬东西。那东西藏在半湿的海藻下,触感是金属的冷硬,我弯腰拨开海藻,借着晃动的火光一看——是支注射器,玻璃针管里还剩着点透明的液体,像掺了水的蛋清,贴着管壁慢慢往下淌。针尖被塑料套罩着,却依旧泛着寒光。凑近了闻,那股杏仁味突然浓了,直直往鼻腔里钻,呛得人喉咙发紧——就是这东西,错不了。

火苗突然“噗”地跳了下,辛集兴举着打火机的手微微发颤。石缝里的腥气混着杏仁味,像张湿冷的网,把我们俩罩在里头。老周攥着糖纸的手一动不动,只有浪涛撞在礁石上的闷响,从石缝深处滚出来,像谁在数我们剩下的时辰。

辛集兴举着打火机往前凑了半寸,火苗抖得像片被风刮的枯叶,橘红的光在老周脸上明明灭灭。我看清了他眼角那道疤,还是老样子,浅粉色的月牙形,边缘卷着点旧肉,像块被啃过的贝壳——只是此刻,那疤周围的皮肤白得发青,连带着整张脸都失了血色,像张泡透了的纸,轻轻一碰就要碎。嘴唇泛着青紫色,不是冻的,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瘀,嘴角还挂着点白沫,干成了细小的盐粒。颧骨的棱角在光里凸得吓人,像两块嵌在面团里的礁石。

他的左手蜷在身下,袖口的海魂衫被礁石硌出道褶,隐约能看见指节的轮廓,像在攥着什么宝贝。辛集兴的指尖刚碰到他的手腕,老周的手指突然动了。

不是活人的抬动,是肌肉松弛后的抽搐。指节突然弹了下,像生锈的弹簧猛地收缩半寸,接着整只手轻轻颤了颤,掌心恰好对着我们——火光扫过的瞬间,我看清了那东西。

是块桃木牌,三厘米见方,边缘被摩挲得发亮,像块浸了油的琥珀。正面的编码早被血糊住了,暗红的血痂像层凝固的胶,把数字糊成模糊的黑块,用指甲刮都刮不开;可反面却异常清晰,刻着朵半开的荷花,花瓣的纹路深深刻进木头里,刻痕里嵌着点礁石灰,却掩不住花瓣的弧度——是花粥最喜欢的半开荷,她枪套上就刻着一模一样的,上次在雷清荷的宴会上,我亲眼看见她用指腹蹭过那朵花,指甲上的红蔻丹蹭在木头上,留下点淡粉的印。

“噗——”

火苗猛地往回收,橘红的光在石缝里缩成个小点,最后彻底灭了,连点烟都没剩。石缝里瞬间黑得像泼了整缸墨,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撞在礁石上,又弹回来,粗重得像拉风箱。

浪涛撞在礁石上的声响突然压了过来,不是远处的闷,是贴着耳根的炸。“咚——”的一声,震得耳膜发麻,带着股礁石被啃碎的腥气,像有张巨嘴在石缝外磨牙,每一声都裹着要把人拖出去嚼碎的狠。

我后颈的汗毛“唰”地竖起来,像被冰锥扎了下。终于明白了——雷清荷说那半颗奶糖时,嘴角那抹笑藏着什么。他早就知道花粥和老周的勾当,知道老周会把桃木牌刻上她的标记,知道我们看见这朵荷就会乱了方寸。这石缝里的一切都是算好的:老周蜷着的姿势,攥着的糖纸,甚至这股杏仁味的麻醉剂,都是给我们下的饵。

就像去年在黑礁湾,坤沙的人把诱饵挂在暗礁上,等着贪嘴的鱼自己钻网。我们现在,就是那尾看见饵就忘了危险的鱼。

辛集兴的呼吸突然粗了,我能感觉到他往我这边靠了靠,肩膀撞在我的胳膊上,带着股冰碴子似的抖。石缝外的浪涛还在撞,“咚——咚——”的,像在敲我们俩的骨头,看哪块先碎。

“走!”

辛集兴的声音像块烧红的铁扔进冰水里,“滋啦”一声炸出火星。他的手突然攥住我胳膊,不是轻拽,是死扣——指节像礁石的棱,深深嵌进我臂弯的肌肉里,掌心的汗混着海水,烫得吓人,像攥着块刚从炉膛里夹出来的烙铁。我被拽得一个趔趄,消防斧差点脱手,斧刃在石缝的阴影里划出道冷光,擦过礁石时带起串“簌簌”的石渣。

“这是陷阱!”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气音裹着齿缝里的狠,“花粥的人肯定在礁群外围,等我们往里钻!”他拽着我往外退,军靴踩在牡蛎壳上,“咯吱”碾出细碎的裂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我看见他后颈的青筋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冲锋衣的领口被急喘的气吹得鼓鼓的,像只受惊的河豚。

话音还没在石缝里落定,外面突然滚来“突突”的引擎声。不是单艘的闷响,是好几道声线绞在一块儿——有的沉,像老黄牛喘气,该是改装过的大马力艇;有的尖,像被掐住的猫叫,是轻便的冲锋艇。声浪越来越近,浪涛被搅得疯了似的,白花花的浪头不再是连绵的片,是被撕成的碎棉絮,“哗哗”地往礁石上拍,溅起的水花打在石缝口,像无数根冰针往里面扎。

我眯眼往外瞅,浪尖上晃着几个黑影。是冲锋衣,不是我们穿的深黑,是泛着油光的藏青,被探照灯扫到时,衣料上的水渍亮得刺眼。更醒目的是他们手里的东西——枪筒,黑沉沉的,被浪风磨得发亮,偶尔有光柱扫过,枪身突然反射出点冷光,像鲨鱼露出的齿,在白花花的浪里一闪就没。有个人正举着枪往石缝这边瞄,食指扣在扳机上,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连护目镜上的海水都看得清。

“举起来!”辛集兴突然低喝,我下意识将消防斧举过头顶。斧刃迎上远处探照灯的光,“唰”地劈出道银亮的弧,那光里裹着斧刃上没擦净的油污,还有刚才蹭到的礁石灰,像条淬了光的蛇。胳膊上的肌肉猛地绷紧,斧柄的木纹硌得掌心发疼,却奇异地生出股稳劲——就像老周教我的,真要拼命时,手里的家伙得比命还沉。

眼角的余光瞥见石缝深处,老周的手还保持着蜷曲的姿势,那枚桃木牌从指缝里滑了出来,半浸在刚漫进来的海水里。正面的血痂被浪水洇开,晕成朵模糊的红,反面的荷却愈发清晰,花瓣的刻痕里积着点沙,像刚从泥里捞出来的。它就那么漂着,在青黑色的礁石上,像朵开在血水里的花,根茎还缠着老周最后攥紧的糖纸。

浪涛突然又开始计数了。

“哗——”第一声撞在礁石顶,碎成的水珠弹得老高,在探照灯里亮得像撒了把碎玻璃。

“哗——”第二声来得更快,几乎踩着前一声的尾巴,力道更沉,像有只巨手往礁石上按,震得石缝都在颤,我脚边的碎石子“咕噜噜”滚进更深的暗处。

“哗——哗——”第三声和第四声绞在了一起,间隔短得像没喘气,浪头裹着沙粒往石缝里灌,打在脸上生疼,连呼吸都带着股咸腥的糙。

这哪是浪涛在数,是催命的鼓点,敲在耳膜上,撞在心跳上,和摩托艇的引擎声、远处隐约的喝骂声缠成了根绳,勒得人胸腔发紧。辛集兴已经拽着我退到石缝口,他另一只手按在腰后的刀鞘上,鲨鱼皮的鞘身被他攥得发皱,我知道那柄淬毒的短刃随时会出鞘——就像去年在黑礁湾,他也是这样,在浪里攥着刀,等着最后扑上来的死士。

最前面的摩托艇离礁石只剩丈余远,艇上的人已经站了起来,枪托抵着肩窝,枪口正对着石缝口。浪风突然卷过来阵熟悉的香——是花粥惯用的玫瑰香水,混在海腥气里,甜得发腻,像裹着毒的糖。

我举着消防斧的手又紧了紧,斧刃的寒光里,仿佛看见老周最后递桃木牌时的眼神,沉得像此刻的浪。这场厮杀,从我们踏进走廊的那一刻就开始了,而这急促的浪涛声,不过是吹响了最后那声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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