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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的磨憨口岸,浓雾像被暴雨泡透的棉絮,密不透风地裹住整个边境线。我把脸贴在冷藏车副驾的玻璃上,指尖刚触到冰凉就缩了回来——玻璃上凝着一层薄霜,外面的世界只剩模糊的黑影,连十米外的界碑都隐成了一团灰。座椅皮革被前几任司机磨出了油亮的包浆,后腰抵着的旧褶皱硌得生疼,混着制冷系统“嗡嗡”的低频震动,让每根骨头缝都浸着寒气。

指尖下意识地往裤兜深处钻,摸到那枚桃木牌时才稍稍定了神。荷花瓣的纹路被我摩挲得发亮,边缘未磨平的毛刺却仍在扎指腹——这是老周在黑礁湾鱼排上塞给我的,当时他的手比海水还凉,压着我的手腕说“这玩意儿挡灾,比枪靠谱”。现在那毛刺扎得生疼,像在往我脑子里钻:“卧底的路一步错,就是橡胶林里的烂骨头。”

眼角的余光不敢离开车内后视镜,镜中那辆黑色越野车像附骨之疽,引擎声压得极低,却始终咬在我们车后三米处。驾驶座上的瘦猴叼着烟,烟灰积了半寸都没弹,全落在灰夹克的衣襟上,烧成星星点点的黑窟窿。他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更扎眼——食指无意识地敲着塑料壳,指甲缝里还嵌着去年电晕王司机时的血痂。我甚至能清晰看见他腰间鼓出的弧度——那根黑色电击棍的塑料壳上,褐色污渍早凝成了硬痂,是王司机被拖进橡胶林前,嘴角淌的血蹭上去的。

突然,瘦猴的烟烧到了指尖,他猛地一弹烟灰,视线却像饿狼盯猎物似的,透过后视镜死死锁在我身上。我赶紧收回目光,假装揉了揉眼睛,指腹却蹭到了鬓角的冷汗——这双眼睛,去年就是这样盯着王司机的车尾灯,直到把人堵进橡胶林深处,再没出来过。

“车斗的山竹堆得够厚吗?别让边防的狗闻出味儿来!”辛集兴的声音突然撞破车厢里的寂静,刻意拔高了半分,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在模仿雷清荷手下那种粗粝的腔调,好让无线电那头的瘦猴听着“顺耳”。我斜睨了他一眼,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已经泛成青白色,指腹深深嵌进塑料防滑纹里,连手背的青筋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顺着小臂蜿蜒成鼓胀的线条。

他的眼角像受惊的鸟雀般飞快扫过后视镜,镜片里瘦猴的脸还贴在越野车的方向盘上,烟灰正簌簌落在衣襟上。那一眼快得像闪电,没等瘦猴察觉,他的目光已经猛砸回前方的路——柏油路面被雾气浸得发黑,偶尔闪过的路牌都蒙着层湿冷的灰。

仪表盘下方的车载无线电正发出“滋滋”的电流杂音,辛集兴刻意把音量调大了些,刚好盖过我们真正的对话。冷藏车的制冷系统在脚下“嗡嗡”低震,出风口飘出的白气裹着刺骨的冷,扑在挡风玻璃内侧,瞬间凝出一层细密的霜花,像撒了把碎盐——这层霜成了天然的屏障,哪怕瘦猴用望远镜盯,也看不清我们在车里的小动作。

突然,辛集兴的拇指在方向盘中央的品牌Logo上轻轻敲了三下。第一下轻,第二下稍重,第三下又收了力,指节与塑料的碰撞声细得像蚊子振翅,混在引擎的轰鸣里几乎听不见:“眼线有没有起疑?他刚才看后视镜的频率比平时密。”

我喉结动了动,压下胸腔里乱撞的心跳,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先蹭过鬓角,假装拂去不存在的碎发,随即自然地落在鼻梁上,指腹贴着皮肤轻轻摩挲了两下——动作慢而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指尖的汗湿蹭过微凉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我却不敢分心:这个动作我们在宿舍的镜子前练了不下二十次,辛集兴拿着手机录像反复纠正,“摸得太急像心虚”“太慢又显得刻意”,直到每个弧度都精准得像刻进骨子里的程序。

“暂时安全。”我用气音回应,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目光落在挡风玻璃的霜花上,想起昨天练这个动作时,辛集兴突然说:“要是出错了,咱俩就等着喂橡胶林里的野狗。”此刻那霜花的纹路像一张细密的网,缠得人呼吸都得掐着分寸——卧底的日子里,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一个指尖的颤抖,都可能成为送命的证据。

昨天在雷朵集团总部那间弥漫着雪茄与檀木混合气味的办公室里,我和辛集兴站在酸枝木办公桌前,桌面被常年摩挲得泛着琥珀色的包浆,连木纹里都嵌着挥之不去的烟草渍。雷清荷陷在真皮老板椅里,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绿得发沉,指节抵着桌面轻轻敲击,“笃、笃、笃”的节奏像秒表在倒计时。“你们俩是新人,边境的关卡比你们想象的刁,”他开口时嘴角扯出笑,眼角的皱纹堆成褶,活像尊慈眉善目的弥勒佛,可那双三角眼扫过我们时,却像淬了毒的冰锥,连辛集兴耳后的汗毛都绷直了,“让瘦猴跟着,他熟路,免得你们栽在上头。”

站在墙角的瘦猴立刻往前挪了半步,故意挺了挺含着的腰,右手往后一扯夹克下摆——那动作刻意得像演出来的,刚好露出腰间别着的黑色电击棍:塑料外壳磨出了白痕,金属触点闪着冷光,尾端还挂着个磨损的皮套。我盯着那根棍子,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老周前晚在黑礁湾的渔排上,用打火机的火苗照着我的脸说:“去年有个司机私吞五十美金,瘦猴在仓库后巷用电击棍顶他太阳穴,滋滋响了三秒,人就口吐白沫瘫了,拖进橡胶林时,鞋跟在泥地上划出半米长的血印,第二天只找到一只掉在树桩上的解放鞋。”

此刻货车正缓缓驶过边境界碑,界碑是青灰色的麻石,表面被雨水浸得发乌,“中国”两个字是早年用红漆刷的,笔画边缘已经斑驳,有些地方甚至起皮卷边,旁边的老挝文字歪歪扭扭,像是用树枝胡乱划上去的。界碑底座缠着几圈生锈的铁丝,挂着半片被风吹烂的警示旗,脚下的泥地里印着深浅不一的轮胎印,混着牲畜的蹄子印,乱糟糟地向两国境内延伸。

车窗外的风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路两旁的橡胶林渐渐稀疏,碗口粗的树干上还留着割胶的斜口,乳白色的胶汁早已凝固成褐黄色的痂,空气里那股青涩的橡胶味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甜腻中带着腥气的味道——成片的罂粟田铺展开来,粉白色的花瓣薄得像纸,清晨的露水沉甸甸地挂在花瓣边缘,风一吹,露珠顺着花瓣的弧度滚落,砸在下面的绿叶上,像从新鲜伤口里淌出的血珠,坠在草叶上颤了颤,又渗进黑褐色的泥土里。

突然,辛集兴的右脚轻轻压下刹车,冷藏车的制动系统发出“嘶”的一声轻响,轮胎在潮湿的柏油路上蹭出半米长的淡黑色痕迹,车速缓缓降了下来。他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指向路边一间低矮的修车铺——石棉瓦搭的屋顶歪歪斜斜,墙面上用红漆写着“补胎换胎”,字迹被雨水冲得模糊,门口蹲着个穿橡胶围裙的老挝师傅,手里正把玩着一把生锈的扳手。“轮胎好像扎了东西,气漏得挺快,”辛集兴对着车载无线电说,声音里刻意掺了点慌张,“得停下来补补,不然走不了远路。”

话音刚落,后视镜里瘦猴的脸“唰”地沉了下来,像被泼了盆冷水。他猛地拍了下方向盘,越野车的喇叭发出“嘀——”的长鸣,刺耳的声音透过无线电传过来,还混着电流的“滋滋”声。“磨磨蹭蹭的干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尾音里裹着戾气,“雷先生半小时前还打电话催,耽误了交货,我看你们俩是想试试橡胶林里的野狗饿不饿!”

我推开车门时带起一阵冷风,几乎是跳着落地,鞋底碾过路边的湿泥,“啪”地狠狠踹在左后轮胎侧面——褐色泥浆溅在卡其色裤腿上,晕出巴掌大的印子。这是我和辛集兴练了无数次的暗号:借补胎绊住瘦猴,他趁机查货箱编号。

辛集兴余光一扫便心领神会,跟着下车掀开帆布篷布。清甜的山竹果香裹着水汽扑过来,却压不住底下军火箱的冷硬金属味——那是机油和铁锈混在一起的腥气,钻进鼻腔就发沉。瘦猴也下了车,烟蒂叼在嘴角,烟灰快烧到嘴唇,他眯着眼扫过轮胎、篷布,最后把视线钉在辛集兴手里的扳手,声音发闷:“别耍花样,我盯着呢。”

辛集兴突然“哎呀”一声,手里的扳手“当啷”砸在水泥地上,弯腰去捡时,右肘“没站稳”似的撞在瘦猴小腹——力道掐得刚好,既疼又不至于露馅。瘦猴“唔”地闷哼一声,身子一弓,手捂着肚子直抽气,烟蒂“啪”地掉在地上,火星子溅起来又灭了。

我立刻背对着他蹲下身,假装检查轮胎纹路,指尖从鞋底夹层摸出半截粉笔——笔身被汗水浸得发潮,在货车后挡板的金属面上飞快划了个锐角三角,粉笔末簌簌掉在鞋缝里,摩擦声轻得像虫爬。这是老周定的暗号:三角代表“货已确认,有眼线”,圆圈是安全,叉则是危险。

等瘦猴直起身,辛集兴已经捡起扳手,嬉皮笑脸地拍他后背:“对不住对不住,手滑了,没撞疼吧?”瘦猴猛地甩开他的手,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地上:“少废话,赶紧补!耽误了雷先生的货,有你俩好果子吃!”

蹲在轮胎旁的老挝师傅慢悠悠直起身,黝黑的脸皱成一团,手上的老茧比轮胎纹路还深,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油泥。辛集兴凑过去,用半生不熟的泰语混着手势搭话:“师傅,这附近……有山竹卖吗?我们老板爱吃这个。”师傅咧嘴一笑,露出黑黄的牙,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挂着“山竹5000基普”木牌的小摊,尾音拖得老长:“那边,便宜,甜!”

我斜靠在冷藏车冰冷的金属车身上,指尖夹着瘦猴给的烟——烟纸泛黄发脆,烟丝松散得能看见缝隙,点火时“滋啦”一声窜出细小的火星,劣质尼古丁的辛辣味直冲喉咙,呛得我忍不住皱紧眉头,指节却把烟攥得更紧。烟灰簌簌落在沾满泥点的裤腿上,我故意晃了晃手腕,让烟灰散在地面的水洼里,随即抬起右脚,鞋尖碾着烟蒂往货车后挡板蹭去——烟蒂的火星在三角暗号上“嗤”地熄灭,黑色焦痕刚好盖住粉笔印,动作自然得像只是随手处理垃圾。

眼角的余光越过摇曳的罂粟花丛,瞥见田埂尽头的土路上,一辆沾满泥点的黑色摩托车一闪而过。老周戴着的全黑头盔在残存的雾气里泛着冷光,车把上挂着的帆布包边角磨得发白——那是我们约定的接头装备。他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车身微微一倾,朝着橡胶林的方向调转车头,很快就隐进了层层叠叠的阔叶树影里,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车辙印在湿泥里。

“磨磨蹭蹭的!都快半小时了!”瘦猴的吼声突然炸响,他把刚抽完的烟蒂狠狠砸在水泥地上,穿着军靴的脚反复碾踩,烟蒂被压成一滩黑泥,在地面留下深褐色的印子。他的眉头拧成死结,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无线电,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再耽误下去,我直接给雷先生打电话,到时候你们俩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填橡胶林的坑!”

辛集兴立刻从牛仔裤后兜摸出几张美金——崭新的钞票边缘带着印刷的毛刺,他指尖沾了点唾沫,飞快抽出两张塞到老挝师傅手里。师傅的手指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油污,接过钱时下意识地往衣襟上蹭了蹭,随即用拇指和食指捻着钞票边角,对着阳光照了照水印,浑浊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淬了光,咧开的嘴里露出黑黄的牙:“马上好!马上好!”话音刚落,他手里的扳手突然加快了节奏,“咔咔咔”的拧螺丝声从慢悠悠的拖沓,变成了密集的急促响,金属碰撞声在空旷的路边格外刺耳。

重新上路时,太阳已经爬过罂粟田上空的云层,金色的光缕穿透残存的薄雾,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路面的湿痕渐渐变干,只留下深色的印记,空气里的罂粟甜腥气淡了些,混着车轮卷起的尘土味,从半开的车窗缝钻进来,呛得人鼻腔发涩。辛集兴伸手调开车载电台,嘈杂的老挝语歌曲涌出来,伴随着“滋滋”的电流杂音,刚好盖过车厢里的私语。他侧过脸,嘴唇几乎没动,气息压得极低,只有我能听见:“货箱编号A37,跟老周给的清单对得上,里面是AK47的枪机零件,用三层防水帆布裹着,外面还垫了山竹的枝叶遮味。”

我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同时假装抬手看时间——手机壳是辛集兴去年在唐人街旧货市场淘的,黑色塑胶壳边缘摔出了三道明显的裂痕,背面贴着张泛黄的拍立得照片:照片里我和他蹲在阿婆的芒果树下,手里各举着半个青芒果,阿婆的白发在风里飘着,背景里的“阿婆糯米饭”木牌依稀可见。屏幕亮起时,老周刚发的消息跳出来,只有六个字:“红棉树茶馆见”,字体小得像蚂蚁,我飞快扫了一眼就按灭屏幕,把手机塞回牛仔裤口袋。

抬眼望向窗外,路两旁的橡胶林彻底消失,换成了低矮的土坯房。墙皮剥落的房檐下,歪歪扭扭挂着中文招牌:“重庆小面”的木牌缺了右上角,“重”字只剩半边,油漆剥落得露出里面的木纹;“四川火锅”的蓝布帘被风吹得鼓起来,边角沾着深褐色的油污,像凝固的酱油渍;还有个卖槟榔的小摊,木桌上摆着玻璃罐,里面的槟榔泡在红色的卤水里,摊主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吆喝着:“槟榔!提神!五块!”——金三角的唐人街,终于到了。

踏入金三角唐人街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酸腐与燥热的气息就裹住了口鼻——不是正经城镇的烟火气,是汗臭、烤槟榔的焦糊味、劣质茉莉香水的甜腻味,再混着路边污水沟的腥气和土坯房漏雨的霉味,像团湿抹布堵在喉咙口,让人忍不住皱紧眉头。

这地方是典型的三不管地带,窄得能容两人并行的街道被各式摊贩挤得只剩条尺宽的缝。卖水果的推车摞着小山似的青芒果,竹筐边缘爬着黑蚂蚁,摊主是个光膀子的汉子,古铜色的后背淌着汗,腰间缠块脏得发亮的毛巾,扯着半生不熟的中文吆喝:“芒果!十块三个!不甜不要钱!”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边喊边用沾着芒果汁的手拍着筐子。隔壁的槟榔摊架着铁皮烤炉,槟榔果在铁板上烤得“滋滋”冒油,焦香里裹着股涩味,摊主叼着烟,用铁签子翻烤时,烟灰簌簌落在炭火里。

最扎眼的是街角的赌摊,一块破油布铺在地上,围着七八个人,有穿迷彩裤的糙汉,也有戴破草帽的当地人。庄家是个缺了颗门牙的男人,手里攥着个掉瓷的粗瓷碗,碗里的骰子“哗啦啦”转得飞快,赌徒们的脸凑得极近,有人攥着皱巴巴的钞票,指节发白,有人输了钱,唾沫横飞地骂着脏话,抬脚就往地上踹,溅起的泥点甩在旁边人的裤腿上,竟没人计较——这里的规矩,比地上的烂泥还稀松。

辛集兴把冷藏车停在街口的修车铺旁,铺子门口支着个生锈的千斤顶,地上淌着黑褐色的机油。老板是个老头,躺在竹制躺椅上打盹,肚子上盖着张卷边的旧报纸,头条标题还是半年前的“边境缉毒行动”,报纸边缘被风吹得烂成了毛边。“我们去买瓶水和面包,”辛集兴探出头对副驾的瘦猴说,语气刻意放得恭顺,“很快就回。”瘦猴揉了揉眼角的油污,打了个哈欠,露出一嘴黄牙,唾沫星子溅在车窗上:“别他妈磨蹭!老子盯着车呢,敢跑一步,我打断你们的腿,扔去喂河沟里的鳄鱼!”说罢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还在嘟囔着骂娘。

我和辛集兴并肩挤进街道,肩膀不时蹭到路边的货摊。右手边的小摊摆着堆假劳力士,表盘玻璃划痕累累,金色表圈已经掉漆露出银色底胎,摊主用塑料袋裹着块抹布,见我们路过就凑上来:“老板,手表要不要?瑞士机芯,便宜卖!”左手边的摊子挂着串红绳护身符,木牌上的“平安”二字刻得歪歪扭扭,红绳褪成了粉白色,沾着点不明污渍。

突然,一个穿人字拖的矮个男人凑过来,裤脚沾着泥,脚趾甲缝里嵌着黑垢,他往左右瞥了瞥,用手挡着嘴,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老板,要姑娘不?都是中国来的,十八九岁,嫩得很!五十美金一次,包满意!”说着眼角挤了挤,露出油腻的笑。辛集兴的眉头瞬间拧成疙瘩,右手不自觉地攥了攥拳头,又很快松开,摆了摆手,语气冷硬:“不用。”男人撇了撇嘴,啐了口带槟榔渣的唾沫,转身就凑向另一个路过的光头汉子。

“袈沙哥,要不要买瓶水?”辛集兴突然停下脚步,声音放得随意,指了指前方的饮料摊——铁皮柜上摆着几瓶冰镇矿泉水,瓶身凝着水珠,摊主正用扇子扇着驱蚊。我顺着他的目光越过摊位,落在后面的巷口:一个女孩蹲在地上,手里捏着根枯树枝,在泥地里划着什么,模糊的线条像是座歪歪扭扭的房子。她穿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裙,裙摆沾着几块黑褐色的污渍,肩膀窄得像未长开的竹苗,风一吹就晃。枯黄的头发用根断了的皮筋扎在脑后,碎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沾着点泥星子。脚上是双明显大了两码的旧帆布鞋,鞋尖磨破了洞,露出的脚趾甲盖泛着青白色,边缘还沾着干硬的泥块。

我刚抬步要走过去,女孩突然抬起了头——那张脸最多十八九岁,却瘦得颧骨高高凸起,像两块硌人的石头。嘴唇干裂得翻起白皮,细小的血纹嵌在唇缝里,左眼角下方一片青紫的瘀伤,形状方正,分明是巴掌印。她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黑眼珠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又瞬间垂下,双手攥着树枝往膝盖间缩,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树枝“啪嗒”掉在泥地里,溅起一点泥水。

“别多管闲事。”辛集兴的声音压得极低,指尖拽着我袖口的力道又紧了紧——他的指节冰凉,像攥着块冰,“这里的水比橡胶林还深,先找老周,任务不能出岔子。”我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却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女孩的碎花裙洗得发白,裙摆沾着几块黑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脚上的帆布鞋大了至少两码,鞋尖磨破个洞,露出的脚趾甲缝嵌着泥,脚踝上一圈浅浅的红痕,是铁链勒过的印子,边缘还泛着淡粉色的肿。

刚挪开两步,身后突然炸响一个尖利的女声:“死丫头!还蹲在这里装死?是不是又想挨揍了!”我猛地回头,巷口站着个满脸横肉的女人,花衬衫紧绷在臃肿的身上,肚脐眼都勒得露出来,紧身裤的裤脚堆在沾满泥的拖鞋上。她手里攥着根手腕粗的钢管,锈迹斑斑的管身上还沾着点深色的污渍,叉着腰骂时,唾沫星子溅得老远。

女孩吓得浑身一哆嗦,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猛地站起来,头埋得快碰到胸口,双手贴在裤缝上,小步往女人身边挪,走的时候还下意识地缩着脖子,肩膀往里扣,像是怕被钢管突然抽中。

“等一下。”喉结在喉咙里滚了两圈,我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那女人猛地转头,三角眼瞬间眯成两条细缝,上下扫着我和辛集兴——目光在我沾着泥点的裤腿和辛集兴攥紧的拳头间打了个转,嘴角突然扯出一抹油腻的笑,露出沾着槟榔渣的黄牙:“怎么?这位老板是看上这丫头了?”她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又轻又腻,“跟你说,她是上周刚到的,嫩得很,五十美金一次,不满意不收钱。”

话音刚落,她突然伸手揪住女孩枯黄的头发,手腕猛地一拧。女孩疼得身子一歪,眼泪“唰”地涌了出来,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下唇很快被牙齿咬出一道渗血的红痕。女人却不管不顾,硬是把她的脸往我面前掰:“你看这脸蛋,洗干净了多俏?就是太犟,得好好调教才听话。”

我盯着女孩的眼睛——那双眼其实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本该盛着十八九岁该有的光,此刻却灌满了化不开的恐惧,像被墨染透的深潭,连一点挣扎的火苗都快灭了。心口像被细针扎了下,密密麻麻的疼。

“我们不是来找人的。”辛集兴的脸色瞬间绷紧,赶紧伸手拽了拽我的胳膊,指尖用力掐了下我的小臂——那力道带着明晃晃的警告,“我们是来问路的,找红棉树茶馆,你知道在哪吗?”

女人脸上的笑瞬间垮下来,像被戳破的猪尿泡。她“啐”地往地上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唾沫星子溅在女孩的帆布鞋上:“不知道!要问路问别人去!别在这儿耽误老娘做生意!”说罢,她攥着女孩头发的手又加了力,拖着人往巷子里走,嘴里还骂骂咧咧:“没用的赔钱货!连个客人都留不住,今晚别想沾一口饭!”

女孩被拽得踉踉跄跄,脚后跟在泥地上蹭出浅浅的印子,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却连一声抽噎都不敢发出来。

女孩被拽得一个趔趄,脚踝上的红痕被帆布鞋磨得发白,身子晃了晃才勉强站稳,脚后跟在泥地上蹭出一道浅印。路过我身边时,她突然猛地抬起头,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湿的皮肤上,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重庆特有的软糯尾音,一字一顿地撞进我耳朵里:“我……我是重庆的……”

那五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滋啦”烫在我心上——胸口瞬间像被重锤闷击,连呼吸都滞了半拍,指尖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辛集兴也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发直,指节捏得发白,指缝里都沁出了冷汗——我们俩在重庆待过三年,那口带着巴南区特有的卷舌尾音的乡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心里最软的地方,连带着唐人街老巷里的火锅香、嘉陵江的风,都涌了上来。

“还敢多嘴!”女人的吼声像炸雷,没等女孩把话说完,她反手就甩了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像摔碎了瓷碗,在窄巷里撞出回声,震得人耳膜发紧。女孩被打得偏过头,乌黑的头发散乱下来,手掌死死捂住左脸,指缝里渗出的眼泪混着嘴角的血丝,滴在洗得发白的碎花裙上,晕开一小片淡红的印子。可她还是倔强地仰着下巴,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救我”,却被女人粗暴地拽着头发往巷子里拖。

“我们去看看。”我压低声音,语气硬得像铁,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辛集兴眉头拧成死结,眼神在我和巷口的方向来回扫了两圈——瘦猴的越野车还停在街口,万一他起疑跟过来,不仅任务要黄,我们俩都得栽在这里。但他只犹豫了三秒,就重重点头:“小心点,别暴露身份,最多十分钟,我盯着巷口。”

我们跟着女人和女孩钻进巷子。这巷子深得像条黑洞,两旁的土坯房墙皮层层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土块,墙缝里还长着枯黄的野草。窗户全用厚厚的木板钉死,钉子锈得发黑,只有几缕阳光从木板的缝隙里挤进来,照在地上的污水里——污水里漂着烂菜叶、塑料瓶,还有不知名的虫尸,绿得发稠,像泼了一层浓痰。空气里的霉味比街口重了十倍,混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那味道我太熟悉了——雷朵集团总部的走廊里,每次处理完“不听话”的手下,保洁就会用这种消毒水反复拖地,试图盖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可那股消毒水和铁锈混合的腥气,总能钻进骨头缝里。

女人把女孩狠狠推搡进一间低矮的小屋,门框歪歪扭扭,连门板都是破的,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她“哐当”一声锁上门,那把铁锁锈得厉害,钥匙插了两次才拧动。转身看见我们还跟在身后,她的脸“唰”地白了,随即又涨成猪肝色,右手抄起靠在墙边的钢管,高高举起来,声音发颤却透着狠劲:“你们跟着我干什么?想抢人不成?告诉你们,这丫头是我花三千美金买的,是我的私产!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跟谁拼命!”

我右手插进牛仔裤后兜,指尖捻开一沓崭新的美金——这是昨天雷清荷让张秘书塞给我的“活动经费”,每张钞票的边角都带着印刷的毛刺,头像上的油墨味还没散。抽出五张递过去时,钞票在指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那女人的三角眼瞬间亮得像贪财的猫,举着钢管的手“唰”地放下来,钢管“当啷”靠在墙上。她一把抢过美金,指尖沾着唾沫,飞快地捻着钞票边角数了两遍,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一嘴黑黄的牙——牙缝里还嵌着早上吃的槟榔渣。“原来是老板想跟这丫头唠唠啊,早说嘛!”她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油腻的笑堆在脸上,“十分钟,就十分钟啊!别太折腾,明天还得接客呢。”说罢扭着臃肿的腰往巷口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东南亚情歌,五张美金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泛了白。

我伸手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霉味、馊味和消毒水的浊气瞬间涌来,像被人迎面泼了盆脏水,呛得我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腾。这小屋顶多四平米,墙角堆着半人高的脏衣服,领口和袖口沾着黑褐色的污渍,散发着刺鼻的馊味,几只苍蝇在上面嗡嗡打转。地上铺着一张破得露出棉絮的床垫,床垫上的被子黑得发亮,像抹了层油,上面还沾着几块暗褐色的可疑污渍,硬得像结痂的血块。

女孩蜷缩在床垫最里面的角落,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墙,双手死死抱着膝盖,头埋在臂弯里,乌黑的头发散乱地盖着脸。肩膀还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像寒风里的枯叶,连带着床垫都微微晃动。

我轻轻在她身边坐下,老旧的床垫发出“吱呀”一声呻吟,生怕惊扰了她。我刻意放慢语速,声音放得比平时柔了三分:“别怕,我们是中国人,不会伤害你。”

女孩的肩膀猛地一僵,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散乱的头发下,一双红肿的眼睛里还含着泪,像蒙着雾的黑葡萄,警惕地盯着我,连呼吸都放轻了。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带着未散的哭腔:“你们……你们也是来……来欺负我的吗?跟那些男人一样?”

蹲在门口望风的辛集兴时不时瞥向巷口,听见这话,他回头时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安抚:“我们不是坏人。刚才听见你说你是重庆的,我们也是中国人——我以前在重庆待过两年,最爱吃解放碑旁边那家老火锅,麻得过瘾,辣得够劲。”他说这话时,眼神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像提到了熟悉的旧时光。

女孩的眼睛猛地眨了眨,原本蒙着水雾的黑眼珠里,突然闪过一丝细碎的光——像沉在深潭里的星星被捞起,又像溺水的人在浪里抓住了一截浮木,连肩膀的颤抖都缓了半分。她下意识地往前挪了挪,枯树枝似的手指蜷缩着抵在膝盖上,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每一个字都像从磨破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砂砾般的粗糙,却裹着重庆特有的软糯尾音:“你们……你们真的是中国人?能……能听懂重庆话吗?”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成了气音,“我快半年没说过家乡话了……”

“能听懂。”我往前倾了倾身,尽量让眼神温和些,记忆里重庆的画面突然涌了上来——去年在巴南区执行盯梢任务时,巷口那家“李记小面”的辣油香飘了整条街,老板是个络腮胡大叔,往面里浇辣油时“滋啦”一声,红油裹着花椒粒浮在碗上,连空气里都飘着麻香。“我去过巴南区,”我刻意提了她熟悉的地名,“巷口那家小面摊的辣油特别香,老板总说‘要吃辣才够劲’,加一块钱还能多放一勺臊子。”

“巴南区……”女孩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突然捂住脸,肩膀猛地抽搐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指缝往外涌,把洗得发白的袖口都浸湿了,连带着压抑的呜咽声也漏了出来——那哭声很小,像被捏住喉咙的小猫,混着浓重的鼻音,却每一声都扎得人心尖发疼。“我就是巴南区的……”她哽咽着说,指缝里露出的眼睛红得像兔子,“我家就住在李记小面旁边,我妈开了家面馆,叫‘晓梅面馆’,招牌还是我爸当年亲手写的……”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却越说越急,像要把憋了半年的话全倒出来:“我妈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揉面,手腕上的银镯子磨得发亮,揉面时‘叮铃叮铃’响;晚上十点才关门,收摊时总给我留一碗杂酱面,说‘姑娘家要多吃点’……她做的火锅最好吃了,冬天的时候,锅里飘着八角和桂皮,花椒和辣椒放得足足的,煮得咕嘟咕嘟响,我总抢着吃里面的毛肚,她就笑着拍我的手说‘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我喉结动了动,胃里一阵发堵——眼前的霉味、馊味,和她嘴里的火锅香、面香撞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在心里慢慢割。我从口袋里摸出那瓶刚买的矿泉水,瓶身还凝着细密的水珠,递过去时轻声说:“先喝点水,慢慢说。”

女孩抬起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像沾了露水的蛛网。她伸出手接水,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指尖泛白,连瓶身都握不稳,刚碰到瓶盖就滑了一下。我赶紧伸手帮她拧开,指尖碰到她的手——冰凉得像块铁,还在微微发颤。她像受惊似的缩了一下,见我没有别的动作,才慢慢放松,小口小口地抿着水,水顺着嘴角淌到下巴,她慌忙用手背擦掉,留下一道浅浅的湿痕。

门口的辛集兴轻轻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说:“还有七分钟。”我朝他点点头,转回头时,女孩已经平静了些,只是眼眶还红着,手里紧紧攥着矿泉水瓶,像是攥着最后一点希望。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虽然还有点哑,却比刚才稳了些,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自己的遭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温度。

“我叫林晓梅,今年十八岁,去年刚高考完,考了五百多分,能上重庆的二本。”晓梅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床垫上的破洞,指甲缝里嵌进了线头,“我爸妈在我十岁的时候离婚了,我跟着我妈过,她一个人开面馆,供我读书不容易,每天起早贪黑的,手上全是老茧。我高考完,想找份暑假工帮她减轻负担,就在网上看招聘信息。”

她在一个求职网站上看到了一条招聘信息,说昆明的一家餐厅招服务员,包吃包住,一个月四千块,还说可以报销来回路费。“我觉得挺好的,就跟我妈说了,我妈一开始不同意,说怕我被骗,还说要陪我一起去昆明看看。”晓梅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可我觉得她太辛苦了,不想让她跑一趟,就软磨硬泡,说我已经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她最后还是答应了,送我去火车站的时候,给我塞了两千块钱,还有一包她自己做的火锅底料,说让我在昆明煮着吃,像在家一样。”

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到了昆明,接头的是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女人,三十多岁,穿一件白色连衣裙,说话温温柔柔的:“小妹妹,跟我来吧,餐厅就在前面不远,环境很好的。”晓梅没多想,就跟着她上了一辆面包车。刚上车,女人就从后座拿出一条毛巾,捂住了她的嘴,毛巾上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她挣扎了几下,就失去了意识。

“等我醒来的时候,手脚都被绑着,躺在一个黑漆漆的小屋里,墙上全是霉斑,地上铺着稻草,扎得我浑身痒。”晓梅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像是又回到了那个黑暗的小屋,“我喊救命,可没人理我,只有老鼠在旁边‘吱吱’地叫。过了两天,那个穿白裙子的女人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根皮带,说我被卖给她了,要带我去一个好地方享福,要是不听话,就打死我。”

她不肯听话,女人就用皮带抽她的背,一下又一下,抽得她浑身是血,稻草上都沾着血渍。“她说要是再反抗,就把我扔到山里喂狼,那里有好多狼,专吃不听话的人。”晓梅摸了摸自己的后背,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我怕了,就不敢反抗了,跟着她坐了好几天的汽车,换了好几次车,最后到了这里。”

刚来金三角的时候,她以为真的是去当服务员,结果被送进了这间小屋。“那个老鸨,就是刚才那个胖女人,说要我接客,我不肯,她就用烟头烫我的手。”晓梅伸出左手,手背上有好几个褐色的烟疤,像丑陋的虫子爬在皮肤上,“她说要是我不接客,就每天烫我一次,直到我听话为止。我还是不肯,她就把我锁在铁链上,拴在墙角,不给我吃饭,只给我喝一点水,饿了我三天三夜。”

第一次接客的时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浑身酒气,一进来就扑向她。“我拼命反抗,咬了他的胳膊一口,他疼得叫了起来,老鸨听见了,进来就把我的头往墙上撞,撞得我头晕目眩,嘴角都淌了血。”晓梅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有一块淡淡的疤痕,“她还说,要是再敢反抗,就打断我的腿,让我永远都站不起来。”

她也曾试着逃跑过一次。有天晚上,老鸨喝多了,忘了锁门,她就撬开了窗户的木板,跑了出去。“我顺着巷子往外跑,心里想着要回家,要找我妈。”晓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希望,随即又暗了下去,“可我刚跑到巷口,就被两个守在那里的男人抓住了,他们把我拖回来,老鸨用钢管打我的腿,打得我站都站不起来,躺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都疼得睡不着觉。”

从那以后,她就不敢再反抗了。每天被逼着接十几个客人,从早上到晚上,没有一点休息的时间。“有时候客人会打我,用酒瓶砸我的头,用皮带抽我,老鸨看见了也不管,还说我伺候得不好,让我给客人道歉。”晓梅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背上除了烟疤,还有几道浅浅的划痕,“我觉得自己像个牲口,不是人……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想自杀,可我又舍不得我妈,我怕她找不到我,会着急,会哭……”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照片边缘已经磨损,上面是她和妈妈的合影。照片上的晓梅笑得很开心,扎着马尾辫,穿着校服,妈妈搂着她的肩膀,脸上带着疲惫却温柔的笑,身后是那家小小的面馆,招牌上写着“晓梅面馆”。“这是我唯一的照片,是我高考完那天,我妈带我去拍的。”晓梅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妈妈的脸,眼泪滴在照片上,晕开了一小块痕迹,“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拿出来看,看妈妈的样子,我怕我忘了她长什么样。我妈肯定很想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在找我,她一个人在重庆,肯定很孤单,面馆的生意不知道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她……”

辛集兴在门口的阴影里轻轻咳嗽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攥着门框上剥落的木屑——他的视线频频扫向巷口,那里隐约能听见瘦猴不耐烦的骂声,还有越野车引擎偶尔的“突突”声。“时间差不多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再不走,瘦猴要是过来查,咱们都得露馅。”

我盯着晓梅眼里那点刚燃起又快熄灭的光,胸口像被湿棉花堵得发闷,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疼。右手猛地插进风衣内袋,摸出里面所有的现金——皱巴巴的二十美金、五十美金,还有几张零散的零钱,总共两百多块,边缘都被汗湿得发潮。我把钱紧紧塞到她冰凉的手心里,指腹用力按住她的手背,语气沉得像承诺:“拿着,先去买两盒牛奶,买点干净的内衣裤,别总吃干饭团。相信我,最多一周,我们一定想办法带你走,回重庆,带你吃你妈做的火锅,加双倍毛肚。”

晓梅的手猛地一颤,钱差点从指缝里滑出去。她抬起头,眼眶红得像充血的桃子,眼泪“啪嗒”掉在钱上,晕开了美金上的油墨。突然,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凉的指尖嵌进我手腕的肉里,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真的吗?你们真的会带我回家?”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我在这里待了半年,没人把我当人看,他们都叫我‘丫头’,把我当玩物……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我妈了……”

“真的。”我用力点头,喉结在喉咙里滚得生疼,“我向你保证,一定带你回巴南区,再去吃巷口的李记小面,加一勺辣油。”

就在这时,巷口突然传来老鸨尖利的喊叫,越来越近:“聊完了没有?磨磨蹭蹭的!下一个客人都在堂屋等着了,别耽误老娘赚钱!”

晓梅的脸“唰”地变得惨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她手忙脚乱地把钱塞进床垫的破洞里,又用发黑的被子死死盖住,反复按了按,确认看不出痕迹。然后她飞快地擦了擦眼泪,头埋得低低的,肩膀重新垮下来,像被抽走了骨头——刚才那点因为希望而亮起的光,瞬间熄灭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麻木的顺从,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陶俑。

我站起身,指节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得让我保持清醒。心里的怒火像岩浆在翻涌,却又被“卧底”的身份死死按住——我不能冲出去揍老鸨,不能现在就带她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再次掉进深渊。“等着我们,”我俯下身,在她耳边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很快就回来。”

辛集兴已经走到了巷口,回头朝我递了个“快走”的眼神。我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床垫角落的晓梅,她始终没有抬头,只有肩膀微微起伏,像在无声地啜泣。我咬了咬牙,转身跟着辛集兴走出小屋,身后的门“哐当”一声被老鸨锁上,那声音像锤子,狠狠砸在我心上。

老鸨早倚在巷口的土墙上等着,手里把玩着那根锈迹斑斑的钢管,三角眼眯成两道细缝,见我们出来,嘴角立刻勾起一抹油腻的笑:“聊完了?这丫头就是欠收拾,要是不听话,尽管跟我说。”她用钢管尖戳了戳地面的泥,“保准打得她服服帖帖,不敢再耍性子。”

我攥着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连指节都泛了白,硬是压下了冲上去夺过钢管的念头——现在不是暴露的时候。我没看她,拽着辛集兴的胳膊就往巷外走,脚步快得几乎是踉跄,心里的怒火像岩浆在翻涌,烧得喉咙发紧:雷清荷的军火网还没捅破,现在又多了人口贩卖的罪证,这伙人渣,一个都不能放过。

回到街口的货车旁,瘦猴已经把烟蒂扔了一地,靠在越野车的车门上,一只脚踩着轮胎,见我们回来,立刻嗤笑一声,嘴角的烟卷歪歪斜斜地挂着,烟灰簌簌落在灰色夹克上:“聊什么聊这么久?”他的眼神往巷口瞟了瞟,带着毫不掩饰的猥琐,“是不是看上那丫头了?要是真喜欢,跟雷先生说一声,凭你们这次的‘功劳’,他说不定真能把人赏给你玩两天。”

辛集兴的脸色瞬间沉了沉,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的面包袋,包装袋被捏得“嘎吱”响,却又很快松开,扯出个刻意的笑:“哪能啊,这地方巷子绕得跟迷宫似的,我们找红棉树茶馆找了半天,顺便买了点水和吃的。”他晃了晃手里的矿泉水,瓶身的水珠溅在裤腿上,“别耽误了雷先生的事,我们赶紧走吧。”

瘦猴撇了撇嘴,吐掉嘴里的烟蒂,用脚狠狠碾了碾,没再多问,拉开车门钻进了越野车里,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旁边的树枝都晃了晃。我和辛集兴也快步上了冷藏车,刚关上车门,车厢里的压抑感就瞬间涌了上来——制冷系统“嗡嗡”地低鸣着,出风口飘出的冷气裹着山竹的清香,却压不住两人心里的沉郁。

辛集兴握着方向盘的手紧得指节发白,连手背的青筋都绷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侧过脸,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刚才那个女孩……晓梅,是吧?她跟我妹妹同岁,今年也十八岁。”他的喉结动了动,眼神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疼惜,“我妹妹现在在成都读高三,每天早上有我妈做的豆浆油条,晚上复习到半夜,我妈还会给她煮牛奶,从来没受过一点委屈。可晓梅……”他说不下去了,用力闭了闭眼,像是不敢再想那个蜷缩在床垫角落的身影。

我靠在副驾上,指尖又摸向了裤兜里的桃木牌,荷花瓣的纹路硌着指腹,却没了之前的镇定效果。“雷清荷这伙人,绝不止走私军火这么简单。”我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刚才那个老鸨说话的口气,还有巷子里的布局,明显是有组织的——她十有八九是雷清荷的外围势力,靠贩卖女孩抽成。”

辛集兴深吸一口气,重新发动了货车,轮胎碾过地面的石子,发出“哒哒”的声响。“我们必须加快速度,”他的眼神变得坚定,“不仅要把他的军火网捣毁,还要把这些人口贩卖的窝点一起端了。不然,还会有更多像晓梅一样的女孩掉进火坑。”

我点点头,看向窗外——金三角的唐人街渐渐远去,那些歪歪扭扭的中文招牌、嘈杂的吆喝声都被抛在了身后,可晓梅那双含着泪的眼睛、手背上的烟疤、还有那张皱巴巴的照片,却像烙印一样刻在脑子里。冷藏车的冷气越来越冷,我却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烧,烧得我浑身发烫——一定要带她回家,一定要让这些人渣付出代价。

辛集兴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被风点燃的火星子,瞬间驱散了刚才的沉郁,连语气都带着股劲:“对!等咱们把雷清荷送进局子,第一时间就去救晓梅!”他攥着方向盘的手松了松,又猛地攥紧,像是在确认这个承诺,“送她回重庆,让她扑进她妈怀里哭一场,再吃顿滚烫的火锅——毛肚、鸭肠、黄喉全点上,让她吃个够!还要帮她联系学校,让她接着读书,像我妹妹那样,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不用再怕谁的钢管、谁的巴掌!”

他顿了顿,眼角扫过窗外掠过的红棉树招牌,声音压了压:“刚才在巷口我瞥见老周的暗号了——红棉树茶馆门口摆着盆青瓷花盆的红棉,花盆裂了道缝,枝干上还缠了半圈红绳,那是说‘交货点有埋伏,按备用方案来’。”

我下意识地摸向怀里的牛皮账本,封皮边缘被我摩挲得发毛,内里夹着的复写纸还带着未干的油墨腥气——这是上周在雷清荷的仓库里偷抄的交易记录,每一笔军火的流向、买家的代号,都记得清清楚楚,是钉死他的铁证。“就算有埋伏也得去。”我的声音沉得像橡胶林里的土,“这是最近三个月最大的一批货,雷清荷肯定会亲自盯着,只要把这里的人赃并获,他的整个网络就垮了——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后视镜里,金三角的唐人街已经缩成了一片模糊的灰影,晓梅那间低矮的小屋早没了踪影,可她攥着照片时发抖的指尖、手背上褐色的烟疤,还有说起“妈妈的火锅”时红透的眼眶,却像刻在视网膜上似的,挥之不去。那道目光像一根细刺,扎在心上,时时刻刻提醒我:这趟卧底不是为了任务本身,是为了让更多像晓梅这样的人,能从黑暗里爬出来。

车窗外的风景在悄然变化:成片的罂粟田渐渐被橡胶林吞没,橡胶树的阔叶像被撑开的绿绸伞,层层叠叠遮住了天,树身上割胶的斜口还凝着乳白的胶汁,风一吹,胶汁氧化成褐黄色,像凝固的血。叶子碰撞着发出“沙沙”的响,不像风声,倒像无数个压抑的呜咽,诉说着这片土地藏着的罪恶。我闭了闭眼,晓梅的脸和她妈妈的照片在眼前晃——那个穿围裙的女人笑着比“耶”,身后的“晓梅面馆”招牌歪歪扭扭,却透着暖。心里猛地一沉,又瞬间燃起一股劲:一定要让她回去,让所有被拐来的孩子都回去,让这片橡胶林里的呜咽,变成唐人街的笑声。

突然,辛集兴猛踩一脚油门,冷藏车的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车身猛地往前窜,轮胎碾过碎石路发出“哒哒哒”的脆响,像在倒计时。他侧过脸,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钢,没有半分犹豫:“准备好了吗?该收网了。”

我点点头,右手摸向腰间的沙漠之鹰——枪身裹着防滑胶带,金属的冰凉透过衣料硌着肋骨,弹匣里压满了子弹,保险早就打开;左手按在胸口的桃木牌上,荷花瓣的纹路被体温焐得温热,贴着皮肤像老周在黑礁湾鱼排上塞给我时说的:“这玩意儿挡灾,更挡怂——记住你是来干什么的。”

“准备好了。”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分量。冷藏车冲破橡胶林的阴影,朝着远处那片废弃的加工厂驶去,引擎的轰鸣里,我仿佛已经听见了正义落地的声响。

交货点藏在橡胶林最深处的废弃加工厂,锈迹斑斑的铁大门歪挂在铰链上,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刺耳摩擦声,像濒死野兽的哀嚎。围墙是红砖砌的,外层的水泥早已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体,砖缝里嵌着干枯的橡胶树须根,墙头上挂着几缕破烂的塑料布,被风刮得“哗啦啦”响。屋顶的青瓦掉了大半,露出黑洞洞的椽子,有的椽子已经朽烂,垂下来的蛛网沾着灰尘和枯叶,在风里轻轻晃荡。

地面铺满了厚厚的橡胶碎屑,踩上去像踩在朽木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碎屑里还混着发黑的机油渍和凝固的血痂——老周说过,这里上个月刚“处理”过一个私吞货款的司机。空气里的味道复杂得让人窒息:老化橡胶的酸腐味、未清理干净的火药金属腥气、还有若有若无的霉味,混在一起钻进鼻腔,带着刺人的颗粒感。

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色背心的守卫,肌肉虬结的胳膊上纹着青色的狼头纹身,其中一个左眉骨有道刀疤,从眼角划到太阳穴。他们手里的AK47枪口朝下斜指地面,却始终对着我们的方向,保险栓是打开的,食指扣在扳机护圈上,眼神像鹰隼般锐利,扫过货车车头时,连轮胎的纹路都没放过。

瘦猴的越野车“吱”地停在门口,他推开车门跳下来,特意整了整皱巴巴的夹克,从口袋里摸出烟递过去:“强子哥,虎子哥,是雷先生让我们来的。”刀疤脸的守卫瞥了眼烟盒——是廉价的万宝路,嘴角撇了撇,却还是接了过去,瘦猴赶紧凑上去用打火机点燃,谄媚地笑:“货都在后面,一点没差。”

另一个守卫绕到货车后斗,伸手扒开篷布的一角,露出里面堆得整整齐齐的山竹,指尖捏起一个捏了捏,又闻了闻,才朝刀疤脸点头。刀疤脸这才侧过身,挥了挥手:“进去吧,雷先生在里面等着。”

冷藏车缓缓驶进厂区,我坐在副驾上,眼角的余光扫过厂房两侧的窗户——虽然玻璃全碎了,但隐约能看见黑影在晃动,显然不止门口那两个守卫。辛集兴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腹蹭过方向盘上的防滑纹,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至少五个暗哨,注意看墙角的铁桶,里面藏着人。”

车停在厂房正门口,我们推开车门下车,刚踏上地面,一股更浓烈的气味涌来——橡胶味里裹着古巴雪茄的醇厚烟香,还有保镖身上劣质古龙水的味道。厂房的铁皮门敞开着,里面黑漆漆的,只有屋顶破洞漏下的阳光,在地上投下几块斑驳的亮斑。

走进厂房的瞬间,我的后背瞬间绷紧——正对着门口的位置,摆着一张破旧的酸枝木桌子,桌面布满了划痕和烟烫的印子,边缘还缺了一角,显然是从别处搬来的旧货。雷清荷陷在桌后的真皮老板椅里,椅子的扶手已经掉了皮,露出里面的海绵。他穿着一件黑色杭绸唐装,领口绣着暗纹莲花,左手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在漏进的阳光里泛着莹润的绿光,手里夹着一根古巴雪茄,烟灰已经积了寸长,却迟迟没弹。

他的两侧站着四个穿黑色西装的保镖,西装料子廉价,却熨得笔挺,每个人的左耳都戴着一个黑色的通讯器,右手自然下垂,指尖离腰间的枪套只有两指距离。他们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我和辛集兴身上,连我们呼吸的节奏都在他们的注视下。

“货带来了?”雷清荷终于开口,声音粗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露出两颗泛着黄的虎牙——那是常年抽烟留下的痕迹。他说话时,手里的雪茄微微晃动,烟灰却始终没掉,显然是刻意拿捏着姿态。

辛集兴往前跨了半步,微微躬身,语气刻意放得恭敬:“带来了,雷先生,全在车斗里,按您的要求,用三层防水布裹着,外面堆了新鲜山竹遮味。”

雷清荷“嗯”了一声,慢悠悠地站起身,翡翠扳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磕,发出“笃”的一声响。他没立刻去看货,反而绕着我们走了一圈,脚步很轻,像猫在踱步。走到我身边时,他突然停下,鼻子嗅了嗅,眼神落在我风衣的下摆上——那里沾着点唐人街巷口的泥渍。“刚才去唐人街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听说那边有个新来的重庆丫头,长得挺俏?”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低下头:“去买了点补给,没注意什么丫头,那边太乱了,我们买完就赶紧回来了。”

雷清荷盯着我看了三秒,眼神像要穿透我的皮肤,直到我后背渗出冷汗,他才嗤笑一声,转身走向货车:“谅你们也不敢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样。”他伸出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掀开篷布的一角,指尖划过一个饱满的山竹,又往下按了按——那里正是军火箱的位置。他的手指顿了顿,似乎在确认重量,随即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们很听话,没让我失望。”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保镖抬了抬下巴:“把货卸下来,验验成色,尤其是枪机零件,别出什么岔子。”

“是,雷先生。”四个保镖齐声应道,声音整齐划一,显然是训练过的。他们快步走向货车,动作迅速却不慌乱,两两一组,开始卸车斗里的山竹和底下的军火箱。金属箱子落地时发出“哐当”的闷响,在空旷的厂房里格外刺耳。

我和辛集兴对视一眼,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右手悄悄摸向腰间的枪套——那里藏着一把伯莱塔92F,是老周提前藏在车里的。我则摸了摸怀里的账本,指尖传来牛皮封皮的粗糙质感,心里暗暗数着数:一、二、三——按照约定,老周的人应该已经在厂区外围就位,只要我们发出信号,就会立刻冲进来。

雷清荷没注意到我们的小动作,他走回桌子旁,重新坐下,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咔嗒”一声点燃了快要熄灭的雪茄,深吸一口,吐出的烟圈在阳光里慢慢散开,像一层薄薄的雾。他看着保镖们卸车,眼神里满是贪婪,却没发现,厂房外的橡胶林里,已经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收网的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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