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门广场上的血迹被持续的雨水冲刷，在地面的沟壑中蜿蜒流淌，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淡的胭脂色。空气中弥漫的腥甜气息与雨水带来的土腥味、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来自九天玄女残留的异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复杂味道，顽固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提醒着这里刚刚发生过的惨烈与悖逆。
短暂的、针对玄武门原驻军的血腥清洗刚刚告一段落，那几声临死前的短促惨嚎似乎还在屋檐下回荡。然而，一种新的、更加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如同不断上涨的冰冷潮水，迅速弥漫开来，取代了之前的恐慌。所有幸存者的目光，无论是那些惊魂未定的罪营士兵，还是缩在角落里的宦官，都不由自主地、颤抖地再次聚焦于那尊依旧屹立在风雨中的、如同亘古礁石般的身影。
以及，他身边那些刚刚被委以“重任”、此刻却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秦王府核心将领们。
尉迟恭刚刚执行完清洗命令，胸膛仍在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喷吐出白色的哈气。崭新的血点溅落在他那早已被血污和泥泞覆盖的玄甲上，与旧日的暗红交织在一起，勾勒出死亡的图腾。他握着马槊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并非因为疲惫，而是源于内心深处那无法抑制的、越来越强烈的恐惧。
程知节（程咬金）那往日总是红光满面、带着几分混不吝笑意的胖脸，此刻绷得如同铁板，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豆大的汗珠混合着雨水从额角滚落。他那双惯于挥舞马槊、开碑裂石的巨手，此刻却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冰凉。
秦琼面色苍白如纸，仿佛所有的血液都离他而去。这位素以勇毅沉稳着称的猛将，此刻却微微佝偻着背，那双曾让敌人胆寒的眸子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未散的杀意，有对未来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绝望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拳，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的皮肉之中，渗出的细微血丝被雨水瞬间冲淡，却带不来丝毫疼痛感，因为更大的恐惧早已麻木了他的神经。
侯君集眼神闪烁不定，如同受惊的毒蛇，试图隐藏内心极度的惊惧与算计，但他微微颤抖的嘴角和不时滑动的喉结，却出卖了他此刻的真实状态。张公瑾以及其他几名身上带伤、煞气未消的秦王府将领，也都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僵在原地，进退维谷，等待着那最终审判的降临。
他们看着皇帝那冰冷莫测、仿佛笼罩着一层永恒寒霜的脸色，回想起方才房玄龄、杜如晦那两位智囊是如何近乎卑微、赌咒发誓地乞求活命，再想到自己手上沾染的太子、齐王部众那尚且温热的鲜血，以及那杯几乎成功送先帝升遐的毒药……刚刚因为被暂时任用去清洗玄武门驻军而升起的一丝微弱侥幸，瞬间被更大的、如同深渊般的恐惧所彻底吞噬、淹没。
皇帝，连九天仙神都敢直面呵斥、逼其退走，连亲生儿子都能以言语逼至心神溃散、形同废人，连那些“失职”的驻军都是说杀就杀、说流放就流放……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这些手握兵权、直接参与兵变、双手沾满皇室鲜血的“逆党魁首”？
李渊缓缓转过身，那双仿佛经过龙血淬炼、能洞穿一切虚妄与伪装的眸子，再次如同缓慢移动的探照灯，沉重地、一寸寸地落在了尉迟恭等人身上。他的目光平静无波，深不见底，却比任何锐利的刀剑更让人胆寒，仿佛能直接冻结人的灵魂。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这样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意味，一个一个地扫视过去。
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将领，都感觉像是被冰冷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又像是被来自九幽的寒冰针刺穿了心脏，不由自主地深深低下头去，心脏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腔的束缚。冰冷的汗水瞬间再次浸透早已湿透的内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寒颤。
沉默，如同不断收紧的、冰冷的绞索，死死勒住了这片空间，勒得众人眼球凸出，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听到自己那狂乱如奔马的心跳声和雨水敲打铁甲的单调声响。
这死寂的煎熬，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终于，李渊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最终审判般的、不容置疑的沉重压力，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钉，砸入众人的耳膜，钉入他们的灵魂：
“尉迟恭，程知节，秦琼，侯君集，张公瑾……” 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点出这些曾经显赫无比、如今却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核心将领的名字，每点出一个名字，就如同在冰冷的墓石上刻下一道铭文，敲响一声丧钟，“还有你们几个，”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另外几名身上带伤、煞气未消却面如死灰的秦王府将领，“刚才……在屠戮自己同袍时，很勇猛嘛。”
这话语中那毫不掩饰的、浸透骨髓的嘲讽意味，让几人浑身剧烈一颤，膝盖一软，差点就要不受控制地跪倒在这冰冷的泥水之中。
“为了你们秦王的‘千秋大业’，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渊的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却字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直插心窝，“杀起自己人来，果决狠辣，毫不手软。真是朕的好将军，大唐的‘栋梁’之材啊！” “栋梁”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极致的讥诮。
“陛下！末将……罪臣……” 尉迟恭喉咙干涩得如同吞下了烧红的炭块，忍不住想要辩解，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却被李渊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深邃的眼神骤然制止，那眼神仿佛在说：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是多余且可笑的。
“朕，现在不想听任何苍白的解释，也不想听任何虚伪表忠心的话。” 李渊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语气森然如同西伯利亚的永冻寒风，“你们手里的刀，铠甲上的血，倒下的尸体，就是最直接、最无法辩驳的证明！还需要多说什么？”
他顿了顿，让这句话那彻骨的寒意，如同冰水般彻底渗透进每个人的骨髓深处，冻结他们最后一丝希望。
“按照《大唐律》，谋逆大罪，该当如何？依你们今日之所为，朕现在就可以将你们就地正法，悬首示众！抄没家产，株连三族！以儆效尤！让天下人都看看，悖逆作乱，是什么下场！”
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暴风雪，瞬间席卷了尉迟恭等人，让他们面色彻底死灰，如坠万丈冰窟，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但是，” 李渊的话锋，再次出现了那令人心悸肉跳的、掌控一切的转折，“朕，刚才说了，甫经天人之事，不愿再多造无谓杀孽。而且，” 他的目光如同评估货物的价值般扫过几人，“你们确实……还算有点用处，就这么杀了，可惜了。”
这“有点用处”、“可惜了”几个字，充满了帝王对工具的极端冷漠与功利性的评价，让这些曾经心高气傲、视荣誉为生命的将领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刻骨铭心的屈辱，却又不敢有丝毫表露，反而从这极致的屈辱中，艰难地生出一丝微弱的、对生存的渴望。
“你们的项上人头，朕，暂时也不收。” 李渊缓缓道，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但你们犯下的，是泼天大罪！十恶不赦！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仿佛能刺穿他们的盔甲，直视他们颤抖的灵魂：“从现在起，卸下你们的所有军职、爵位！交出你们的兵符、印信！剥夺你们的一切特权与荣耀！”
这是要剥夺他们为之奋斗半生、视若性命的一切权力和地位！
“尉迟恭，你的‘罪营’统领之职，到此为止。” 李渊特意点出，语气不容置疑，“自然会有人接手。”
尉迟恭嘴唇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脸上肌肉抽搐，最终化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低头道：“末将……罪臣遵旨。” 他艰难地、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解下腰间那枚代表着右武侯大将军显赫权势的沉甸甸的黄金印信，以及那块可以临时调动“罪营”的冰冷铁符，如同放下全部尊严般，恭敬地、缓慢地放在面前被血水染红的泥地上。那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在埋葬自己的过去。
其他几人，程知节、秦琼、侯君集、张公瑾……也纷纷面露极度痛苦之色，如同进行一场仪式般，艰难地解下代表自己身份和权力的将军印绶、侯爵金册、调兵符牌……一件件曾经象征着无上荣光与权力的物品，被遗弃在冰冷的泥水之中，黯淡无光。他们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精气神，神情萎顿，仿佛苍老了十岁。
“然后，” 李渊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自己走去北衙禁军的昭狱。朕，会给你们安排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反省思过’。”
去昭狱！那是关押朝廷钦犯、重罪官员的地方！是酷吏横行、暗无天日的炼狱！进去之后，剥皮抽筋都是轻的，生死完全操之于他人之手！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毫无血色。
“陛下！” 程知节终于彻底崩溃了，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泥水里，溅起大片污水，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几乎是在嘶嚎：“陛下开恩啊！陛下！罪臣等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陛下开天恩啊！看在往日微末之功，看在罪臣等也曾为大唐流过血、立过功的份上，给罪臣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罪臣愿赴边关，与突厥人死战，马革裹尸，绝无怨言！求陛下别把罪臣投进那鬼见愁的诏狱啊！求您了陛下！” 他深知诏狱的可怕，那里面有无穷无尽的折磨和屈辱，比战死沙场要恐怖十倍、百倍！
其他几人也仿佛被点燃了最后一丝求生欲，纷纷跟着跪倒磕头，额头重重砸在泥水中，发出沉闷的响声，哀嚎声、求饶声此起彼伏，混杂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凄惨。他们宁愿立刻被发配到最危险、最苦寒的边塞去拼命，宁愿在战场上被万箭穿心，也不愿进那比地狱更可怕的暗黑牢狱。
李渊冷漠地看着他们如同濒死野兽般磕头如捣蒜，脸上没有任何动容，眼神依旧如同万载寒冰，不起丝毫波澜。
“戴罪立功？” 他嗤笑一声，声音中的寒意几乎能冻结灵魂，“就凭你们现在这副样子？朕，敢用吗？边关的将士，敢把后背交给你们这些刚刚屠戮过自己同袍、手上沾满皇室鲜血的人吗？你们自己说说，朕，能放心吗？”
一句句反问，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他们所有的乞求与幻想，堵死了他们最后一条看似可行的退路。
“去昭狱，好好给朕想清楚！” 李渊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想清楚你们究竟错在哪里！想清楚你们手中的刀，身上的甲，吃的粮，到底该为谁而挥！为谁而战！什么时候真想明白了，或许，还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若是想不明白……” 李渊没有说下去，只是那微微眯起的、闪烁着冰冷龙威的眸子中，那未尽的、比死亡更恐怖的威胁，比任何赤裸裸的话语都更具压迫感，让所有人的心脏都为之冻结。
就在这时，一队穿着漆黑如墨、制式统一、神情冷峻如铁的北衙禁军士兵，在一个面色冷硬如花岗岩、眼神锐利如鹰的将领带领下，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踏着血水，快步走了过来。他们显然早已接到命令，在此等候多时。与那些刚刚被整编、还带着散漫与惶恐的“罪营”士兵截然不同，这些北衙禁军是皇帝最贴身、最忠诚的亲卫獠牙，他们的眼神冷漠而专业，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绝对的服从和执行。他们的出现，本身就代表着皇帝的意志和铁律。
“陛下！” 领队的黑甲将领躬身行礼，声音如同金属摩擦，干脆利落。
“将这些人，” 李渊甚至没有再看尉迟恭等人一眼，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指，仿佛在指点几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押送昭狱，单独关押，严加看管。没有朕的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违者，同罪论处！”
“喏！” 黑甲禁军齐声应道，声音冰冷整齐，如同刀剑出鞘，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几名士兵上前，并没有粗暴地拖拽，而是以一种冰冷无情、却不容任何反抗的姿态，示意尉迟恭等人起身。
尉迟恭看了一眼地上那些被遗弃在泥水中、代表他们昔日无上荣耀与权力的印信，又看了一眼面色冰冷、毫无回转余地、仿佛真正变成了漠视一切情感的神只般的皇帝，最终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比哭还难看的惨笑，第一个挣扎着站了起来，身体踉跄了一下，但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挺直了那早已被无形重压和恐惧压弯的腰板。他默默无言，如同认命的囚徒，向着昭狱的方向，迈出了沉重的第一步。
程知节还在徒劳地哭嚎挣扎，被两名身材高大的黑甲禁军士兵毫不客气地架了起来，拖拽着前行。秦琼面色灰败如同金纸，一言不发，如同失去了灵魂的木偶，麻木地跟上。侯君集眼神阴鸷地快速扫了一眼皇帝的背影，低下头，将所有情绪隐藏起来，默默行走。张公瑾等人也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癞皮狗，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地被押解着离开这片让他们荣耀崛起又瞬间坠入地狱的广场。
他们不再是威风凛凛、名震天下的国公、将军，而是成了帝国天牢里等待最终发落的阶下囚。他们的命运，从此彻底悬于一线，系于那高深莫测的帝王之心。
广场上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那些“罪营”士兵看着昔日敬畏有加的主将和同袍被如此无情地带走，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心中更是戚戚然，对皇帝的敬畏和恐惧达到了无以复加的顶点。这位刚刚从死亡边缘归来、斥退仙神、手段酷烈如雷霆的皇帝，其心思深沉狠辣，远超他们想象。
李渊负手而立，看着他们被黑甲洪流裹挟着、逐渐消失在雨幕和宫墙拐角的背影，目光深邃如同寒潭，无人能窥探其深处究竟翻涌着怎样的波澜。
收押这些人，既是理所当然的惩罚，也是必要的隔离与控制，更是……一种深藏的、冷酷的帝王心术。将他们与外界彻底隔离开来，避免被残余的太子党或齐王党势力清算报复，也避免他们自身被某些不甘心的势力利用，再次掀起波澜。同时，这些人的能力和在军中的旧部影响力，本身就是一笔重要的、待价而沽的政治筹码。如何处置，何时处置，是杀是留，是废是用，所有的主动权，从此刻起，将完全、彻底地掌握在他李渊一人手中。
恩威难测，生杀予夺，尽在帝心。
处理完这些最重要的、也是最危险的武将集团，李渊缓缓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但那口气息依旧冰冷。他知道，秦王的党羽绝不止这些。那些隐藏在朝堂之上的文官同谋，那些散布在地方州郡的支持者，那些潜伏在阴影里、尚未浮出水面的暗桩……都需要他接下来一步步去甄别、清理、敲打或拉拢。
但此刻，在初步控制宫禁、血腥清洗漏洞、收押核心党羽之后，他终于赢得了片刻的、宝贵的喘息之机，可以稍微平复一下体内翻腾的气血和龙魂之力带来的撕裂感，将那双蕴含着无尽威严与冰冷意志的目光，投向那巍峨矗立于雨幕之后、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太极宫。
那里，还有另一场看不见硝烟、却同样凶险的风暴，在等待着他去面对，去平息，去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