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里喧嚣躁动的长安温柔地包裹，却也掩去了无数在阴影中滋生的罪恶。科举舞弊案初步告破，卢靖父子下狱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这座帝国的都城激起了层层叠叠、明暗交织的波澜。
对于绝大多数寒门士子而言，这消息如同一道划破沉沉夜空的闪电，带来了短暂的、近乎眩晕的狂喜和希望。贡院外，原本已经心灰意冷、准备黯然离开长安的马周，被闻讯赶来的几个相熟寒士激动地围住。
“马兄！马兄！听到了吗？卢靖那狗官被抓了！你的冤屈有望昭雪了！”一个同样落第的士子用力拍着马周的肩膀，激动得语无伦次。
马周怔怔地站在原地，手中准备典当换盘缠的几卷旧书险些滑落。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难以反应，只是喃喃道：“真…真的？是…是崔瑾崔大人？”
“正是那位铁面无私的户部侍郎！听说他手持圣旨，带着百骑司，直接把卢靖从吏部带走了！人赃并获！”另一个士子兴奋地补充道，仿佛是自己亲手抓住了赃官。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马周的头颅，让他眼眶瞬间湿润。连日来的委屈、愤懑、不甘以及对前途的绝望，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紧紧攥住了拳头，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苍天有眼…陛下圣明…崔大人青天……”他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周围寒士们也纷纷感慨，仿佛看到了乌云缝隙中透出的光亮，彼此鼓励着，约定明日一同再去打听消息，或许…或许榜单会有变动，或许他们这些寒门子弟，真的能等到一个公道。
然而，在这片压抑已久的兴奋之下，马周心底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悄然蔓延。他想起白日里在贡院外，似乎有几道冰冷的、不怀好意的目光曾在他身上停留。想起卢家在那般铁证下，卢靖最初依旧试图狡辩脱罪的沉稳…那绝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对手。
他婉拒了同伴去酒肆小酌庆祝的提议，推说身体不适，只想早些回到租住的小院休息。他那份过于谨慎甚至有些悲观的天性，让他在这狂喜的时刻，反而选择将自己藏起来。
他租住的小院位于长安东南角的升平坊，这里远离达官显贵的府邸，多是些小吏、商贩和像他这样囊中羞涩的士子租住，巷道狭窄，夜间行人稀少。
怀揣着复杂的心绪，马周独自一人，踏着昏黄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回家的路。越靠近升平坊，周围越是寂静，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巷弄里回响，反而衬得四周更加静谧，静得…有些令人心慌。
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甚至下意识地回头望了几次，身后只有被拉长的、扭曲的阴影。
就在他拐进通往自家小院的那条最后、也是最僻静的窄巷时，异变陡生！
前方巷口的阴影里，毫无征兆地闪出两个黑衣蒙面人，一言不发，如同鬼魅般挡住了去路！
马周心脏猛地一缩，瞬间头皮发麻，想也不想，转身就要往回跑！
然而，身后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两名同样装束的黑衣人，封死了他的退路！
四人形成合围，缓缓逼近。他们动作无声无息，配合默契，身上散发着一种冰冷的、训练有素的杀气，绝非寻常地痞流氓！
“你…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马周背靠冰冷的墙壁，声音因恐惧而颤抖，手悄悄摸向袖中防身用的短小匕首，那是他离乡时老师所赠，提醒他世道艰险。
为首一名黑衣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夜枭般的冷笑，声音沙哑怪异，显然是刻意改变：“干什么？送你上路。要怪，就怪你自己不识抬举，非要写那些不该写的文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文章？得罪人？
马周瞬间明白了！是卢家！或者是那些害怕舞弊案继续深挖下去的幕后之人！他们不敢直接对抗朝廷的调查，便要用这种最黑暗、最卑鄙的手段，来掐灭源头，他这个苦主！只要他死了，很多线索就可能断掉，案子也可能慢慢不了了之！
一股极致的愤怒瞬间压过了恐惧！
“你们…是卢家的走狗？！”马周嘶声喝道，眼中布满血丝，“科举舞弊，罪证确凿！你们杀了我也没用！陛下和崔大人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呵，那就不劳你费心了。”黑衣人首领不再废话，猛地一挥手，“动手！利落点！”
前后四名杀手同时暴起！刀光在惨淡的月光下划出冰冷的弧线，直取马周周身要害！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显然是专业的杀人手法！
马周虽有些防身之术，但哪里是这些专业杀手的对手？他狼狈地挥舞着短小的匕首格挡，发出几声刺耳的金铁交鸣，虎口瞬间崩裂，鲜血直流！身上也被刀锋划开了好几道口子，鲜血迅速染红了青衫！
“救命！有刺客！！”他拼尽全力嘶声大喊，希望能惊动巷子里的住户。
然而，周围的院落依旧死寂无声，仿佛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或者…根本无人敢出来招惹是非。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马周。
就在一名杀手的横刀即将劈向他脖颈的刹那，异变再次发生！
斜刺里，一道凌厉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咻……噗！”
一支力道极强的弩箭，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射穿了那名杀手持刀的手腕！
“啊！”杀手惨叫一声，横刀当啷落地。
紧接着，两道矫健的身影如同猎豹般从旁边低矮的屋顶扑下！一人直取马周身前的杀手，另一人则拦截其身后的敌人！
这两人并未穿着官服，而是寻常的江湖人打扮，但出手狠辣果决，招式大开大合，充满军旅搏杀的痕迹，显然是百骑司的好手假扮！崔瑾心思缜密，早在初步锁定马周是受害者后，便暗中派了人手轮流保护他，以防狗急跳墙！
突如其来的援兵让杀手们阵脚大乱！
“是朝廷的鹰犬！撤！”那首领见状，当机立断，低吼一声，虚晃一刀，便要遁走。
另外三名受伤或未受伤的杀手也毫不恋战，立刻朝着不同方向分散逃窜！
“留下活口！”一名百骑司护卫喝道，与同伴分别追击其中两人。
然而，这些杀手极其狡猾，对地形似乎也非常熟悉，利用狭窄的巷道和堆放的杂物拼命逃窜。一名百骑司护卫奋力追上一个受伤的杀手，眼看就要将其擒获，那杀手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决绝，猛地一咬口中毒囊，身体剧烈抽搐几下，口吐黑血，顷刻间便倒地气绝！
另一边，另一名被追及的杀手眼见无法逃脱，竟反手一刀，毫不留情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唯有那名最初被射穿手腕的杀手，因为行动稍缓，被另一名百骑司护卫死死缠住，无法自尽。两人激烈地搏斗在一起，刀光闪烁，火星四溅。
马周惊魂未定地靠着墙壁，大口喘着粗气，看着眼前这电光火石间的生死搏杀，只觉得浑身冰冷。
就在这时，那名与百骑司护卫缠斗的杀手，似乎自知难以脱身，眼中猛地闪过一丝诡异的、绝非人类应有的赤红光芒！他攻击的动作陡然变得疯狂而毫无章法，完全不顾自身防御，只攻不守，仿佛变成了只知杀戮的野兽！
护卫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打法逼得连连后退，一时间竟有些手忙脚乱。
趁此机会，那杀手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猛地甩开护卫，并非继续逃跑，而是如同发现了更重要的目标，竟再次朝着马周猛扑过来！速度比之前更快，力量也更猛，那流淌着黑色血液的断腕处，甚至隐隐有黑气缭绕！
“小心！”那百骑司护卫惊骇大叫，奋力追赶却已不及！
马周眼睁睁看着那状若疯魔、眼泛赤红的杀手扑到近前，那狰狞的面容、扭曲的眼神、以及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血腥与某种难以言喻的邪异气息，让他如同坠入冰窖，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死亡的阴影，前所未有的浓重！
千钧一发之际！
“嗡……！”
又是一声奇异的、仿佛能定住空间的低沉嗡鸣响起！
扑在半空的杀手，动作猛地一滞，那双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混乱，仿佛体内有两种力量在疯狂冲突！
下一刹那，一道纯粹由金色光芒凝聚而成的、略显虚幻的龙爪，再次凭空出现，与在沼泽中抹杀魔物时如出一辙，对着那杀手，轻轻一按！
“噗……！”
没有剧烈的爆炸，那杀手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碾压过一般，瞬间瘫软下去，眼中赤红光芒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他并未像魔物那样消散，而是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机，软倒在地，口鼻溢出混合着黑血的泡沫，死了。
但那最后萦绕的微弱黑气，却被那金色龙爪精准地捕捉、净化殆尽。
远处屋顶，一道玄色龙纹常服的身影一闪而逝。
两名百骑司护卫冲到近前，检查了一下杀手的尸体，脸色都无比难看。一人迅速警惕地守护在马周身边，另一人则开始搜查尸体。
马周瘫坐在地，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望着那具刚刚还想取他性命此刻却已冰凉僵硬的尸体，又望向皇城方向，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这一次，不仅仅是后怕，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茫然。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第二次出现的那股无上威严、救他于必死之境的恐怖力量！那力量…那力量…
“是…是陛下…”他失神地喃喃低语。
很快，更多的百骑司人员和武侯铺兵丁闻讯赶来，彻底封锁了小巷。崔瑾也匆匆赶到，看到马周无恙，才长长松了口气，但看到那两具服毒自尽和一具被陛下隔空抹杀的杀手尸体，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查！给本官扒了他们的皮！也要查出他们的来历！”崔瑾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
然而，搜查的结果令人心惊。这些杀手身上干净得可怕，没有任何标识、信物，连使用的刀剑都是最普通的制式，无法追查来源。其体格强壮，手掌有老茧，显然是经年训练之辈，却无任何军旅或衙门的记录。
唯一可疑的是，那名最后被陛下诛杀的杀手，其血液在凝固后，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微微发黑的粘稠状，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仿佛刚才那丝邪异的气息只是幻觉。
“大人…”一名老练的百骑司仵作低声对崔瑾道，“这几人…像是某些高门大族私下豢养的‘死士’。而且…最后那人临死前的状态，有些…有些古怪。”
崔瑾的心不断下沉。死士！又是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而且，最后那杀手临死前诡异的疯狂和那丝若有若无的黑气，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永坊那魔物…难道…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走到马周面前，看着这个脸色苍白、惊魂未定的年轻士子，沉声道：“马周，你都看到了。这已不仅仅是科举舞弊，他们这是要灭口！要你的命！”
马周抬起头，眼中依旧残留着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产生的、冰冷的愤怒和坚定。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学生…明白了。学生这条命，是陛下和崔大人救的。学生…无所畏惧！”
“好！”崔瑾拍了拍他的肩膀，“从现在起，你随本官回府居住，本官倒要看看，谁还敢把手伸到我崔瑾的院子里来！”
他转头，对属下厉声道：“将今夜之事，即刻详实禀报陛下！同时，加大力度，给本官继续深挖卢靖！撬开他的嘴！本官不信，仅凭他一个考功司郎中，能有胆子、有能力调动死士行刺！”
寒门士子的鲜血，已然洒在了长安的暗巷之中。
这鲜血，非但未能熄灭火焰，反而如同滚油，彻底引爆了这场围绕科举公正的战争！它撕开了所有温情的面纱，将斗争推向了你死我活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