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掀动殿角的铜铃,沈知微仍站在原地。百姓的欢呼声渐渐低了下去,宫门缓缓闭合,校场归于肃静。她松开扶着石栏的手,指尖有些僵,裴砚的手还握着她的手腕,力道未减。
他低声问:“你还好吗?”
她点头:“能。”
他没有松手。
直到内侍轻步上前,低声禀报早朝时辰将至。裴砚这才放开她,转身走向偏殿更衣。沈知微望着他的背影,一言未发,抬脚往凤仪宫方向去。
她知道,真正的朝局才刚开始。
次日清晨,钟鼓齐鸣,垂帘听政满月之期已至。她换上深青色凤纹朝服,发髻高挽,只簪一支玄玉长簪。王令仪候在殿外,递来一份名单。
“昨夜已有七人府中传出急信,试图联络旧部。”她低声说,“我都扣下了。”
沈知微接过名单,扫了一眼,轻轻点头。她没说话,只将名单折起,放入袖中。
早朝开始,百官入殿,立于丹墀之下。紫檀垂帘后,她端坐不动。帘纱半透,可看清殿中每一个人的脸。
礼官宣召议事,她未出声,只抬手轻叩案角三下。
这是她与裴砚约定的信号。
帘外脚步响起,裴砚步入大殿,身披常服,未戴帝冕。他站定在御座旁,目光扫过群臣,声音不高却清晰:“今日为皇后垂帘听政满月之期,依制议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话音落下,无人出列。
片刻后,一位老臣越众而出,是前礼部尚书周崇文。他年逾六旬,白须垂胸,向来以守旧着称。
“臣有本奏。”他开口,“太后曾摄政三年,今皇后临朝一月,太子新立,恐生权柄之争。祖制有言,妇人不得干预朝纲,望陛下明察。”
他话音刚落,殿中气氛骤紧。
沈知微依旧未动。她不需要读心,也知道这番话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在观望。
裴砚站在原地,神色不动:“皇后代天抚政,乃先帝遗诏所许,朕亲授凤印,何来‘干政’一说?周卿若对制度有疑,可提请三省复议。但今日朝会,只为议政,非为攻讦。”
周崇文低头不语,退回班列。
就在此时,内侍捧出一卷黄绢,跪呈于殿中。
“奉皇后命,宣读《太后忏悔书》。”
百官皆惊。
那卷黄绢展开,由礼官当众诵读。字字清晰——
“吾于先帝病重之际,封锁消息,私扣遗诏,意图扶持幼子继位,致朝局动荡,愧对列祖列宗……自知罪孽深重,甘愿幽居慈宁,永不涉政。”
读罢,全场死寂。
偏殿帘幕微动,太后被人搀扶而出,坐于侧席。她脸色苍白,双手颤抖,听到“扶持幼子”四字时,猛地抬头,似要开口。
两名宫女立即将她按回座位。
她张了张嘴,最终没发出声音。
礼官又道:“太后亲笔手书已备,请诸位过目。”
文书展开,纸上八字赫然——“自此闭门思过,永不涉政”。笔迹确为太后亲书,火漆封印完好。
沈知微在帘后轻轻抬手,示意继续。
下一刻,另一名内侍捧出玉 tube,封口火漆未损。他将其交予太史令。
“此为先帝血诏,藏于凤印匣中三十余年,今日启封。”
太史令验印、辨笔、测血源,三道程序逐一完成。他抬起头,声音沉稳:“印鉴为真,笔迹无误,血源出自皇室。”
诏书展开——
“朕子昭衍,仁厚聪敏,可托江山。若有逆臣以庶夺嫡、以弟僭兄,天下共击之。”
百官哗然。
这份诏书,不仅确认了裴昭衍的正统,更直接否定了裴昭当年夺位的合法性。而“以庶夺嫡、以弟僭兄”八字,正是对裴昭叛乱最严厉的定性。
有人低头,有人冷汗直流。
沈知微仍未出声。她知道,还有最后一击。
第三份文书被呈上——前朝秘档。
“此档藏于东阁密室,记录裴昭勾结北狄、收买考官、私调禁军之事。”她第一次开口,声音平稳,“名单共计三十七人,科举舞弊案牵连九省主考,禁军调动记录达二十三次,皆有凭证。”
她顿了顿:“即日起,设立清档司,由太子亲自督办。凡涉秘档者,十日内自首,可减罪;逾期不报,一经查实,满门流徙。”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死寂。
数息之后,一名官员突然离列,扑通跪地:“臣……臣曾在礼部任职,收受裴昭党羽银两,替其修改贡生名录……今日愿伏法!”
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接连出列。
不到半炷香时间,跪下十一人。
沈知微终于起身,走出垂帘。
她站在御阶之上,看着下方伏地的官员,声音不高:“你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给你们机会,不是因为心软,而是为了大周不乱。”
她转身看向裴砚:“陛下以为如何?”
裴砚点头:“准。”
当天下午,裴砚移居上清宫。
他带走几箱奏折和一尊铜炉,其余未带分毫。临行前,他对沈知微说:“我在那边写书,你在前面理事。若有大事,派人来传。”
她答应了。
晚间,清档司送来第一份供状。四十七人投案,牵连网络自动瓦解。其中三人供出北狄细作藏匿地点,已被禁军连夜拿下。
沈知微坐在灯下,翻阅供词,一页页看完,最后合上册子,放在膝前。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已过。
她没有点安神香,也没有唤人添茶。就这么坐着,直到王令仪进来,低声说:“太后已在佛堂跪了一整日,滴水未进。”
她嗯了一声:“让她跪着。她欠的,不止这一日。”
王令仪犹豫了一下:“朝中已有传言,说您一月垂帘,胜过十年征战。”
她摇头:“不是我胜过什么,是制度开始管用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沉沉,皇宫灯火零星。远处上清宫的方向,还亮着一盏灯。
她知道那是谁的。
第二天早朝,百官入殿,再无人质疑。周崇文主动出列,自请致仕。沈知微未拦,准了。
午时,她召见太子。
裴昭衍走进殿内,行礼如仪。
她问:“清档司的事,你能压住吗?”
“能。”他说,“我不怕他们反扑,只怕清理不彻底。”
她点头:“那就继续查。但记住,每抓一人,都要公示罪状。百姓看得见,才算公正。”
他应下。
她又说:“你父皇在写《大周实录》,从承平元年开始记。他会把今天的事都写进去。”
裴昭衍沉默片刻,问:“您呢?还会继续听政吗?”
“不会了。”她说,“垂帘一月,只为稳局。如今三书已出,人心已定,我不必再坐在那里。”
她停顿一下:“但我仍会看奏折,仍会参与军国大事。只是不再每日临朝。”
裴昭衍松了口气,却又听她说道:“你以为轻松了?错了。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抬头看她。
她目光平静:“你父皇给你的,不只是皇位,还有信任。而我要你明白,权力不是拿来守住的,是用来用的。别怕犯错,但别重复错。”
他重重点头。
三日后,六部衙门前贴出秘档副本,百姓争相传阅。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裴昭的罪行,也有人说沈后手段凌厉,却无人敢公开非议。
第五日,沈知微最后一次坐入垂帘之后。
百官行礼,她未起身,只抬手示意免礼。
她宣布:“自今日起,垂帘听政终结。政务归于东宫,军务归于南衙,监察归于御史台。皇后五日一参议,重大事务仍可列席。”
退朝时,无人喧哗,无人迟疑。
所有人都清楚,局势变了。
不再是靠一个人撑着,而是靠一套规矩运转。
当晚,她独自前往上清宫。
裴砚正在灯下写字,听见脚步声也没抬头,只问:“来了?”
“嗯。”
她走到他身边,看见桌上摊开的纸页。上面写着:
“承平元年春,圣后沈氏以智安邦,不动刀兵而定乾坤。三书既出,百官俯首,天下归心。”
她看了一会儿,说:“写得太满了。”
他停下笔:“那你来改?”
她没接笔,只说:“不用改。历史怎么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真的发生了。”
他放下笔,抬眼看她:“你觉得,我们做对了吗?”
她看着他,很久,然后说:“我不知道对不对。我只知道,如果不这么做,明天会更糟。”
他笑了下,重新拿起笔,在纸上添了一句:
“帝后同心,乾坤自定。”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回到凤仪宫,她脱下朝服,换上素裙。宫人端来晚膳,她吃了几口,便让撤下。
她坐在榻上,翻开一本旧册子,是当年及笄礼的宾客名录。手指划过那些名字,有的早已死去,有的沦为罪臣,有的还在朝中。
她合上册子,吹熄了灯。
黑暗中,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雪夜。她跪在沈家后院,冷得发抖,没人看她一眼。
现在没有人敢不看她。
但她知道,她要的从来不是被人看见。
而是让该发生的,发生;让该结束的,结束。
次日清晨,她照常起身。
宫人进来伺候梳洗,她照常穿衣、理发、戴簪。
一切如常。
仿佛昨日什么都没发生。
但整个朝廷都知道,有一场风暴已经过去。
而那个掀起风暴的人,正坐在凤座之上,看着百官退朝。
她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
只是轻轻合上那份记载着所有秘档出处的册子,放在膝前。
她的手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