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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寒气,像无声的潮水,漫过西里村新铺的砖路,渗进吴家新砌的墙缝。院角那棵移栽不久的小枣树,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条在冷风中瑟缩。吴普同推开崭新的、带着铁锈和油漆味的院门,一股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紧了紧洗得发白的棉袄领口,书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六年级了,分量与往昔截然不同。

新家宽敞明亮,雪白的墙壁映着上午清冷的阳光,却少了那份老屋熟悉的烟火气和拥挤的温热。堂屋墙上,他和妹妹的奖状是唯一的装饰,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单薄。饭桌上,李秀云特意多放了一个煮鸡蛋,吴小梅小口啃着窝头,吴家宝则因为天冷赖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吴建军天不亮就去了窑厂,新家的债务像无形的磨盘,压得他步履匆匆。

“快吃,别磨蹭了。”李秀云催促着,眼神里带着对儿子学业日益加深的期许,“林老师新规矩,六年级要上晚自习了,晚上回来更晚,晌午这顿可得吃饱。”

晚自习!这三个字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吴普同心里激起波澜。兴奋夹杂着紧张。这意味着更长的学习时间,更严的要求,也意味着……离镇上的中学更近了一步。他三两口扒完饭,抓起书包就往外跑。

村小学的教室,依旧是他熟悉的那排低矮瓦房。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斑驳的泥土地面上投下窗棂的格子。六年级的教室在最东头。林老师,那个扎着乌黑油亮长辫子的年轻女老师,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早已站在讲台上。她的目光扫过鱼贯而入的学生,比往日更显锐利,像两把淬过火的锥子。

“都坐好!”林老师的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从今天起,我们六年级,开始上晚自习!时间是每天晚饭后,七点到九点!”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和哀叹。张二胖夸张地趴在桌子上:“老师,天都黑透了,咋学啊?教室里黢黑!”

“就是就是,连个电灯都没有……”旁边有人附和。

林老师柳眉微蹙,拿起讲桌上的半截粉笔,“啪”地一声掰断,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议论:“困难?哪个读书人没遇到过困难?教室没通电,这是现实!但办法总比困难多!从今晚起,每人自带照明用具!”

她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一字一句地说:“蜡烛、油灯、手电筒,家里有什么带什么!总之,七点钟,我要看到教室里亮起来!谁要是因为‘黑’这个理由不来,或者迟到早退,”她的眼神陡然严厉,“别怪我按班规处理!罚站、抄课文,都是轻的!”

教室里一片死寂。蜡烛?油灯?手电筒?对大多数连电灯都省着用的庄户孩子来说,这无疑又是一笔额外的、让人心疼的开销。吴普同的心也沉了一下。蜡烛他知道,豆大一点光,烧得飞快,还贵。家里刚盖完房,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他实在开不了口向母亲要钱买蜡烛。手电筒更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

整个下午的课,吴普同都有些心不在焉。林老师讲的什么“比例应用题”、“中心思想”,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煤油灯!这个念头像黑暗里擦亮的一根火柴,猛地跳了出来。老屋搬家时,他记得在旧灶房的杂物堆里见过一个破旧的空墨水瓶,还有母亲缝补衣服用的粗棉线!煤油……家里点灶台、点油灯,总会剩下一点底子,攒攒应该够用!

一放学,吴普同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回家,直奔放杂物的配房。果然,在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他找到了那个扁平的“英雄”牌蓝黑墨水玻璃瓶,瓶口还带着干涸的墨迹。又翻箱倒柜,找到一小团母亲纳鞋底剩下的粗棉线。

他如获至宝,立刻动手。先用清水把墨水瓶里外刷洗干净,晾干。然后比量着瓶口大小,剪下一段粗棉线,搓成更结实的一股,做灯芯。最关键的是灯芯的固定盖子!他在院里转悠,目光落在墙角一堆废弃的铁皮罐头盒上(搬家时吃剩的午餐肉罐头)。捡起一个,用剪子费力地铰下一个圆形的铁皮片,又在中间小心翼翼地凿了一个比灯芯略粗的圆孔。把搓好的棉线灯芯穿进圆孔,铁皮片盖在墨水瓶口,用钳子把边缘使劲往下压,紧紧箍住瓶口。一个简易的煤油灯,在他手中诞生了!

晚饭时,吴普同献宝似的把自制的煤油灯捧到母亲面前:“妈,你看!晚自习用的灯!不用买蜡烛了!”

李秀云凑近看了看那简陋的装置,瓶口箍着的铁皮片边缘还有些毛糙锋利,她皱了皱眉:“这……能行吗?别烫着,也别把煤油洒了。”

“放心吧妈!我试过了,可亮了!比蜡烛亮多了!”吴普同信心满满,小心地从灶台边装煤油的小铁壶里,倒了些粘稠、气味刺鼻的煤油进墨水瓶。油面刚好没过灯芯底部一点。他迫不及待地拿火柴点燃灯芯。

“嗤啦”一声,一团黄中带红的火焰跳跃起来!火苗比蜡烛大了好几倍,蹿得老高,瞬间将周围一小片地方照得通亮,甚至有些刺眼!

“呀!真亮!”吴小梅拍着手叫起来。

连埋头吃饭的吴家宝也被吸引,好奇地凑过来看。

吴普同得意极了,小心翼翼地护着这跳跃的光源,仿佛捧着一个小小的太阳。晚饭后,他特意找了个旧铁丝弯了个提手,固定在瓶口铁皮盖子上,这样就能提着走了。

夜幕低垂,寒气更重。吴普同提着他的自制煤油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学校。玻璃瓶里的火苗随着他的步伐跳跃晃动,在漆黑的村路上投下他摇曳拉长的影子。墨水瓶被火焰烤得温热,提在手里竟有些烫手。

推开六年级教室的门,一股混杂着尘土、汗味和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教室里已经零星亮起了几点微弱的光——大多是短小的白蜡烛,烛光如豆,昏黄摇曳,勉强照亮各自方寸的书桌。张二胖桌上点着一小截红蜡烛,光线更暗些。只有王小军桌上,赫然放着一盏擦得锃亮的马灯!玻璃罩子干干净净,火苗稳定地燃烧着,散发着柔和明亮的光芒,在这昏暗的教室里显得鹤立鸡群,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

吴普同的到来,瞬间打破了原有的格局。当他将自制的墨水瓶煤油灯放在自己课桌上,“噗”地一声点燃那粗壮灯芯时——

“呼!”

一股比王小军马灯更亮、更猛烈的火焰骤然腾起!黄红色的火苗蹿得足有半尺高,剧烈地跳动着,像一簇不安分的精灵!明亮的光线瞬间将吴普同前后左右几张课桌都笼罩在内,驱散了浓重的黑暗,连墙上贴的旧标语都看得清清楚楚!

“哇!好亮啊!”旁边的栓柱惊呼出声。

“普同,你这灯厉害!比蜡烛亮多了!”铁蛋也凑过来看。

“自己做的?真有你的!”连前排的英子也回头投来佩服的目光。

羡慕和惊叹声包围了吴普同。他挺直了腰板,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得意。明亮的火焰跳跃着,映亮了他眼中小小的骄傲,也暂时驱散了新家带来的疏离感和课业的沉重。他翻开课本,在明亮的光线下,那些字迹似乎都变得格外清晰。他甚至能看清林老师走进教室时,脸上掠过的一丝惊讶。

然而,这明亮的光辉,很快显露出它狰狞的副作用。

燃烧粗壮灯芯需要大量的空气和燃料。简陋的结构无法充分燃烧,一股股浓黑的、带着刺鼻煤油焦糊味的烟柱,开始从墨水瓶口和灯芯铁皮盖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这黑烟起初还细,随着燃烧加剧,越来越浓,如同一条条扭动的黑色小蛇,在明亮的火焰上方升腾、扩散。

坐在吴普同同桌的王小军首先皱起了眉头,他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厌恶地瞥了那盏“烟囱”灯一眼。很快,吴普同周围的同学都开始咳嗽、揉眼睛。

“咳咳……啥味儿啊,这么呛!”

“普同,你这灯冒黑烟了!”

“熏得我眼睛疼……”

吴普同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了,变成了窘迫和慌乱。他手忙脚乱地想把灯芯捻小一点,可那粗棉线搓成的灯芯,一旦燃旺,极难控制。他越是想用铅笔去拨弄,那火焰反而蹿得更高,黑烟冒得更凶!刺鼻的煤油味混合着焦糊味,在密闭的教室里迅速弥漫开来。

更要命的是,那浓密的黑烟,像有了生命,直直地向上飘去,扑向教室前方那块老旧的黑板!黑烟附着在粗糙的板面上,无声无息,却又无比迅速地,为原本墨绿色的黑板蒙上了一层均匀而油腻的黑色“幕布”!

林老师正在黑板上讲解一道复杂的分数应用题。粉笔划过板面,留下白色的轨迹。写着写着,她突然发现不对劲。粉笔写上去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像是写在了一层油脂上,白色被底下的黑灰迅速吞噬、晕染。她疑惑地用手指抹了一下刚写下的字迹——

指尖瞬间变得乌黑油腻!

林老师的动作僵住了。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污染源——吴普同课桌上那盏如同小型烽火台般、一边喷吐着明亮火焰一边疯狂制造着滚滚黑烟的墨水瓶煤油灯!明亮的火光映照着那张因窘迫而涨红的脸,也映照着周围同学捂着口鼻、皱眉躲避的神情。浓烟正源源不断地扑向她身后的黑板,如同恶意的涂鸦。

整个教室死一般寂静。只有那盏煤油灯还在不知死活地呼呼燃烧,发出轻微的“嘶嘶”声,火苗跳跃,黑烟升腾。

林老师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由疑惑转为惊愕,再由惊愕转为铁青!那双总是明亮有神的眼睛,此刻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比吴普同那盏灯的火苗还要灼人!

“吴!普!同!” 林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了弥漫的煤油味和黑烟,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吴普同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想把那惹祸的灯藏到桌子底下。

“站起来!”林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把你的‘杰作’!给我拿到讲台上来!”

吴普同脑子一片空白,脸上火烧火燎,手脚冰凉。他像被施了定身咒,在几十道目光的注视下,僵硬地站起身,颤抖着捧起那盏还在冒着黑烟的墨水瓶灯。滚烫的瓶壁灼烤着他的手心,黑烟熏得他眼泪直流。他一步一步挪向讲台,短短几步路,如同走在烧红的炭火上。

他把灯放在讲桌边缘。跳跃的火焰和升腾的黑烟,在林老师铁青的脸色前,显得格外刺眼和嚣张。

“能耐啊你!”林老师指着那盏灯,指尖都在微微颤抖,“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搞起‘科技小制作’了?啊?!”她猛地一拍讲桌,震得粉笔灰簌簌落下,“你看看!你看看你把教室弄成什么样了?!乌烟瘴气!黑板成了锅底!同学们还怎么看书?!还怎么呼吸?!啊?!”

每一句质问,都像鞭子抽在吴普同身上。他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露着脚趾的破棉鞋,眼泪混合着被烟熏出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屈辱、羞愧、懊悔,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想解释自己是为了省钱,为了更亮的光……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熄了它!”林老师厉声命令。

吴普同手忙脚乱地去吹灯芯,可火苗蹿得高,一口气根本吹不灭,反而带起一股更浓的黑烟。他又急又慌,差点把灯打翻。

“笨手笨脚!”林老师一把夺过墨水瓶灯,粗暴地拿起讲桌上批改作业的红墨水瓶盖子,狠狠扣在了燃烧的灯芯上!

“嗤——!” 一声刺耳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声响,伴随着一股更浓烈的焦糊黑烟腾起,火焰终于被强行闷灭。讲桌上留下一圈漆黑的灼痕和刺鼻的味道。

“扰乱课堂纪律!破坏公物!”林老师的声音冰冷刺骨,“吴普同,把你今晚的数学作业本,给我拿过来!”

吴普同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哆嗦着走回座位,拿出那本写满了工整解题步骤的数学作业本,递了过去。

林老师看也没看,就在全班同学惊恐的注视下,“刺啦——刺啦——!”几声脆响,将那本凝聚着他一晚上心血、字迹工整的作业本,撕成了碎片!雪白的纸片如同被惊飞的鸽子,纷纷扬扬地洒落在讲台上、地面上。

“今晚自习,你不用上了!拿着你的‘发明’,给我站到教室外面去!好好反省!”林老师指着门外无边的黑暗,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明天交一份一千字的深刻检查!少一个字,抄十遍课文!”

冰冷的判决如同寒冬的冰水,兜头浇下。吴普同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麻木地弯腰,捡起讲桌上那盏已经冷却、瓶口沾满黑灰的墨水瓶灯,冰凉的玻璃触感刺痛了他的指尖。在几十双或同情、或嘲笑、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他像一具失了魂的木偶,一步一步,挪出了明亮的、却让他无地自容的教室,走进了门外浓稠的、深秋的寒夜之中。

教室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声音。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瞬间将他吞没。只有手中那盏冰冷的、散发着失败和屈辱气息的煤油灯,还在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墙,仰头望着漆黑天幕上寥落的寒星,眼泪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新家带来的些许光亮,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浓重的黑暗和手中冰冷的失败,彻底吞噬了。

不知过了多久,晚自习结束的钟声敲响了。教室门打开,同学们鱼贯而出。王小军提着那盏明亮的马灯走出来,经过吴普同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吴普同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手中那盏黑乎乎的破灯。

“哼,弄个破灯,瞎显摆,活该!”王小军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吴普同的耳朵,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丝报复的快意。他故意让马灯的光在吴普同脸上晃了晃,才昂着头走开。

张二胖和栓柱也出来了,看到吴普同的样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没敢,只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匆匆走了。英子走过时,轻轻叹了口气。

最后出来的是林老师。她锁好教室门,看也没看靠在墙角的吴普同,径直提着她的玻璃罩煤油灯,走向教师宿舍。那盏灯的光晕,在她身边形成一个温暖明亮的小世界,与吴普同所在的黑暗泾渭分明。

人群散尽,村小学彻底陷入死寂的黑暗。寒风呼啸着刮过空旷的操场,卷起地上的枯叶。吴普同浑身冰冷,手脚冻得麻木。他低头看着手中那盏惹下大祸的墨水瓶灯,瓶口铁皮盖边缘还残留着被红墨水盖子烫出的黑痕,散发着难闻的焦糊味。懊悔、屈辱、冰冷,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拖着几乎冻僵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家。新家的铁门紧闭着,里面透出温暖的灯光。他拿出钥匙,手抖得几次才插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明亮的灯光瞬间涌出,刺痛了他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堂屋里,李秀云正就着明亮的40瓦灯泡纳鞋底。吴小梅在灯下写作业。吴家宝已经睡了。温暖的、带着新石灰味道的空气包裹了他。

“怎么这么晚?冻坏了吧?快……”李秀云抬起头,话没说完就愣住了。灯光下,儿子脸色惨白,眼圈红肿,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全是泪痕和煤油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黑乎乎的墨水瓶灯,像个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小乞丐。

“普同?咋了?出啥事了?”李秀云慌忙放下针线,站起身。

吴普同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断断续续地讲述了晚自习的遭遇。撕碎的作业本,林老师冰冷的斥责,同学们的嘲笑,王小军的讥讽,还有门外那漫长刺骨的寒冷和黑暗……

李秀云听着,心疼得直掉眼泪,把儿子冰凉的身体搂进怀里:“傻孩子,你咋不跟妈说煤油灯不行呢?妈给你买蜡烛……咱家再难,几根蜡烛的钱还是有的……”她一边抹着儿子的眼泪,一边数落着,“那林老师也是,孩子又不是故意的,咋能这么狠心……”

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阴影里抽旱烟的吴建军,这时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他走过来,没说话,只是从吴普同手里拿过那个沾满黑灰的墨水瓶灯。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瓶口那圈简陋锋利的铁皮盖,又凑近闻了闻那刺鼻的焦油味。昏黄的灯光下,他眉头紧锁,眼神却异常专注,像是在审视一件复杂的农具。

“灯芯太粗,烧不净,又没烟道。”吴建军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窑厂里沾染的烟火气,“煤油灯,得有罩子,烟往上走。”

他转身走进放杂物的小配房。吴普同和李秀云疑惑地看着。不一会儿,吴建军拿着一个空扁的铁皮罐头盒(午餐肉罐头那种)和一把旧剪子走了出来。他坐在小马扎上,就着堂屋明亮的灯光,开始干活。

锋利的剪刀沿着罐头盒的接缝处铰开,把整个罐头盒展开成一张长方形的铁皮。他动作很慢,却很稳。铁皮在他粗糙的大手里显得有些脆弱。他用剪子仔细地修剪掉边缘的毛刺,然后开始卷曲铁皮。先是卷成一个圆筒,接口处用力捏合。接着,他把圆筒的一端小心地捏拢、压平,形成一个小小的、封闭的顶盖,只在顶盖中心用钉子费力地凿出一个小孔。另一端则敞开着。

一个简陋的、直筒状的铁皮罩子,在他手中成型了。

吴建军拿起那个墨水瓶灯,把新做好的铁皮罩子,敞口朝下,小心翼翼地套在燃烧灯芯的位置上。罩子比墨水瓶口略大,刚好卡在瓶口箍着的铁皮盖边缘。

“去,把灯点上。”吴建军把灯递给儿子,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吴普同将信将疑,用火柴点燃灯芯。黄红色的火苗再次蹿起。这一次,奇迹发生了!那浓密的、令人窒息的黑烟,没有四处飘散,而是被那直筒的铁皮罩子牢牢地“兜”住,顺着罩子的内壁,笔直地向上方升腾!最终,从顶盖上那个小小的圆孔里,形成一股细细的、近乎透明的淡青色烟柱,直直地飘向屋顶!而灯芯燃烧释放出的绝大部分光亮,则透过铁皮罩子下方敞开的圆口,毫无阻碍地投射出来,比之前更加集中、稳定!

明亮、干净的光线,瞬间照亮了吴普同挂着泪痕的脸,也照亮了母亲惊喜的眼神。

“这……这烟……”李秀云指着那缕几乎看不见的淡烟,惊讶地说不出话。

“烟囱。”吴建军言简意赅,拿起桌上的旱烟袋,指了指烟锅,“跟窑洞排烟,一个理儿。烟往上走,不呛人。”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那是属于窑厂工匠看到自己改造奏效时的、朴素的满足。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双布满老茧、沾着铁皮碎屑的大手,显得格外沉稳有力。

吴普同捧着这盏被父亲改造过的煤油灯,手指感受着铁皮罩子传来的微温。灯光透过罩子下方,在地面上投下一个明亮而清晰的光斑。那缕从头顶小孔逸出的淡烟,像一条纤细的、通往光明的路径。屈辱的泪水还未干透,一种奇异的暖流却从心底悄然升起,混合着煤油的气味,弥漫在这明亮的新家堂屋里。

灯光照亮了雪白的墙壁,照亮了墙上的奖状,也照亮了父亲沉默而坚毅的侧影。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但手中这盏有了“烟囱”的灯,仿佛在吴普同心里也凿开了一个小小的孔洞,让一丝微弱却顽强的光,穿透了晚自习带来的浓重黑暗。明天会怎样?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光,会陪着他,再次走进那间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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