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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沪上深秋。子夜的风卷着梧桐叶,在林家老宅的青砖灰墙上撞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磨牙。西跨院库房方向的火光早已熄灭,只余下几盏歪斜的灯笼,在风里晃着昏黄的光,将地上的血迹映得像摊凝固的酱色污渍。

库房遇袭事件,像一块巨石投入林家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激起的何止是滔天巨浪 —— 那浪头裹着陈年的淤泥、藏在暗处的算计,连带着林家表面维持了数年的脆弱平衡,都在一夜之间碎得片甲不留。

林守业是被护院的惨叫声惊醒的。他穿着素色绸面寝衣,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刚拉开房门,就见管家周福满头是汗地扑过来,膝盖在青石板上磕出清脆的响:“老爷!不好了!库房…… 库房让人给闯了!天禄少爷还在里面!”

“什么?” 林守业的声音瞬间变调,手指死死攥住门框,指节泛白。他往库房方向跑,夜风灌进领口,却没半分凉意 —— 后背早被冷汗浸透了。

库房的木门歪在一边,门板上插着把短刀,刀刃上的血珠正顺着木纹往下滴。几个护院缩在墙角,有的手捂着头,有的裤腿渗着血,见林守业来,都怯生生地低下头。赵天禄趴在库房中央,脖子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把他的月白长衫染透了大半,人已经昏死过去。而库房最里面的木架上,那个常年锁着的紫檀木匣,此刻正敞着盖子,里面空空如也。

“谁干的?!” 林守业的声音发颤,不是怕,是急 —— 那木匣里的东西,要是落了外人手里,林家就全完了。

“没看清…… 那人太快了!” 一个护院结结巴巴地说,“戴着黑布蒙脸,进来就直奔木匣,天禄少爷拦他,被他划了一刀……”

“闭嘴!” 林守业猛地喝断他,眼神扫过在场的所有人,“今晚的事,谁也不许往外说半个字!谁敢走漏风声,我打断他的腿,扔去黄浦江喂鱼!”

众人吓得连连点头,没人敢抬头看他。林守业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里的慌乱,对周福说:“你先让人把天禄抬回房,请个靠谱的西医来,别声张。再去账房取五百块大洋,给在场的每个人发二十块,就当是…… 压惊钱。” 他顿了顿,语气冷了几分,“告诉他们,拿了钱,就把今晚的事忘了,要是敢多嘴,钱有命拿,没命花。”

周福连忙应着,指挥下人抬赵天禄、发大洋,库房里的混乱渐渐平息。但林守业知道,这只是表面 —— 府里的空气都变了味,下人们走路都低着头,说话压着嗓子,连院子里的灯笼都像是比往常暗了几分,处处透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王氏是被丫鬟叫醒的。她穿着桃红色的寝衣,头发散乱,一路跌跌撞撞跑到赵天禄房里,看见儿子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她扑在床边,攥着赵天禄的手,哭声撕心裂肺。

西医刚给赵天禄处理完伤口,低声对王氏说:“夫人,少爷失血不少,万幸没伤到颈动脉,需要静养,别再刺激他了。”

王氏哪里听得进去,转头就瞪着站在门口的周福:“库房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家里有护院吗?怎么会让贼人闯进来伤了天禄?是不是那个小贱人搞的鬼?” 她嘴里的 “小贱人”,指的就是林薇 —— 林守业大哥的女儿,三年前父亲去世后,就一直住在林家。

周福连忙摆手:“夫人,跟林小姐没关系,老爷已经查过了,是外面来的毛贼。”

“毛贼?” 王氏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怨毒,“我看就是那个小贱人克的!自从她来了咱们家,就没安生过!这次天禄出事,肯定跟她脱不了干系!” 她越说越气,起身就要去找林薇算账,被周福拦了下来。

“夫人,老爷吩咐了,今晚的事要封锁消息,您现在去找林小姐,要是闹大了,让外人知道了,可就麻烦了。” 周福劝道。

王氏狠狠甩开周福的手,却也知道林守业的脾气,只能咬牙忍下,回到床边守着赵天禄,眼神里的恨意却丝毫未减。

而林守业,在安排好一切后,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书房里没点灯,只有窗户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映着他佝偻的身影。他坐在太师椅上,手里夹着烟,烟蒂已经堆了满满一烟灰缸。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憔悴,眼下的乌青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连平日里梳得整齐的头发,都乱得像一团草。

他不是怕丢了库房里的钱财 —— 那些东西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怕的是那个木匣里的东西。那是他大哥,也就是林薇父亲留下的,里面装着的,是他和日本人山口一郎合作的证据,还有几笔见不得光的交易记录。要是这些东西落了山口一郎手里,他会被灭口;要是落了其他人手里,他林家在上海滩就别想立足了。

“到底是谁干的?” 林守业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是山口一郎?还是其他想找他麻烦的势力?或者…… 是林薇?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林薇一个小姑娘,刚成年没多久,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身手那么好的人去偷木匣?

可他心里还是没底。这几年,林薇在林家一直安安静静的,不争不抢,可越是这样,他越觉得琢磨不透。尤其是大哥去世前,曾单独跟林薇待了半个时辰,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林薇的房间在东跨院,离库房最远,却也听到了昨晚的动静。她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的,接着就是护院的喊叫和东西破碎的声音。她没出去看,只是坐在床上,借着月光,手指轻轻抚摸着手臂上的伤口 —— 那是昨晚去库房附近查看时,被一个黑衣人划到的,伤口不深,只是流了点血。

此刻,翠儿正拿着纱布,小心翼翼地给她换药。翠儿是林薇父亲留下的丫鬟,也是府里唯一对林薇真心的人。她一边换药,一边小声说:“小姐,您说那个贼还会不会再来啊?昨晚的动静那么大,我现在想起来还怕得慌。” 她说着,小脸煞白,手都有点抖。

林薇看着窗外,目光沉静。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子落了一地,风一吹,卷起几片,像是在跳着不安的舞。“短时间内应该不会了。” 她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而且经过昨晚,林家肯定会加强戒备,他不会这么傻,再送上门来。”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翠儿,眼神严肃了几分:“翠儿,昨晚的事,你对谁都不要再多说一个字,尤其是我踹了那贼一脚的事,一定要烂在肚子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翠儿虽然不解,但还是用力点头:“奴婢明白!小姐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她知道林薇这么说肯定有她的道理,这些年,小姐虽然看着安静,却比谁都聪明,做什么事都有分寸。

林薇轻轻 “嗯” 了一声,目光又落回窗外。她其实早就醒了,一直在梳理昨晚发生的种种。那个陌生男人的身手,她看得很清楚 —— 动作快得像风,出手狠辣,每一招都冲着要害来,绝不是普通的窃贼。而且他的目标很明确,直接就奔着库房里的那个木匣去了,显然是早有准备。

木匣里原本装着什么?林薇皱起眉头。父亲去世前,曾跟她说过,家里有一个很重要的木匣,里面装着能保护她的东西,让她一定要保管好。可父亲去世后,那个木匣就被林守业以 “代为保管” 的名义拿走了,她一直没机会看到里面的东西。

难道里面装的是父亲留下的秘密?还是林守业跟别人勾结的把柄?现在东西被拿走了,是落入了山口一郎之手,还是另有一股势力在暗中活动?林薇的心里满是疑问。

她还想起了林守业昨晚的反应。按理说,库房被盗,丢了钱财,最多是心疼,可林守业的样子,像是天要塌了一样,那是一种秘密被戳破、大祸临头的绝望。他到底在害怕什么?那个木匣里的东西,究竟关联着怎样的秘密?

还有赵天禄和王氏。昨晚赵天禄被抬回房时,王氏那声 “我的儿”,喊得情真意切,不像是对待侄子的态度。而赵天禄昏迷前,似乎下意识地喊了林守业一声 “姑父”—— 虽然声音很轻,但林薇还是听到了。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里冒了出来:赵天禄很可能是王氏的私生子!难怪王氏平日里对赵天禄那么偏袒,什么好东西都先给他,甚至不惜把库房的钥匙给他,让他去 “应急”。也难怪赵天禄在林家那么嚣张,根本不把她这个 “表妹” 放在眼里。

而赵天禄最后那番倒打一耙的指控,说她跟贼人勾结,虽然拙劣得可笑,却无疑加深了林守业和王氏对她的疑心。在这个家里,她依旧是孤立无援的。

林薇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木匣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谁拿走了它,还有父亲的死,到底跟这些事有没有关系。

她还有一个顾虑 —— 昨晚她为了自保,踹了那个黑衣人一脚,虽然没造成什么伤害,但那动作,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小姑娘的能力范围。在林守业和王氏看来,可能只是情急之下的巧合,但如果传出去,落到某些有心人 —— 比如沈惊鸿耳中,难免会引起更深的探究。

沈惊鸿那个人,深不可测,势力庞大,在上海滩几乎是说一不二的存在。他之前找过她,想要她父亲留下的设计图样,还拿走了她身上的那枚凤凰胸针,说要帮她查明父亲的死因。可林薇不敢完全相信他 —— 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上海滩,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帮别人。

在实力不足时,藏拙是最好的保护色。林薇暗暗想道。她必须尽快提升自己的能力,找到足够的证据,才能在这场旋涡中站稳脚跟,为父亲报仇。

接下来的两天,林家表面上恢复了平静。下人们依旧各司其职,做饭、打扫、伺候主子,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没了往日的笑容,说话也格外小心,生怕触到什么禁忌。

林守业称病不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除了周福,谁也不见。每天都有医生来给他 “看病”,可谁都知道,他不是真的生病,只是在逃避。书房里的烟味越来越重,连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王氏除了照顾赵天禄,就是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盯着林薇的房间。她的眼神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只要林薇的房门一动,她的目光就会立刻射过去,像是要把林薇生吞活剥了一样。

林薇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要么看书,要么画画 —— 她在绘制沈惊鸿要的设计图样。她知道,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筹码。只有让林守业觉得她还有用,让沈惊鸿觉得她有价值,她才能暂时安全。

偶尔,她也会走出房间,在院子里散散步。每次经过赵天禄的房间,都能听到王氏低声安慰赵天禄的声音,还有赵天禄抱怨的声音。她只是淡淡一瞥,便转身离开,不跟他们有任何交集。

翠儿每天都会给林薇带来府里的消息。比如,林守业又在书房里摔东西了,比如王氏又跟周福吵架了,比如护院们都加了工钱,却还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

“小姐,您说老爷是不是在担心什么啊?” 翠儿一边给林薇端来一杯热茶,一边小声问。

林薇接过茶杯,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他担心的东西,比我们想的要多。” 她轻声说,“只是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她知道,这种平静只是暂时的。库房遇袭事件,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而引爆这颗炸弹的人,很可能就是沈惊鸿。

果然,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第三天上午,太阳刚升到半空中,一辆黑色的斯蒂庞克轿车就悄无声息地滑到了林府门前。那辆车在上海滩很少见,车身锃亮,一看就价值不菲。

府门口的门房老张,原本正靠在门框上打盹,看到这辆车,瞬间就清醒了。他认出这是沈惊鸿的车 —— 去年沈惊鸿来林府过一次,就是坐的这辆车。老张吓得腿都软了,连忙站直身体,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个身形精悍、面色冷峻的男人。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得像鹰,正是沈惊鸿的贴身保镖,陈锋。陈锋下车后,先是锐利的目光扫过林府的门楣,像是在检查有没有危险,然后才恭敬地打开后座车门。

沈惊鸿迈步下车。他今天穿着一身深灰色的条纹西装,外罩一件薄呢长风衣,手里拿着一根文明杖,杖头是银色的,刻着复杂的花纹。他的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却依旧是那副矜贵从容、睥睨众生的气度。他的到来,像一道强光,骤然刺破了林家压抑沉闷的空气。

老张吓得连滚带爬地跑进府里通报。他一边跑,一边喊:“老爷!老爷!沈先生来了!沈先生亲自来了!”

书房里,林守业正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听到老张的喊声,他手里的报纸 “啪” 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猛地站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沈先生?他怎么会来?” 林守业喃喃自语,心里满是慌乱。他明明已经封锁了消息,沈惊鸿怎么会知道库房遇袭的事?而且还亲自上门 “探望”!这哪里是探望,分明是兴师问罪,或者…… 另有所图!

林守业来不及多想,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好,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长衫,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带着周福一路小跑着迎了出来。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脸上堆满了谄媚而惶恐的笑容。

“沈…… 沈先生!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林守业跑到沈惊鸿面前,微微弯着腰,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

沈惊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憔悴的脸色和慌乱的神情上停留了一瞬,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听闻府上前夜不甚安宁,沈某特来探望。”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林守业心里更慌了。

“劳…… 劳沈先生挂心,不过是进了个小毛贼,没什么损失,已经处理好了,不敢惊动沈先生。” 林守业一边将沈惊鸿往客厅里让,一边试图轻描淡写地把事情带过去。他知道,沈惊鸿这样的人,最讨厌别人欺骗他,可他现在只能硬着头皮撒谎。

“哦?小毛贼?” 沈惊鸿在客厅主位坐下,陈锋如同铁塔般立在他身后,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客厅里的每一个角落。沈惊鸿接过下人战战兢兢奉上的茶,却并不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语气听不出喜怒,“可我听说,动静闹得不小,还伤了人?林老板,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府上的安保,看来需要加强了。”

林守业擦着额头的冷汗,连声应和:“是是是,沈先生说的是,已经加派人手了,以后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贴身的衣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

沈惊鸿放下茶盏,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客厅通往内院的月亮门,那里挂着一块蓝色的布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不知…… 林小姐可安好?那晚她似乎也在现场?”

他终于问到了重点!林守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连忙道:“小女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一直在房中休养。多谢沈先生关心。” 他生怕林薇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心里暗暗祈祷林薇能聪明点,别乱说话。

“受了惊吓?” 沈惊鸿眉头微蹙,站起身,手里的文明杖在地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既然来了,于情于理,都该亲自探望一下林小姐,以示慰问。林老板,不介意吧?”

他这话说得客气,但行动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显然是已经决定了的事。

林守业哪里敢说个 “不” 字,只能硬着头皮道:“不介意,不介意!沈先生请随我来!” 他心里叫苦不迭,只盼着林薇能明白他的意思,别在沈惊鸿面前乱说话。

内院,林薇早已通过翠儿得知了沈惊鸿到来的消息。翠儿是在给她送点心的时候,偷偷告诉她的,说沈先生亲自来了,老爷正陪着他往内院来,好像是要来看她。

林薇的心瞬间沉了一下。沈惊鸿的消息太灵通了,而且选择在这个时机上门,绝不仅仅是 “探望” 那么简单。他肯定是知道了库房遇袭的事,想来从她这里套话,或者…… 有其他的目的。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将手臂上的伤用衣袖妥善遮盖好,又在脸上调整出一副略带疲惫和惊魂未定的神色。她知道,面对沈惊鸿这样的人,不能表现得太冷静,也不能表现得太慌乱,要恰到好处。

当林守业引着沈惊鸿和陈锋来到她房间外的小客厅时,林薇正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神有些涣散,像是在发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薇薇,沈先生特意来看你了。” 林守业走到榻边,挤出一丝笑容,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薇闻言,像是被惊醒了一样,连忙放下书,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仿佛还没从昨晚的惊吓中恢复过来。

“林小姐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沈惊鸿快步上前,虚扶了一下她的胳膊,目光在她脸上和手臂上扫过,眼神深邃难测,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

林守业识趣地退到一旁,却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生怕林薇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多谢沈先生挂念,只是一点小伤,并无大碍。” 林薇低声道,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像是因为受惊过度而有些虚弱。她抬起头,看向沈惊鸿,眼神里带着一丝感激,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那便好。” 沈惊鸿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陈锋则无声地退到门口,如同门神般守在那里,隔绝了内外的声音。小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空气中似乎都带着一丝紧张的气息。

“那晚的事情,林小姐能否详细说说?” 沈惊鸿开门见山,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看透人的内心,“据我所知,闯入者并非普通毛贼。”

林薇心知瞒不过他。沈惊鸿在上海滩势力庞大,肯定已经查到了不少消息,她要是撒谎,只会引起他的怀疑。她深吸一口气,将那晚的情形选择性地说了一遍 —— 她听到库房方向有动静,担心出事,就过去查看,结果发现库房门开着,进去后就看到赵天禄倒在地上,一个陌生男人正站在木架旁,手里拿着一个木匣。那个男人看到她,就想对她行凶,幸好护院及时赶到,那男人见状,就破窗而逃了。

她隐去了自己与那男人短暂交手的细节,也没提自己特别注意到空木匣的事,只说自己吓坏了,没看清太多东西。

“…… 那男人身手极好,动作很快,目标似乎很明确,就是冲着库房里的东西来的。” 林薇说完,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后怕,眼神里带着一丝恐惧,看起来十分真实。

沈惊鸿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文明杖的银质手柄上轻轻敲击着,发出 “笃笃” 的声响,在安静的小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等林薇说完,他才缓缓开口:“林小姐临危不乱,勇气可嘉。”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紧紧盯着林薇的眼睛,“那个被打开的木匣,林小姐可曾看清里面原本装着什么?”

他果然知道了木匣!林薇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她摇了摇头,眼神带着真实的困惑:“没有。我进去的时候,匣子已经是空的了。不过…… 叔父似乎很在意那个匣子,当晚看到匣子空了,脸色很难看。” 她巧妙地将问题抛回给了林守业,既回答了沈惊鸿的问题,又没有暴露自己知道太多。

沈惊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没有再追问木匣的事,而是换了个问题:“林小姐觉得,那贼人,是为何而来?”

林薇沉吟片刻,像是在认真思考一样,然后缓缓说道:“我觉得,他似乎是为了寻找某样特定的东西。而且,他对库房的位置和那个木匣,好像很熟悉,不然也不会那么快就找到木匣。” 她这是在暗示,府里可能有内应,把库房和木匣的情况告诉了贼人。

沈惊鸿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赞同的神色,不再询问当晚的细节。他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萧瑟的庭院。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摇晃着,显得有些凄凉。

他背对着林薇,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林小姐,上海滩看似繁华,实则暗流汹涌,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林家如今已被人盯上,恐难有宁日。你继续留在这里,并不安全。”

林薇心中一动,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帮她,还是想把她控制在自己手里?

只听沈惊鸿继续道:“我在法租界有一处安静的公寓,设施齐全,安保也妥当,都是我自己的人在看守,绝对安全。如果林小姐愿意,可以暂时搬到那里居住,远离这些是非。”

他竟然直接提出让她搬出去!离开林家!林薇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离开这个充满算计和危险的牢笼,获得自由活动的空间,无疑对她接下来的行动极为有利。而且,这似乎是沈惊鸿抛出的又一重 “合作” 的诚意,或者说是…… 将她纳入羽翼之下更方便监控的步骤。

但同样,这也意味着她将更深地卷入沈惊鸿的势力范围,与他绑定得更加紧密。沈惊鸿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是父亲的设计图样,还是其他的东西?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林薇迅速在心里权衡利弊。留在林家,固然可以就近调查父亲和凶手的线索,但处处受制,行动不便,而且危险系数很高 —— 王氏和赵天禄对她虎视眈眈,林守业也对她充满了疑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对她下手。

接受沈惊鸿的安排,虽然前途未卜,但至少能获得暂时的安全和一定的自主权。而且,住在沈惊鸿安排的公寓里,或许能从他那里得到更多关于父亲和凤凰胸针的信息,也能更好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弄清楚他的真实目的。

“沈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 林薇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语气诚恳,“只是,我毕竟是林家的人,叔父婶娘尚在,如今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要是贸然搬出,于礼不合,也恐惹人非议,对林家的名声不好。”

她没有立刻答应,而是以退为进,既表达了自己的顾虑,也试探着沈惊鸿的态度。她想看看,沈惊鸿到底有多迫切地想让她搬出去。

沈惊鸿转过身,看着她,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林小姐是担心林老板不允?这个无妨,我自会与他分说,他会同意的。至于非议……” 他的语气微冷,带着一种霸道的自信,“在这上海滩,我沈惊鸿的话,就是规矩。谁敢说三道四,我会让他知道后果。”

他的话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林薇心里一震。她知道,沈惊鸿说的是实话。在上海滩,沈惊鸿的势力大到难以想象,没有人敢轻易得罪他。

沈惊鸿走到林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林小姐是聪明人,当知良禽择木而栖。林家这艘船,已经破了洞,迟早会沉没,你继续待下去,只会一起被淹没。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这个时候,我会让陈锋来接你。”

说完,他不再多言,微微颔首,算是告辞,然后转身带着陈锋离开了小客厅。

林薇独自坐在榻上,心潮起伏。她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抉择,关系到她未来的命运。她必须慎重考虑。

林守业将沈惊鸿恭送出府后,脸色变得变幻不定。他回到内院,直接来到了林薇的小客厅,眼神里带着紧张和困惑。

“薇薇,沈先生他…… 跟你说了什么?” 林守业走到林薇面前,急切地问道。他刚才一直在外面等着,没听到他们具体的对话,心里很是不安。

林薇看着他,语气平静:“沈先生就是问了问我那晚的情况,还说…… 担心我的安全,提议让我搬到他在法租界的公寓去住。”

林守业闻言,脸上露出了复杂难言的神情。他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薇薇啊,沈先生…… 确实是一片好意,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看…… 这件事怎么办?” 他心里其实是想让林薇答应的,毕竟沈惊鸿都开口了,他不敢拒绝。可他又担心林薇走了,设计图样的事会受到影响。

“叔父的意思呢?” 林薇反问,她想看看林守业到底是怎么想的。

林守业搓着手,显得十分为难:“按理说,沈先生开口,我们不该拒绝,也不能拒绝。可是……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独自搬出去住,这…… 传出去名声不好听啊,对咱们林家的名声也有影响。而且,你走了,那设计图样的事……” 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他最在意的,还是设计图样能给林家带来的利益。

林薇心中冷笑。到了这个时候,林守业还在算计这些,真是自私到了极点。她淡淡道:“叔父,我明白您的顾虑。不过,沈先生说得也有道理,家里接连出事,确实不太平,我搬出去,对大家都好,也能让您和婶娘少操心。至于设计图样,您放心,我依旧会按时绘制,定期派人送回来给您,不会影响与云裳的合作。”

她这话,算是半答应了沈惊鸿的提议,但也保留了与林家的经济联系,算是给林守业吃了一颗定心丸。她知道,只有这样,林守业才会真正同意她搬出去。

林守业闻言,脸色顿时好了不少。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对沈惊鸿的畏惧占据了上风:“那…… 那就依沈先生的意思吧。你准备一下,我让你婶娘帮你收拾东西。” 他心里想着,只要设计图样能按时送来,林薇搬出去也没什么,还能讨好沈惊鸿,一举两得。

王氏得知这个消息后,反应异常激烈。她正在房间里给赵天禄喂药,听到林守业说要让林薇搬到沈惊鸿的公寓去住,顿时就火了,手里的药碗 “啪” 地一声摔在了地上,碎片和药汁溅了一地。

“什么?让那个小贱人搬出去住?还是搬到沈惊鸿的公寓去?不行!绝对不行!” 王氏尖叫着,声音尖锐刺耳,“那个小贱人在咱们家待着就没好事,要是让她跟沈先生走得近了,指不定会怎么算计咱们家呢!天禄的仇还没报呢,怎么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林守业皱着眉头,语气有些不耐烦:“你小声点!沈先生都开口了,你以为咱们能拒绝吗?要是惹恼了沈先生,咱们林家就完了!”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得罪沈惊鸿,根本没心思跟王氏计较。

“完了?我看是你想让林家完了!” 王氏瞪着林守业,眼神里满是愤怒,“那个小贱人肯定没安好心,她跟沈先生走那么近,说不定就是想联合沈先生来对付咱们!天禄还躺在床上呢,你怎么能这么糊涂!”

“够了!” 林守业大喝一声,打断了王氏的话,“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别再闹了!赶紧去帮薇薇收拾东西,要是让沈先生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他的语气里带着威胁,王氏虽然心里不甘,但也知道林守业说的是实话。沈惊鸿的威慑力,她还是知道的。

王氏咬着牙,狠狠地瞪了一眼林守业,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她心里暗暗发誓,就算林薇搬出去了,她也不会放过她,一定要找机会报仇,为赵天禄讨回公道。

林薇没有多少东西需要收拾。她的东西大多是父亲留下的一些书籍和衣物,还有她这些年攒下的一些钱财和金条 —— 那是父亲去世前留给她的,她一直小心地保管着。至于那枚神秘的凤凰胸针,依旧在沈惊鸿手中,而父亲的其他秘密,似乎也随着那个空木匣暂时成了无头公案。

在离开林家前,林薇还有一件事要做 —— 她要去见见赵天禄,给他们留一根刺,让他们时刻活在恐惧中。

趁着王氏在指挥下人收拾东西、林守业在书房里长吁短叹的间隙,林薇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赵天禄养伤的房间。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让人有些不适。

赵天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正靠在床上,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他看到林薇进来,吓了一跳,手里的苹果 “啪” 地一声掉在了床上,眼神闪烁不定,带着明显的警惕和一丝恐惧。

“表妹…… 你怎么来了?” 赵天禄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想要远离林薇。他现在对林薇充满了恐惧,那晚林薇踹向黑衣人的那一脚,他虽然没看清,但也知道林薇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柔弱。

林薇反手关上房门,走到床前,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他,没有说话。她的眼神像冰一样冷,仿佛能看透他的内心,让赵天禄感到巨大的压力,他的手心瞬间就冒出了冷汗。

“你…… 你想干什么?” 赵天禄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慌乱地避开林薇的注视,不敢与她对视。

“那天晚上,” 林薇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一把冰冷的刀,刺向赵天禄的心脏,“你真的是去抓贼的吗?”

赵天禄脸色一白,强自镇定地说:“当…… 当然!不然我去库房干嘛?我就是听到动静,想去看看,结果就遇到了贼人,还被他伤了。” 他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眼神也更加慌乱了。

“库房的钥匙,真是捡的?” 林薇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肯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是…… 是捡的!我就是在院子里捡到的,想着库房里有重要的东西,就想去还给叔父,结果就遇到了贼人。” 赵天禄连忙点头,语气急切地辩解道,像是在说服林薇,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那贼人目标明确,直接找到了那个木匣。” 林薇缓缓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你说,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木匣在那里?甚至…… 早就知道里面放着什么?”

赵天禄的额头渗出了冷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在了枕头上。他的眼神更加慌乱了,双手紧紧攥着被子,指节泛白。“我…… 我怎么知道!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这跟我没关系!” 他的声音有些尖锐,像是在掩饰自己的紧张。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清楚。” 林薇的声音依旧冰冷,“推我落水的事,我们以后再慢慢算。现在,我只想告诉你,那个木匣里的东西丢了,麻烦才刚刚开始。你,还有你那位‘姑母’,最好祈祷事情能顺利解决。否则……”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意中的威胁,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赵天禄的心上。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薇不再看他,转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她知道,这番话足以让赵天禄和王氏如坐针毡,日夜不安。她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对付他们,但留下这根刺,让他们时刻活在恐惧中,也是一种报复。

当天下午,沈惊鸿派来的汽车准时停在了林府门口。陈锋亲自带人来接,他依旧穿着黑色的西装,面色冷峻,看到林薇出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林薇提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站在林府的大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这座熟悉的老宅。老宅的墙壁已经有些斑驳,门口的石狮子也显得有些陈旧,这里承载了她三年的记忆,有痛苦,有委屈,也有仇恨。

林守业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王氏则站在他身后,眼神里满是怨毒,死死地盯着林薇,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在脑子里。

林薇没有再看他们,转身钻进了汽车。车门关上的瞬间,她轻轻吐出了一口浊气,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坐进汽车后座,林薇靠在椅背上,看着林府那扇缓缓关上的、象征着束缚与危险的大门,心里百感交集。她终于离开了这个她醒来后便身处其中的囚笼,可她知道,这并不意味着自由。

前方等待她的,并非坦途,而是另一个更加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棋局。沈惊鸿、山口一郎、父亲遗留的谜团、那枚凤凰胸针…… 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汽车缓缓驶离林府,汇入上海滩川流不息的车马人流中。街道两旁的建筑风格各异,有中式的四合院,也有西式的洋楼,路上的行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穿着长袍马褂,有的穿着西装旗袍,还有的穿着短打,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可林薇知道,在这繁华的表象下,隐藏着无数的阴谋和算计,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她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目光逐渐变得坚定。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必须走下去。为了生存,为了查明父亲的死因,为了揭开这一切背后的真相,也为了给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汽车行驶了大约一个小时,终于来到了法租界。这里的环境比林家所在的老城区要安静整洁得多,街道两旁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一座座西式洋楼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街道两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

汽车在一栋三层高的洋楼前停下。这栋洋楼的外墙是米白色的,窗户上装着蓝色的玻璃,门口有一个小小的花园,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草,看起来十分雅致。

陈锋先下车,打开后座车门,对林薇说:“林小姐,请。”

林薇提着行李箱,跟着陈锋走进了洋楼。洋楼的客厅很大,装修得十分豪华,地板是大理石的,墙壁上挂着名贵的油画,家具都是西式的,看起来价值不菲。一个穿着女仆装的中年女人迎了上来,恭敬地说:“林小姐,您好,我是这里的管家,您可以叫我张妈。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我带您上去看看。”

林薇点了点头,跟着张妈上了二楼。她的房间在二楼的东边,阳光很充足,房间里的装修很精致,有一张很大的床,一个梳妆台,一个书架,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花园里的景色。

“林小姐,您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吩咐我。” 张妈说完,便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林薇走到阳台上,望着远处的街景,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很安静,很舒适,与林家的压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她知道,这里只是沈惊鸿给她的一个暂时的避风港,也是一个新的牢笼。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阳台的栏杆,眼神坚定。新的舞台,已经拉开帷幕。而她,即将登场。她会在这个新的舞台上,小心翼翼地周旋,寻找机会,揭开所有的谜团,为自己,也为父亲,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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