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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城里的电子厂打了三年工,手机里的社交软件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加的好友不是同事就是卖保险的,日子过得像车间里的流水线,单调得能数清每颗螺丝钉的纹路。去年夏天,车间里的风扇坏了两台,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我躲在厕所隔间里刷同城,刷到了一个叫“阿槐”的账号。

头像是棵老槐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在灰蓝色的天空里,背景像是农村的土坯墙。她的动态很少,大多是拍院子里的花草,有时是清晨带露水的牵牛花,有时是傍晚落在墙头上的麻雀,配的文字都很短,比如“今天风大”“槐花开了”,没有自拍,也没有多余的话。我鬼使神差地发了好友申请,没指望能通过,毕竟现在的女生都爱跟城里的男生聊,谁会理一个农村出来的打工仔。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她通过了。我盯着屏幕看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发了句“你好,我也是农村的”。她回得很慢,隔了快两个小时才发来一句“嗯,看你动态里有老家的玉米地”。那之后,我们就偶尔聊几句,大多是聊农村的事。她说她住在山脚下的老村子里,村里只剩几户人家,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她留在家里照顾奶奶。我说我老家也在山边,小时候总在山上掏鸟窝,她就发了个笑脸的表情,说“我们这儿的山上有很多槐树”。

聊了大概一个月,我越来越好奇。她说话总是很温和,不像厂里那些咋咋呼呼的女生,也不像网上那些爱撒娇要红包的。我忍不住问她,能不能见一面。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要拒绝,最后才发来“可以,但你得自己来我们村,村里没通公交,你得打车到山口,我去接你”。还加了句“我们村有点偏,你要是怕就别来了”。

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见面的事,哪还顾得上怕。正好厂里要放几天高温假,我跟组长请了假,提前一天买了些水果和点心,第二天一早就打了个网约车往山口去。司机是个本地人,听说我要去那个村,皱着眉说“那地方荒得很,前几年还出过事,你去那儿干啥”。我心里咯噔一下,问他出了啥事,他又含糊其辞,说“也没啥,就是有个年轻人进去了没出来,最后也没找到,你自己小心点”。

车到山口就没法再往前开了,一条土路歪歪扭扭地往山里钻,两边的树长得又高又密,把太阳都遮得严严实实,明明是大夏天,却透着股凉气。司机收了钱就赶紧掉头,临走前还喊了句“天黑前赶紧出来”。我站在路口,看着空荡荡的土路,心里有点发毛,但想到阿槐还在村里等我,还是咬咬牙往里面走。

土路不好走,到处是坑坑洼洼的石头,我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才看到前面有几间土坯房,散落在树林里。最中间的一间院子里,真的有棵老槐树,树干得两个人才能抱住,树枝伸得老长,盖住了大半个院子。一个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生站在槐树下,背对着我,头发很长,垂到腰上。

“阿槐?”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她慢慢转过身,脸色很白,白得像纸,眼睛很大,却没什么神采。她看着我,没笑,只是点了点头,说“进来吧,奶奶在屋里”。她的声音很轻,像是飘在空气里,没有一点温度。

我跟着她走进院子,槐树叶在头顶沙沙响,掉下来几片发黄的叶子,落在我脚边。院子里很干净,没有杂草,墙角摆着几盆牵牛花,开得很艳,却闻不到香味。她带我走进堂屋,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户,透进一点光。一个老太太坐在炕边的椅子上,背对着我们,手里拿着个针线笸箩,却没做针线活,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奶奶,我朋友来了。”阿槐轻声说。

老太太没回头,也没说话,像是没听见。我有点尴尬,把手里的水果和点心递过去,说“阿姨,这是给您和奶奶带的”。阿槐接过东西,放在炕边的桌子上,动作很慢,手指纤细,却也是白得吓人,没有一点血色。

“坐吧,”她说着,指了指炕边的一个小板凳,“我去给你倒杯水。”

我坐在小板凳上,眼睛忍不住往老太太那边瞟。她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后脑勺的头发花白,梳得很整齐,却看不到一点动静,连呼吸都好像没有。屋里很静,只能听到外面槐树叶的沙沙声,还有阿槐在厨房倒水的声音,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滴——滴——”,慢得让人心里发慌。

阿槐端着一杯水过来,杯子是搪瓷的,上面印着红色的花纹,已经掉了很多漆。水是温的,我喝了一口,没什么味道,像是白开水里掺了点凉水。她坐在我对面的炕沿上,双手放在腿上,看着我,眼神还是那样,没什么神采。

“你……你村里怎么这么静啊?”我没话找话,想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嗯,年轻人都走了,剩下的人也不爱出门,”她说着,眼睛往窗外瞟了一眼,“尤其是下午,大家都在屋里待着。”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槐树叶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影子落在地上,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手。突然,我看到院门口的土路上,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很快,快得像幻觉。

“刚才那是……”我指着门口,话还没说完,就被阿槐打断了。

“没什么,可能是猫吧,”她的声音还是很轻,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思,“我们村有很多野猫。”

我没再说话,心里却越来越不安。刚才那个黑影,看着不像猫,倒像是个人,而且走路的姿势很怪,像是飘着走的。我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却发现手机没信号,屏幕上只有“无服务”三个字。

“这里没信号,”阿槐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山里信号不好,只有村口那片能收到一点。”

我“哦”了一声,把手机揣回兜里。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外面的天好像黑得很快,明明才下午三点多,却像是要天黑了一样。老太太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突然注意到,她的衣服好像是旧的,布料很粗糙,而且颜色很暗,像是……像是寿衣。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打了个寒颤,赶紧摇摇头,觉得自己是想多了。阿槐可能只是给奶奶穿了件旧衣服而已。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饭。”阿槐突然说。

我赶紧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不饿,就是想跟你聊聊天”。我现在哪有心思吃饭,只想赶紧搞清楚这里的情况,要是不对劲,我就赶紧走。

阿槐没坚持,只是点了点头,又看向窗外。槐树叶的沙沙声越来越响,像是有人在树后面走路,“哗啦——哗啦——”,伴随着树枝晃动的声音。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槐树下的阴影里,慢慢站起来一个人,穿着跟阿槐一样的浅蓝色连衣裙,头发很长,垂在脸前,看不清五官。

我吓得差点跳起来,指着槐树下的人,声音都在抖:“那……那是谁?”

阿槐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脸上没什么表情,说“没什么,是邻居家的姐姐,她经常来我们家院子里坐”。

“可……可她怎么不说话啊?”我问。

“她性子内向,不爱说话,”阿槐说着,慢慢站起身,“我去叫她进来坐。”

她刚走到门口,槐树下的人突然动了,慢慢抬起头,头发往两边分开,露出一张脸——跟阿槐长得一模一样,一样的白,一样的没有神采,连眼睛的形状都分毫不差。

我当时脑子就懵了,浑身的血好像都冻住了,坐在那里动弹不得。阿槐还站在门口,背对着我,我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着槐树下的“阿槐”,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一个在门口,一个在槐树下,中间隔着空荡荡的院子,槐树叶落在她们之间,像是一片片碎纸。

“你……你是谁?”我对着门口的阿槐喊,声音嘶哑。

她慢慢转过身,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里好像多了点什么,像是水,慢慢溢出来。“我是阿槐啊,”她说,“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那……那槐树下的是谁?”我指着外面,手指抖得厉害。

她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槐树下的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树影。“什么都没有啊,”她说,“你是不是看错了?山里的影子容易让人眼花。”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槐树下确实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几盆牵牛花,开得还是那么艳,没有一点香味。难道真的是我看错了?我心里犯嘀咕,可刚才那一幕太真实了,那张跟阿槐一模一样的脸,还在我脑子里晃。

就在这时,炕边的老太太突然动了。她慢慢抬起头,转过来看着我,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睛浑浊,没有一点光。她的嘴动了动,像是在说话,却没发出声音。我盯着她的嘴,看了半天,才看清她在说什么——“槐……槐……”

阿槐突然走到老太太身边,挡住了我的视线,说“奶奶年纪大了,说话不清楚,你别在意”。她的声音有点急,跟刚才的温和不一样。

我看着阿槐的背影,突然注意到她的连衣裙后面,有一块深色的印记,像是……像是血渍,而且那块印记的形状,很像一只手,正抓在她的背上。

我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来,说“我……我有点事,我得先走了”。

阿槐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的“水”好像更多了,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她的连衣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不再坐会儿吗?天快黑了,山里天黑不好走。”她说。

“不了不了,我真的有事,”我一边说一边往门口退,“下次……下次再来看你和奶奶。”

我退到门口,转身就往外跑,院子里的槐树叶被我撞得哗啦响,几片叶子落在我脖子上,凉得像冰。我不敢回头,只知道往前跑,土路的石头硌得我脚生疼,可我不敢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离开这里。

跑了大概十几分钟,我终于看到了山口,刚才那个网约车司机居然还在那里,靠在车旁边抽烟。他看到我跑过来,赶紧掐了烟,说“你咋跑这么快?我还以为你要在里面过夜呢”。

我喘着粗气,拉开车门就坐进去,说“快……快开车,赶紧走”。

司机发动车子,往城里开。我坐在副驾驶上,看着窗外的树往后退,心里还是砰砰直跳。“师傅,你刚才说前几年有个年轻人在里面没出来,是真的吗?”我问。

司机叹了口气,说“是啊,那小伙子也是去见网友,跟你一样,打车到山口,进去之后就没出来。后来他家里人来找,村里的人都说没见过,警察也来了,搜了好几天,啥也没找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听说那村里有棵老槐树,以前是用来挂……”他说到这儿,突然停住了,看了我一眼,说“算了,不说了,怪吓人的”。

我心里一沉,想起阿槐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想起那两个一模一样的“阿槐”,想起老太太说的“槐……槐……”,还有阿槐背上的血渍。我掏出手机,想看看阿槐的账号,却发现她的头像变成了黑色,动态一条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空白的页面,连昵称都变成了“已注销”。

车子开了大概半个小时,我突然觉得脖子有点痒,伸手一摸,摸到一片槐树叶,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我脖子上的。我把树叶扔出窗外,看着它飘落在路上,被后面的车碾成了碎末。

回到城里的宿舍,我大病了一场,发了三天高烧,梦里全是那棵老槐树,还有阿槐的脸,她站在槐树下,对着我笑,眼睛里流着水,说“你怎么不等我……”。

后来我再也没敢登那个社交软件,也再也没去过那个山口。有时候在厂里看到槐树,我都会忍不住发抖。直到上个月,我回老家,跟我妈说起这件事,我妈脸色一下子变了,说“你说的那个村,是不是叫槐洼村?前几年山洪,整个村子都被冲没了,村里的人没一个活下来的,包括一个叫阿槐的姑娘,还有她奶奶……”

我当时就愣在那里,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原来那天我去的,根本不是什么有人的村子,而是一个被山洪冲没的废墟,我见到的,也根本不是活人。

现在我每次想起那棵老槐树,想起阿槐的脸,都会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好像有片槐树叶,正轻轻落在我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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