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老区,大林洞。
这里没有江南区的香槟和霓虹。
雨水顺着破旧的屋檐流下,汇入满是油污的街道。空气里混杂着烤猪皮的焦味、廉价烧酒的酒精味,还有下水道反涌上来的霉味。
这是一家连招牌都掉了漆的小酒馆。
店内只有四张桌子。墙壁被烟熏得发黄,上面贴满了上个世纪的烧酒海报。
角落里,坐着一个老人。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袖口磨出了毛边。面前摆着一瓶绿瓶烧酒,一碟花生米。
他就是朴泰俊。
韩芯科技的创始人,韩国半导体产业的拓荒者。
十年前,他从会长位置上退下,隐居在此。
今天的新闻,他也看了。
电视机挂在墙角,画面还在重播那条“抵制红色资本”的新闻。
朴泰俊端起酒杯,手背上暴起青筋。
“哗啦。”
卷帘门被人推上去。
风灌进来,吹动了桌上的餐巾纸。
闻人语收起黑伞,放在门口的沥水桶里。
她没带雷啸,也没带秦晚。
只有她一个人。
白色的风衣衣摆沾了几滴泥水。
她走到朴泰俊对面的椅子前,拉开,坐下。
动作自然,就像是老友重逢。
朴泰俊没有抬头。
他盯着杯子里的透明液体。
“滚。”
只有一个字。
韩语,发音粗粝,像是砂纸磨过桌面。
闻人语没动。
她拿起桌上的空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
“朴会长,这里的酒,比新罗酒店的烈。”
闻人语举起杯,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滚下去。
朴泰俊抬起眼皮。
他的眼睛浑浊,眼袋下垂,布满血丝。
“你是那个中国人。”
他认出了闻人语。
“新闻上说,你是来抢劫的。”
朴泰俊放下酒杯,玻璃底座磕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金在洙那个软骨头,把字签了。但我还没死。”
他指了指门口。
“只要我活着,韩芯的技术,一页纸都不会流到中国去。这是韩国人的血汗,不是你们资本家的筹码。”
闻人语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您说得对。”
她语气平稳。
“金在洙确实是个软骨头。”
朴泰俊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对方会附和自己。
“但他也是被逼的。”
闻人语转动着手里的酒杯。
“高盛的大卫·米勒,拿着债务清单和裁员计划逼他。如果不签,韩芯明天就会被银行查封,机器会被当废铁卖掉,两万名员工会流落街头。”
“那也比卖给你们强!”
朴泰俊猛地拍桌子。
花生米跳了起来。
“卖给美国人,至少还是盟友!卖给你们,那是资敌!”
“盟友?”
闻人语笑了。
她放下酒杯,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
不是收购合同。
而是一份全英文的《韩芯科技拆分重组备忘录》。
这是秦晚通过特殊渠道搞到的,高盛内部的绝密文件。
闻人语把文件推过去。
“看看您的盟友,准备怎么对待您的心血。”
朴泰俊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他抓起老花镜,戴上,翻开文件。
第一页。
他的瞳孔收缩。
第二页。
他的手开始颤抖。
第三页。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像是拉风箱一样。
文件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
收购完成后,韩芯科技将被拆分为三个部分。存储芯片专利打包出售给美国美光科技;晶圆厂设备折价卖给台湾代工厂;剩下的研发团队,裁撤80%,只保留核心维护人员。
韩芯这个品牌,将被注销。
彻底抹去。
“这……这是真的?”
朴泰俊的声音发颤。
“这帮强盗!他们答应过金在洙,会保留品牌的!”
“那是骗小孩的。”
闻人语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
“华尔街不需要另一个三星。他们只需要专利,和少一个竞争对手。”
“朴会长。”
“您花了一辈子,从一片荒地上建起了韩芯。您带着工程师在实验室里睡了十年,才攻克了64m dRAm技术。”
“您真的愿意看着这一切,变成美国人庆功宴上的一道菜吗?”
朴泰俊颓然地靠在墙上。
手里的文件滑落,掉在满是烟头的地上。
他老了。
他斗不过那些穿着西装、武装到牙齿的华尔街精英。
“那我能怎么办?”
朴泰俊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角。
“把公司卖给你?结果还是一样。你们也是资本,也是来吃肉的。”
“不一样。”
闻人语从包里拿出第二份文件。
这份文件很薄。
只有五页。
封面上写着一行汉字,下面配着韩文翻译:
【泛亚科技共生计划】
“我不收购韩芯。”
闻人语的声音穿透了雨声。
“我注资。”
朴泰俊抬起头,眼神里全是困惑。
“注资?”
“新世界资本出资五亿美金,偿还韩芯的所有债务。”
闻人语竖起一根手指。
“条件只有三个。”
“第一,韩芯的品牌保留,管理团队不动,您重新出山,担任终身名誉会长,拥有一票否决权。”
“第二,韩芯的供应链,向中国市场开放。我会帮你们在中国建厂,把你们的产品卖给未来全球最大的消费市场。”
“第三,韩芯与新世界旗下的科技公司,共享专利池,结成攻守同盟。”
朴泰俊听愣了。
他做了一辈子生意,没见过这样的买卖。
出钱,出力,却不要控制权?
“你图什么?”
朴泰俊盯着闻人语的眼睛。
试图从中找出谎言的痕迹。
“图未来。”
闻人语站起身。
她走到墙边,指着那张贴在墙上的世界地图。
“朴会长,您看。”
“半导体产业,起源于美国,后来转移到日本,现在到了韩国。”
“这是一个接力棒。”
“但美国人后悔了。他们想把棒子抢回去,或者,把跑在前面的人腿打断。”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条线。
从首尔,到北京,再到深圳。
“我们都在这条线上。”
“唇亡齿寒。”
“如果韩芯倒了,下一个就是我们。”
闻人语转过身,目光灼灼。
“我不想吃掉韩芯。”
“我想给韩芯装上一双翅膀。”
“华尔街给你们的是锁链,是傲慢,是把你们当成打工仔。”
“我给你们的,是市场,是资金,是背靠背的战友。”
“这就是东方人的智慧。”
“也是我的诚意。”
小酒馆里安静下来。
只剩下烧酒在杯子里晃动的声音。
朴泰俊捡起地上的那份高盛文件,狠狠地撕碎。
纸屑纷飞。
他又拿起桌上的那份【共生计划】。
手很粗糙,指甲缝里还带着泥土。
他看得很慢。
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
十分钟后。
朴泰俊合上文件。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那股霉味似乎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热血沸腾的味道。
那是三十年前,他在汉江边的烂泥地里,打下第一根桩基时的味道。
“丫头。”
朴泰俊睁开眼。
称呼变了。
不再是“那个中国人”,也不是“会长”。
“你胆子很大。”
“你就不怕我拿了钱,反咬你一口?”
闻人语笑了。
她重新坐下,端起酒杯。
“如果您是那种人,韩芯走不到今天。”
“而且。”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锋利,像是一把出鞘的刀。
“如果您真的反咬一口。”
“我有能力把韩芯捧上天,也有能力把它踩进泥里。”
“这一点,您应该清楚。”
朴泰俊看着她。
良久。
他笑了。
脸上的皱纹舒展开,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
“好。”
“好一个东方智慧。”
朴泰俊站起身。
他整理了一下那件破旧的夹克,扣好扣子。
然后。
他对着闻人语,深深地鞠了一躬。
腰弯成了九十度。
这是韩国礼仪中,对恩人,对强者的最高敬意。
“闻人会长。”
“我这把老骨头,卖给你了。”
“金在洙签的字,那是废纸。韩芯的公章,不在他手里,在我这。”
他拍了拍胸口。
那里有一个内袋,鼓鼓囊囊的。
“只要我登高一呼,工厂里的那些崽子们,没人会听金在洙的。”
闻人语站起身,扶起老人。
“合作愉快。”
两只手握在一起。
一只细嫩白皙,一只粗糙如树皮。
这一握。
改写了亚洲半导体产业未来二十年的格局。
“不过……”
朴泰俊直起腰,脸上露出一丝难色。
“有个麻烦。”
“什么?”
“那些搞技术的工程师,特别是研发部的权五铉,那是个死脑筋。”
朴泰俊叹了口气。
“他被那些媒体洗脑了,认定中国资本是来偷技术的。就算我出面,他也未必肯干。”
“技术人员嘛,都有傲气。”
“如果没有他点头,研发团队带不走。”
闻人语松开手。
她拿起桌上的黑伞。
“权五铉博士住在哪里?”
“就在这附近,前面的筒子楼,302室。”
朴泰俊指了指窗外。
“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
闻人语推开门。
外面的雨还在下,比刚才更大了。
雷声滚滚。
“对于技术人员。”
闻人语撑开伞,走进雨幕中。
她的声音透过雨声传回来,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力。
“我有更直接的沟通方式。”
“朴会长,您准备好公章。”
“今晚过后。”
“韩芯,姓闻人。”
……
九老区,贫民公寓。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声控灯坏了。
一片漆黑。
闻人语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上三楼。
鞋跟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
“哒。”
“哒。”
“哒。”
她在302室的门前停下。
门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福”字。
里面传来争吵声。
“老婆,你别哭了。大不了我去开出租车!”
是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开出租?你是博士啊!你是首尔大学的首席毕业生啊!”
女人的哭声撕心裂肺。
“孩子的学费怎么办?房贷怎么办?银行明天就要来收房子了!”
“我也没办法啊!公司卖给美国人了,他们不要我!说我的研究方向是垃圾!”
“砰!”
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
闻人语抬起手。
敲门。
“笃笃笃。”
屋里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过了几秒。
门开了。
一个戴着眼镜、头发乱糟糟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背心,脚上趿拉着拖鞋。
权五铉。
未来的存储芯片之父。
现在的失业中年人。
他看着门口这个光鲜亮丽的女人,愣住了。
“你找谁?”
闻人语没有说话。
她开启了【洞悉之眼】。
视网膜上,权五铉的头顶升起一道耀眼的金色光柱。
那是S级的技术天赋。
那是价值千亿美金的大脑。
但这道光柱周围,缠绕着黑色的死气。
那是绝望。
闻人语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
没有填写数字。
只有签名。
她把支票递到权五铉面前。
“我是来买垃圾的。”
闻人语看着权五铉的眼睛。
“美国人说你的研究是垃圾。”
“我想听听,这个垃圾,值多少钱。”
权五铉呆住了。
他看着那张空白支票。
又看着闻人语。
“你……你是谁?”
“我是你的伯乐。”
闻人语把支票塞进他手里。
然后,她越过权五铉,看向屋里那个还在抹眼泪的女人。
“收拾东西。”
“今晚搬家。”
“去哪里?”
女人下意识地问道。
闻人语转身,背对着他们,向楼下走去。
“去实验室。”
“去一个,能让他的才华,变成黄金的地方。”
楼道里。
只剩下高跟鞋远去的声音。
权五铉捏着那张支票,手心出汗。
他猛地冲到楼梯口,对着那个背影大喊:
“你是那个中国女人!我看过新闻!”
“你就不怕我骗你的钱吗?”
闻人语停下脚步。
她没有回头。
只是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啪。”
楼道尽头的窗户被闪电照亮。
“你可以骗我的钱。”
“但你骗不了你自己的野心。”
“权五铉。”
“想证明美国人是瞎子吗?”
“那就跟我走。”
权五铉浑身一震。
那种被压抑了许久的、想要证明自己的火焰,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了。
他转过身,冲进屋里,抓起桌上那叠厚厚的设计图纸。
那是他的命。
“老婆!搬家!”
“我们去中国!”
……
新罗酒店的庆功宴还在继续。
大卫·米勒搂着金在洙的肩膀,正在嘲笑那个不自量力的中国女人。
他们不知道。
在首尔最破旧的角落里。
一支由最顶尖的大脑组成的军队,正在集结。
而那个被他们嘲笑的女人。
已经带着这支军队。
悄无声息地,跨过了那道无形的墙。
猎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