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温泉的暖意彻底松弛了神经，也或许是那份沉默的守护感给了她勇气，刹那轻轻地、试探性地开口：“阿尔泰尔……”
“嗯？”阿尔泰尔依旧闭着眼，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
“……头发，”刹那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犹豫和不易察觉的羞怯，“湿着泡……不太好。” 她想起自己包裹在毛巾里的湿发。
阿尔泰尔缓缓睁开了眼睛。猩红的瞳孔在氤氲的水汽中如同两颗沉入深潭的红宝石，转向刹那的方向。她的目光落在刹那包裹着毛巾、但仍有几缕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脸颊和脖颈上的样子。
“汝亦是。”阿尔泰尔的声音平静无波。
刹那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阿尔泰尔是在说她的银发也湿着漂浮在水面。她鼓起勇气，声音更轻了：“我……我帮你洗一下？然后……你也帮我？” 这个提议说出口的瞬间，她的脸颊已经红透了，幸好有水汽遮掩。
阿尔泰尔猩红的瞳孔凝视着刹那，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朦胧的雾气，直抵刹那眼底深处的羞怯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沉默了几秒，就在刹那以为会被拒绝而更加窘迫时，阿尔泰尔轻轻地点了点头。
刹那的心跳猛地加速。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温泉水顺着身体流下。她走到阿尔泰尔身后。阿尔泰尔配合地微微前倾身体，将漂浮在水面的银发拢到身前，露出光洁优美的背部曲线。
刹那拿起放在池边的木勺，舀起温热的泉水，小心翼翼地淋在阿尔泰尔银白的长发上。水流穿过那冰冷丝滑的发丝，带起细碎的水珠。她挤出洗发露（绪花准备的，带着淡淡的柚子清香），在手心揉搓出细腻的泡沫，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力度，将手指探入那冰凉如缎的发丝之中。
指尖触碰到发根的瞬间，刹那能清晰地感觉到阿尔泰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那僵直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但刹那还是捕捉到了。她的动作更加轻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指腹轻柔地按压着头皮，顺着发丝的走向，细致地揉搓着泡沫。阿尔泰尔的头发比她想象的更加冰冷，也更加坚韧，如同最上等的金属丝线，却又带着不可思议的柔顺感。泡沫裹挟着发丝，散发出清新的柚子香气，与水汽的氤氲混合在一起。
阿尔泰尔静静地坐着，背脊挺直，猩红的眼眸重新闭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刹那指尖的每一次触碰、每一次揉按。那力度很轻，带着生涩的温柔，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带来一种完全陌生却又奇异的触电感。她从未允许任何人如此接近，更遑论触碰她的身体（头发亦是身体的一部分）。这感觉……很陌生，但并不排斥。甚至……那指尖传递的温度和小心翼翼，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她体内属于“森罗万象”的冰冷力量都似乎有了片刻的沉寂。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属于“被呵护”的暖意，从被揉按的头皮处悄然蔓延开。
刹那专注地清洗着，手指穿梭在冰冷柔韧的银发间，感受着发丝缠绕指尖的奇妙触感。水声潺潺，雾气蒸腾，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下这方温泉池，只剩下指尖下这具强大而沉默的身体。她忘记了那些冰冷的玩偶，忘记了火焰的百合，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疲惫，只剩下此刻指尖传递的、冰冷的发丝与温热的泉水交织的奇妙感觉。
清洗干净泡沫，又用清水仔细地冲淋了几遍。刹那拿起柔软的毛巾，开始为阿尔泰尔擦拭湿发。她的动作依旧轻柔，用毛巾包裹住湿漉漉的发尾，小心地吸去水分。
轮到刹那了。她坐在池边，背对着阿尔泰尔，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当阿尔泰尔微凉的手指穿过她湿润的黑发时，刹那的身体也如同刚才的阿尔泰尔一般，猛地僵硬了一下！那触感……冰冷、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却又出乎意料地……温柔。
阿尔泰尔的动作明显比刹那更加生疏。她学着刹那的样子，舀水淋湿刹那的黑发，挤出洗发露。她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持军刀的力度和精准，此刻却显得有些笨拙地试图揉搓出泡沫。指腹不经意间擦过刹那敏感的耳廓和颈后细腻的肌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战栗。
刹那紧紧闭着眼睛，感受着那微凉的手指在自己发间略显笨拙地穿梭、揉按。每一次触碰，都像带着微弱的电流，从发梢一直蔓延到脊椎深处。阿尔泰尔的呼吸似乎就在她的头顶上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湿漉漉的头顶和耳尖，带着属于她的冷冽气息。水声、心跳声、还有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呼吸声……在氤氲的雾气中交织成一曲暧昧的乐章。
洗发露的清香弥漫。阿尔泰尔的动作虽然生疏，却异常认真。她能感觉到掌下这具身体的紧绷和细微的颤抖。刹那的黑发细软，带着温润的生命力，与她冰冷坚韧的银发截然不同。这触感……很柔软，也很脆弱。一种奇异的保护欲，混合着某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悸动，在她冰冷的心湖深处悄然滋生。她冲洗泡沫的动作也变得格外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当最后一缕泡沫被冲净，阿尔泰尔拿起毛巾，为刹那擦拭湿发。她的动作依旧带着那份生涩的温柔，毛巾包裹住刹那黑发的发尾。
就在这时，刹那不知是紧张还是脚下湿滑，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后仰去，想要稳住重心。
阿尔泰尔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揽住了刹那的肩膀，稳住了她的身体。
刹那猛地回过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刹那仰着头，湿漉漉的黑发有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和泛着红晕的脸颊上，水珠顺着下巴滴落。镜片不知何时被她摘下放在池边，此刻那双总是带着忧郁或迷茫的棕色眼眸，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格外清澈、明亮，如同浸在水中的琥珀，清晰地倒映着阿尔泰尔近在咫尺的面容。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带着一丝受惊后的茫然和未散的羞赧，呼出的气息温热而湿润。
阿尔泰尔低着头，猩红的瞳孔因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对视而微微收缩。银白的长发有几缕垂落，发梢几乎要触碰到刹那的脸颊。她揽着刹那肩膀的手掌，清晰地感受着对方肌肤的温热和细微的颤抖。她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那双近在咫尺、带着水光的棕色眼眸上，然后……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落在了刹那微微张开的、泛着水润光泽的唇瓣上。
那唇瓣如同初绽的樱花，在温泉的水汽浸润下，带着诱人的柔软和……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氤氲的白雾在两人之间缭绕，带着硫磺的气息和柚子的清香。温热的泉水在身下荡漾，发出细微的声响。月光穿透竹影和水汽，洒下斑驳的光点。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如同密集的鼓点，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共鸣。
阿尔泰尔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变得有些急促。揽着刹那肩膀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分。她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牢牢地锁在那双柔软的唇瓣上。一种源自本能深处的、从未体验过的冲动，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带着灼热的气息，猛烈地冲击着她冰冷理智的堤坝。那是一种想要靠近、想要触碰、想要……攫取的冲动。
刹那也完全僵住了。她能清晰地看到阿尔泰尔猩红瞳孔深处翻涌的、不再平静的暗流，那里面仿佛有火焰在燃烧。阿尔泰尔身上那股独特的冷冽气息混合着温泉的水汽，将她完全笼罩。那近在咫尺的、带着审视和某种难以言喻渴望的目光，让她浑身发烫，大脑一片空白。一种混合着巨大羞怯、隐秘期待和本能恐惧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她忘记了呼吸，只是怔怔地望着那双越来越近的、仿佛要将她灵魂吸走的红瞳。
距离在无声地缩短。
阿尔泰尔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如同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向下倾去。
刹那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并没有躲闪。她甚至微微地、无意识地扬起了下巴，闭上了眼睛。仿佛在无声地邀请，又像是认命般地等待。
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冰冷的银发发梢，终于轻轻触碰到了刹那滚烫的脸颊。
那微凉的触感如同一个开关，让阿尔泰尔的动作停顿在毫厘之间。
她的红瞳深处，翻涌的暗流如同遭遇了无形的壁垒，骤然凝固。那源自本能的灼热冲动，与属于“森罗万象”的绝对理性和非人本质，在她体内发生了激烈的碰撞。一个声音在冰冷的意识深处响起：她是刹那。是吾的造物主。是吾存在的唯一意义。是……吾绝不可玷污的纯粹。
这份认知，如同一盆刺骨的冰水，瞬间浇灭了那刚刚燃起的、名为“欲望”的火焰。
阿尔泰尔的呼吸瞬间平复。猩红的瞳孔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暗色。她揽着刹那肩膀的手，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松开了。
那冰冷的银发发梢，离开了刹那的脸颊。
预期的触碰并未落下。刹那疑惑而茫然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阿尔泰尔已然恢复平静、却似乎比之前更加深不可测的猩红眼眸。那里面不再有翻涌的暗流，只有一片沉寂的、带着一丝她无法解读的……疏离？
“头发，擦干了。”阿尔泰尔的声音重新变得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她将手中包裹着刹那湿发的毛巾递还给她，然后自然地退后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暧昧到极致的距离。仿佛刚才那几乎要擦枪走火的瞬间，从未发生过。
刹那怔怔地接过毛巾，指尖冰凉。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低下头，用毛巾紧紧捂住自己依旧滚烫的脸颊，不敢再看阿尔泰尔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带着一种钝痛。刚才……是错觉吗？还是……被拒绝了？
阿尔泰尔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靠回池边的岩石上，闭上了眼睛。氤氲的水汽再次笼罩了她完美的侧影，将所有的情绪都完美地掩藏起来。只有她放在水面下的、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一丝内心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涟漪。
温泉池中，温暖的泉水依旧荡漾，水汽依旧氤氲。柚子香气与硫磺气息混合着。但方才那几乎要冲破禁忌的暧昧氛围，却如同被戳破的泡沫，消散在雾气中，只留下无声的尴尬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名为遗憾的余温，在两人之间悄然流淌。
泡在温泉里的时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那未落下的吻像一个无形的结界，横亘在两人之间。刹那默默地清洗着自己，动作机械。阿尔泰尔则一直闭目靠在池边，如同入定。只有水声依旧，却再也无法抚平心湖的涟漪。
直到皮肤微微发皱，两人才沉默地起身，擦干身体，换上干净柔软的浴衣，回到了“竹月”别院的和室。
绪花已经撤走了晚餐的餐具，在矮桌上放上了一壶温热的清茶和两只素雅的茶杯。月光透过落地窗，将庭院的竹影投射在榻榻米上，随风摇曳。
刹那抱着那个布袋子，蜷缩在靠窗的坐垫上，望着窗外静谧的庭院，眼神有些空洞。阿尔泰尔则坐在离她不远的另一侧，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浅啜着，猩红的瞳孔倒映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深不见底。
沉默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房间里。
“阿尔泰尔……”许久，刹那的声音如同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迷茫，“刚才……在温泉……”
阿尔泰尔放下茶杯，目光转向刹那。那目光平静，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刹那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无事发生。”阿尔泰尔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她站起身，走到刹那身边，并没有坐下，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深蓝色的浴衣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刹那仰起头，镜片后的眼眸带着水汽和未散的困惑，迎上那双深邃的红瞳。
阿尔泰尔伸出手，这一次，没有去握刹那的手，而是极其轻柔地，用微凉的指尖拂开了刹那额前一缕微湿的黑发。动作自然，却带着一种刻意的距离感。
“刹那，”她的声音低沉，却似乎蕴含着某种比星辰更沉重的力量，“汝只需知晓一点。”
她微微俯身，猩红的瞳孔凝视着刹那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寂静的夜色里：
“吾在。”
没有解释温泉池边的失控，没有回应占卜的百合，甚至没有提及那些冰冷的玩偶和荒诞的赌局。
只有最简单的两个字——吾在。
如同最坚固的堡垒，最永恒的星辰，最沉默的誓言。
刹那怔怔地望着她，望着那双深不见底、却在此刻清晰映照着自己身影的红瞳。那里面没有情欲，没有承诺，只有一种超越了一切言语的、绝对的守护意志。温泉池边那令人窒息的失落和羞耻，仿佛在这两个字带来的沉甸甸的安全感中，被奇异地抚平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暖流，缓缓替代了那些激烈的情绪，浸润了她疲惫而混乱的心。
她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将怀中的布袋子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连接她与这个光怪陆离世界的唯一锚点，而阿尔泰尔……是守护这个锚点的、不可动摇的力量。
阿尔泰尔直起身，不再多言。她走到和室的角落，那里已经铺好了柔软的被褥（绪花准备的）。她示意刹那休息。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喜翠庄沉浸在安眠之中。刹那躺在柔软的被褥里，怀抱着那个装着冰冷、荒诞、妖异与……一朵深红玫瑰的布袋子，鼻尖似乎还残留着温泉的硫磺气息和阿尔泰尔身上那股独特的冷冽幽香。窗外，星河低垂，月光如水。
阿尔泰尔没有躺下。她只是盘膝坐在刹那铺位不远处的窗边，背脊挺直如松，深蓝色的浴衣在月光下勾勒出冷硬的轮廓。她闭着眼，如同入定的武士，又如同亘古不变的守护雕像。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她并非冰冷的雕塑。
在无人知晓的寂静里，在她绝对平静的面容之下，那被强行压抑的、源自本能的悸动暗流，是否真的随着“吾在”的誓言而彻底平息？
温泉池中那未落下的吻，那近在咫尺的柔软唇瓣，那氤氲雾气中几乎冲破理智的瞬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已平复，却终究在潭底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夜还很长。星光照耀着归途，也照耀着沉默之下，悄然滋长、等待破土的不明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