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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屋顶的医务室里,残留着碘酒和化脓伤口混合的刺鼻气味。佐佐木雄二躺在硬板床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膀深处闷钝的疼痛。磺胺粉末引发的剧烈反应正在缓慢退潮,留下的是真实的伤口感染和身体被掏空般的虚弱。汗水浸透了粗糙的绷带,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阿诚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他左眼上厚厚的绷带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但那只露出的右眼却异常清亮锐利。他无声地走到床边,将一个冰冷的、带着暗房定影液微酸气味的小纸包塞进雄二汗湿的手心。

“洗出来了。”少年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空气里的尘埃,“胶卷里的东西。”

雄二的手指费力地蜷缩,捏紧了那个纸包。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眼神询问。

“张团长那边……断了。”阿诚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李先生没了,我们这条线……就剩下这点东西了。”他指了指纸包,“得在去北平前送出去,或者……毁掉。”

雄二的心沉了下去。李先生牺牲在撤退的路上,他们与组织的直接联系也随之斩断。这胶卷里的情报,此刻成了烫手的山芋,更是沉甸甸的责任。他挣扎着想撑起身子,一阵眩晕猛地袭来,眼前发黑,不得不重重地靠回枕头。

“别动!”阿诚按住他,“藤田在打探消息,森下……”他顿了顿,“森下说他试试别的路子。”

“别的路子?”雄二沙哑地问,喉咙干得发痛。

“租界。”阿诚只说了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里面有担忧,也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认识些人,跑黑市的。”

雄二沉默了。租界,天津卫华洋杂处、龙蛇混杂之地。森下浩二,那个满身油烟味、精于算计的大阪炊事兵,他的“路子”无非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网络。将如此重要的军事情报交给黑市?这个念头本身就充满了荒诞和巨大的风险。然而,环顾这充斥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医务室,听着窗外日军巡逻队沉重的皮靴声,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像无头苍蝇一样撞进北平,带着这份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时间在焦虑和等待中缓慢爬行。傍晚,森下那张油光满面的圆脸终于出现在门口。他手里端着个热气腾腾的饭盒,嘴里叼着半截烟卷,一副刚下工的轻松模样,但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空荡荡的走廊,然后迅速闪身进来,反手带上了门。

“宪兵队那帮孙子总算滚蛋了。”他啐了一口,把饭盒放在雄二床头,压低了声音,脸上轻松的表情瞬间褪去,换上少有的凝重,“藤田那小子打听到了,调令是真的,后天一早,开拔,火车去丰台。听说北平外围打得凶,二十九军残部还在死扛……咱们第四师团,怕是被扔过去填坑的。”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雄二紧攥的纸包上,“东西呢?给我看看。”

雄二摊开手,纸包里是几张清晰放大的照片。最上面那张,正是那列标注着“8月8日,特殊物资专列,终到宛平”的火车时刻表。森下凑近了,眯着小眼睛仔细辨认上面的汉字和数字,手指在“特殊物资”几个字上点了点,又划过“宛平”。

“宛平……”他咂摸着这个地名,“卢沟桥那边?‘特殊物资’……他妈的,肯定不是大米白面。”他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这东西,得让它‘丢’得值钱才行。”

“你想怎么做?”雄二紧盯着他。

“黑市有黑市的规矩。”森下搓着下巴,“直接卖情报?找死!但‘特殊物资’……嘿嘿,对那些租界里的大佬,不管是西洋鬼子还是咱们日本那些有门路的商人,提前知道一车紧俏货什么时候到站,停在哪儿,那就是金子!”他眼中闪烁着大阪商人特有的精明,“我们不用提‘军列’,更别提‘情报’。就说……有条路子,能搞到点紧俏货的风声,想找个有实力的买家提前‘包圆’,或者……‘截个胡’也行。懂行的人,自然能从‘宛平’、‘8月8号’、‘专列’这几个字眼里品出味儿来。只要有人肯出大价钱接手这‘消息’,不管他是哪路神仙,只要东西真动了,闹出动静,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雄二立刻明白了森下的逻辑。用纯粹商业交易的外衣,包裹军事行动的内核。买家为了利益去触碰军列,无论成功与否,都会打乱日军的部署,甚至可能暴露这次行动本身。而他们,只是几个“想提前捞点油水”的下层士兵,就算追查,线索也断在唯利是图的黑市商人那里。

“风险太大。”雄二声音低沉,“买家万一反手卖给日本人……”

“所以要找‘对’的人。”森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得是那种……跟日本人不对付,或者胆子够肥、背景够硬,出了事也能自己扛的。意大利人?法国佬?或者……青帮那些地头蛇?妈的,在天津卫混饭吃的,谁没点保命的本事?只要钱给够,让他们捅破天都行。”他顿了顿,看着雄二和阿诚,“不过,得有人跟我去一趟。我这身伙夫皮,进得了租界,可摸不到真正管事的门。佐佐木,你小子脑子活络,装个落魄商人或者跑腿的没问题。阿诚……”他看向独眼少年,“你年纪小,不起眼,记性好,当个‘小跟班’,万一有事,溜得快。”

阿诚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那只独眼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雄二深吸一口气,压下伤口的抽痛和肺腑间的灼热感:“好。什么时候?”

“就今晚!”森下斩钉截铁,“夜长梦多。后天就开拔,明天营里肯定乱糟糟的,没机会溜。趁现在宪兵刚查完,防备松。”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浸透了天津城。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未散的焦糊味、海河的湿腥气,还有废墟间隐隐飘来的腐败气息。雄二换上了一套从仓库里“顺”出来的半旧便服,外面罩了件不合身的破旧外套,勉强遮住肩部绷带的轮廓。阿诚也换了身不起眼的半大孩子装束,脸上抹了点灰,那只缠着绷带的左眼被一顶破毡帽的帽檐阴影遮住大半。森下则依旧是那身油腻的炊事班行头,只是外面套了件干净点的围裙,腋下夹着个不起眼的布包——里面藏着至关重要的照片复制品(原件已被雄二仔细藏起)。

三人如同滴入墨汁的水珠,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暗。避开有探照灯扫过的主干道,专挑狭窄、曲折、堆满垃圾和瓦砾的小巷穿行。倒塌的院墙、烧焦的房梁在夜色中投下狰狞的怪影。远处,日军巡逻队的皮靴声和偶尔响起的犬吠,提醒着这片土地的沦陷。

森下对路径异常熟悉,七拐八绕,竟真的摸到了意租界的边缘。一道带有异国风情的铸铁雕花围栏,将租界内的相对平静与外面的破败混乱分割开来。入口处有意大利士兵和安南巡捕把守,灯光下,他们的身影显得懒散而疏于戒备。

“跟紧我,别出声。”森下低声吩咐,整了整围裙,脸上瞬间堆起一种市侩又带点卑微的笑容,大摇大摆地朝着入口旁边一条不起眼的小巷走去。巷口阴影里,果然晃悠着几个穿着短打、眼神游移的汉子,一看就是“蛇头”或者“地老鼠”。

“哟,张爷,今儿当值啊?”森下熟稔地打着招呼,从怀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老刀牌”香烟递过去。

被称作“张爷”的汉子接过烟,斜眼打量了一下森下和他身后两个形容落魄的“跟班”,目光尤其在阿诚的帽檐阴影处停留了一瞬,皮笑肉不笑:“森下师傅?这大半夜的,还往租界里钻?后面俩……生面孔啊?”

“嗨,别提了!”森下苦着脸,声音压得恰到好处,“营里催命似的要弄点稀罕食材,明天招待几个从本土来的老爷。这不,带俩刚收的跑腿伙计,去租界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淘换点意大利火腿、法国奶酪什么的。张爷行个方便?”说着,几枚沾着油污的银元已经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对方手心。

张爷掂了掂银元,又瞥了一眼沉默的雄二和低着头的阿诚,似乎觉得没什么油水可榨,也构不成威胁,不耐烦地挥挥手:“进去吧进去吧,规矩懂吧?别惹事,天亮前滚出来!”

“懂!懂!谢张爷!”森下点头哈腰,带着两人迅速钻进了狭窄的、散发着馊水味的小巷。穿过这条阴暗的通道,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地膜,眼前景象豁然一变。意租界的街道虽然不算宽阔,但路面整洁,两旁是带有拱券和柱廊的欧式小楼,虽然不少窗户也黑着灯,但至少没有断壁残垣,街灯散发着昏黄但稳定的光晕。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间或传来留声机播放的慵懒爵士乐片段,营造出一种近乎虚幻的“和平”假象。然而,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走过的行人也都步履匆匆,脸上带着警惕和疏离。巡逻的意大利士兵和安南巡捕的目光,更是毫不掩饰地扫视着每一个看起来“可疑”的东方面孔。

“跟紧点,别东张西望。”森下低声警告,加快了脚步。他们沿着僻静的侧街疾行,最终在一家名为“墨索里尼咖啡馆”的后巷停了下来。巷子深处,一个狭窄的、不起眼的木门紧闭着,门口没有任何标识,只有门楣上方一个模糊不清的、仿佛某种家族徽记的刻痕。

森下上前,用一种奇特的节奏敲了敲门板——三长,两短,再一长。

门内沉寂了片刻,接着传来沉重的门栓滑动声。木门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张布满皱纹、眼神浑浊的老脸探了出来,警惕地打量着外面。

“老皮特,”森下用带着浓重大阪腔的日语低声说,“是我,浩二。带两个朋友,谈笔‘干货’生意。”他特意加重了“干货”二字。

被称作老皮特的老头浑浊的眼睛在森下脸上停留片刻,又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雄二和阿诚,尤其在阿诚遮住的左眼处停顿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噜声,似乎在确认什么。最终,他缓缓拉开了门。

门内是一个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行的木楼梯,一股浓烈的烟草、劣质酒、霉味和陈旧纸张混合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楼梯通向地下,光线昏暗,只有尽头透出一点摇曳的昏黄灯火。

“下去。”老皮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森下带头,三人鱼贯而下。楼梯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塌陷。楼梯尽头是一个低矮、潮湿的地下室,空间不算小,但被堆积如山的各种木箱、麻袋挤得满满当当。空气混浊得令人窒息。唯一的光源是角落一张旧木桌上的一盏煤油灯,灯影摇曳,将周围堆积的货物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巨兽。

煤油灯旁,坐着一个男人。他没有起身,只是将埋在账簿里的头抬了起来。灯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大约四十多岁,颧骨很高,脸颊瘦削,带着一种长期缺乏日照的苍白。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冰冷,像手术刀一样,瞬间就剖开了森下刻意营造的市侩表象,直直地刺向他身后的雄二和阿诚。他穿着一件半旧但质地精良的深色丝绸长衫,与这混乱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便是老皮特口中的“宋先生”。

“森下浩二,”宋先生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毫无起伏的韵律,像在念账本,“你该知道这里的规矩。带生面孔来,就是坏了规矩。尤其……”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落在阿诚脸上,“还带着个‘半瞎’的崽子。”

地下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老皮特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地堵在了楼梯口,佝偻的身体绷紧,浑浊的眼睛里射出野兽般的凶光。货物堆积的阴影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微微晃动。

森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被宋先生那毫无温度的目光钉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雄二上前半步,挡在了阿诚身前。他微微弓着背,努力让自己的气息显得更微弱,更像一个被吓破胆的跑腿伙计,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谄媚:“宋……宋先生息怒!小的……小的是森下师傅新收的伙计,叫……叫赵二。这……这是我弟弟阿诚,前些天在码头卸货,不小心被……被掉下来的货箱砸伤了眼睛……”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宋先生手边的账簿、桌上散落的几枚不同制式的钱币,以及压在墨水瓶下、露出一角的地图。地图上,似乎有铅笔标记的痕迹。

“我们兄弟俩……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求森下师傅带我们……带我们来找条活路……”雄二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似乎因为恐惧和伤口的疼痛而微微摇晃,“森下师傅说……说宋先生您……您是大能人,手指缝里漏点渣,就够我们吃半年的……我们……我们只想跟着沾点光,跑跑腿,混口饭吃……绝……绝不敢坏了先生的规矩!”他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身后的阿诚。

阿诚立刻心领神会,配合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痛苦的抽泣,身体也微微蜷缩起来,那只独眼在帽檐下怯生生地看向宋先生,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雄二这近乎本能的“表演”,将一个底层小人物面对大人物的惊慌失措演绎得惟妙惟肖。他刻意示弱,将姿态放到最低,同时巧妙地借用了“码头工伤”这个在混乱的天津卫极为常见的借口来解释阿诚的伤,并点出“跑腿”,“沾光”的卑微目的,暂时消解了对方最直接的敌意。

宋先生镜片后的目光在雄二和阿诚身上来回扫视,像在评估两件货物的成色。那冰冷的审视感持续了令人窒息的十几秒。终于,他眼中的凌厉消缓,身体微微后靠,重新隐入煤油灯摇曳光线制造的半明半暗之中。

“规矩就是规矩。”宋先生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但那股凝滞的杀意似乎散去了些许,“说吧,森下。什么‘干货’,值得你冒这个险?”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森下如蒙大赦,赶紧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脸上重新挤出讨好的笑容,凑近桌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热切:“宋先生,是桩‘快钱’!稳得很!”他舔了舔嘴唇,眼睛放光,“小的在联队里,管着点采买的边角,最近……嘿嘿,搭上了一条新线。消息绝对可靠!有批好货,走铁路的,量不小,紧俏得很!就在下个月初,八号!专列!停在……宛平那边。”

“宛平?”宋先生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一闪,“铁路?专列?”他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语气依旧平淡,但雄二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那是一种猎手嗅到血腥味时的本能反应。

“对!对!”森下连连点头,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绝对是硬通货!具体是啥,小的那条线也咬死了不肯松口,只说……比‘大烟土’还硬!您想想,专列啊!停宛平!这年头,能走专列的,能是普通玩意儿?”他故意说得含糊,却又用“比大烟土还硬”这种黑话暗示其价值,同时将“宛平”和“专列”这两个敏感词再次抛了出来。

宋先生沉默着,身体纹丝不动,只有镜片反射着煤油灯跳跃的火苗,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地下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老皮特在楼梯口粗重的呼吸声和煤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空气仿佛再次凝固,无形的压力重新笼罩下来。

“消息来源。”宋先生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我要知道,是谁给你的这条‘线’。”他的目光像两把锥子,死死钉在森下脸上,“森下浩二,你该明白,跟我做买卖,虚的,要命。”

森下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他下意识地瞥了雄二一眼。雄二心念电转,立刻接口,声音依旧带着谄媚和惶恐,仿佛急于在老板面前表现:“回……回宋先生!线……线是……是联队辎重队的一个小兵,叫……叫原田!那小子……那小子在通州那边跟人赌钱,输得脱了裤子,被债主逼急了,才……才偷偷摸摸跟森下师傅透了点风,想换点钱救命……绝对……绝对不敢有假!”他临时想起了一个“原田”的名字的士兵,借用了通州这个刚发生过暴乱、混乱无比的地点,将情报来源归结为士兵的个人债务危机,逻辑上勉强说得通,也符合底层士兵可能的行为模式。

“原田……”宋先生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手指又开始敲击桌面,节奏比刚才略快了些。他似乎在脑中检索着什么信息。片刻,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森下,再次落回雄二身上:“赵二?你倒是个机灵的。”

雄二心中一凛,把头垂得更低:“宋先生过奖……小的……小的就是混口饭吃,不敢当……”

宋先生不再看他,视线转向森下,语气没有任何变化:“消息,我收下了。价钱。”

森下脸上立刻堆满笑容,搓着手:“宋先生您是明白人!这消息……嘿嘿,绝对值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宋先生眉毛都没动一下。

“三……三百!”森下壮着胆子,报了个在他看来已是天文数字的价格,“现大洋!或者等值的黄鱼(金条)也行!”

“呵。”宋先生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嗤笑。这笑声在地下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缓缓站起身。丝绸长衫的下摆拂过积满灰尘的地面。他走到旁边一堆盖着油布的货物旁,随手掀开一角。

油布下露出的,赫然是几支涂着黄油、用稻草包裹的崭新“三八大盖”!旁边还有几箱印着日文的弹药箱!

雄二的心脏猛地一缩!阿诚的身体也瞬间绷紧。森下更是吓得脸色发白,腿肚子都在打颤。

宋先生仿佛只是随意展示了一下,又将油布盖了回去。他踱回桌边,拿起桌上的紫砂小茶壶,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小杯早已凉透的浓茶。

“三百?”他抿了一口凉茶,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森下浩二,你的消息,值不了三百。最多……五十。”

“五……五十?”森下失声叫道,满脸的难以置信和肉痛,“宋先生!这……这可是……”

“五十。”宋先生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而且,你们得帮我做件事。”

“做……做事?”森下愣住了。

“对。”宋先生放下茶杯,目光再次变得冰冷而锐利,这次是直接锁定了雄二,“你,赵二。”他指着雄二,“既然你说你兄弟是在码头伤的,那对码头一定很熟。下个月三号晚上,英租界七号码头,会有一艘挂着葡萄牙旗的货船‘海鸥号’靠岸。我要知道,它卸下来的货,最后进了哪个仓库。把仓库的位置,准确地给我画出来。”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办成了,五十现大洋,一分不少。办砸了……”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分量。

雄二心中巨震!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黑市掮客会提出的要求!刺探英租界码头特定船只的货物去向?这分明是情报交易!这个宋先生的身份,瞬间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他是谁的人?军统?地下党?还是某个国际情报组织?或者……这本身就是日本特务机构设下的一个圈套?

冷汗瞬间浸透了雄二的内衫。答应?等于卷入更深、更危险的情报漩涡,而且时间紧迫(下月三号,他们后天就要开拔去北平了!)。不答应?五十大洋是小事,但看这架势,恐怕他们三个今晚很难全须全尾地走出这个地下室!

森下也慌了神,看看宋先生,又看看雄二,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直低着头的阿诚,忽然怯生生地、带着哭腔小声说了一句:“哥……七号码头……咱……咱以前常去给‘兴隆记’扛大包……那个……那个背阴的、墙上有好多裂缝的旧仓库……好像……好像就是‘兴隆记’的……”他声音不大,断断续续,充满了孩子气的回忆和不确定。

雄二脑中灵光一闪!阿诚在提示他!他立刻顺着阿诚的话头,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对对对!宋先生!七号码头!小的想起来了!是有个老仓库,破得很,墙都裂了大缝子,就在……就在码头最西头,靠着那个废弃的小吊车!以前是‘兴隆记’的库房!那地方偏得很,堆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粗笨家伙什儿,平常都没啥人去!您说的那船……要是卸了货进那个仓,准没错!小的不用去看,现在就能给您指出来!”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了点桌上茶杯里的凉水,迅速在积满灰尘的桌面上画了个简易的码头示意图,在西侧标了个点,“就这儿!错不了!”

宋先生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雄二在桌面上画出的那个点,又猛地转向阿诚。阿诚被他看得似乎瑟缩了一下,往雄二身后躲了躲。

地下室再次陷入死寂。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老皮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阴影里的东西似乎又动了一下。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终于,宋先生缓缓收回了目光。他看了一眼桌上那个被水痕标记的点,又看了一眼满脸谄笑、额头冒汗的雄二,再看了一眼躲在他身后、显得惊恐无助的独眼少年阿诚。他那张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捉摸的表情,像是失望,又像是某种评估后的确认。

“哼。”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不再看那水痕地图,重新坐回椅子上,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状态。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哗啦一声丢在桌上。

“五十。”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平淡,“拿着,滚吧。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他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老皮特,送客。”

沉重的钱袋落在积满灰尘的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森下如蒙大赦,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钱袋,入手沉甸甸的冰凉感让他心头一颤,脸上瞬间堆满了劫后余生般的谄笑:“谢宋先生!谢宋先生!您放心!规矩我们懂!懂!”

老皮特无声地让开了楼梯口的通路,浑浊的眼睛里依旧带着未散的凶光。雄二拉着阿诚,紧跟在脚步虚浮的森下身后,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上那吱呀作响的楼梯。身后,地下室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霉味和无形压力的空气,以及宋先生那隐在灯影深处、难以捉摸的冰冷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们。

冲出那扇狭窄的后门,重新踏入意租界相对清冷的空气中,三人都有种重见天日的恍惚感。森下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紧紧攥着那个钱袋,手心全是汗。

“吓死老子了,”他心有余悸地嘟囔着,看向雄二和阿诚,眼神复杂,“那姓宋的不是善茬!还有你俩……”他指了指雄二,“装得真他娘的像!还有你小子,”他又看向阿诚,“那破仓库……你怎么……”

“猜的。”阿诚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独眼在街灯下闪烁着超越年龄的冷静,“码头仓库布局大同小异。最西头,背阴,废弃吊车……符合条件的老旧仓库,可能性很大。他需要的是‘答案’,一个能交差的‘答案’,真假反而不那么重要。”他顿了顿,“我们给了他一个‘答案’,他也乐得省事。”

雄二默然点头,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和伤口的渗液浸透,传来阵阵刺痛。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条幽深的后巷,那扇紧闭的木门仿佛一张沉默的巨口。宋先生最后那声轻哼,那丢出钱袋时的干脆,都透着一种古怪。他是在试探什么?又确认了什么?五十大洋,买一条无法验证、甚至可能是胡诌的仓库信息?这更像是一种封口费?或者,是对他们“身份”的一种了结?

“别想了!”森下把钱袋塞进怀里,警惕地左右张望,“钱到手了,赶紧撤!这鬼地方多待一秒都瘆得慌!”

三人再次隐入租界边缘的黑暗小巷,朝着兵营方向疾行。夜风吹在汗湿的身上,带来一阵寒意。雄二的心却沉甸甸的。情报没有按预想的方式传递出去,反而卷入了一场不明所以的交易,拿到了五十块烫手的银元。而那个“8月8日,宛平,特殊军列”的情报,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倒计时,依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后天,他们就将登上北上的火车,驶向战火更炽的北平,驶向那个名为“宛平”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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