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
壁龛深处，白露猛地睁开眼。冷汗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触感。胸腔里那颗心脏还在疯狂地擂动，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
噩梦的余烬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带着血腥味、硝烟味和那双熔岩巨眼的压迫感。她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撕裂记忆的画面挤出脑海。
“又魇着了？”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无法错辨的温柔声音在近旁响起。
白露身体微微一震，抬起头。驭空就坐在离她不远的一块凸起的石棱上。残破的司舵制服早已被一件用各种坚韧的防水布料和金属碎片拼接缝补的罩袍取代，磨损得厉害，颜色灰败，却还算完整。她那只完好的翅膀收拢在背后，另一侧，那焦黑扭曲的金属骨架翅膀则被小心地折叠固定住。
她手中拿着一块磨得发亮的金属片，正就着壁龛外透进来的、经过幽蓝海水折射的微弱光线，专注地打磨着一截断箭的箭簇。金属摩擦石块的沙沙声，在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节奏感。
“嗯。”白露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刚睡醒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看着驭空，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枚总是悬挂在驭空胸前、紧贴着心脏位置的小小玉符上。
十年了，玉符依旧温润，中心那粒深蓝的晶体碎片也依旧散发着恒定而微弱的冰蓝光晕。这光晕，连同白露自身龙角散发出的淡青光芒，以及龙骨周围流转的星屑符文，共同构成了这片污浊之地中唯一干净的角落，一个微型的、脆弱的庇护所。
“老梦到那天？”驭空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她的脸在幽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眼角刻着深深的疲惫纹路，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同在黑暗中巡视领地的老鹰。只是此刻，看向白露时，那锐利便化作了深潭般的温和与了然。
白露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把脸埋进膝盖。额前的龙角光芒似乎也黯淡了一瞬。
“怕他？”驭空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白露沉默了几秒，细小的声音才从膝盖间传出来：“…怕。”顿了顿，又补充道，“也怕…镜流大人她…”那个名字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镜流杳无音信。那个在最后时刻为她们斩开血路的身影，是支撑，也是心头一道从未愈合的伤疤。
那之后，步离人好几次企图闯进来，可都被鳞渊境挡在了外面。可它们虽然进不来，驭空与白露却也出不去。
如今的鳞渊境既是保护，也是囚笼。
驭空放下手中的箭簇和磨石，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她看着白露蜷缩的背影，小小的肩膀单薄得让人心疼。
岁月如梭，当初那个吓懵了的孩子，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里长成了纤弱的少女，可眼底深处的惊惶，并未随着时间完全消散。
“怕，不丢人。”驭空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敲打在顽石上的钝器，“我也怕。怕死，怕守不住你，怕辜负了镜流大人豁出命换来的这点时间。”她站起身，动作因为旧伤显得有些僵硬，走到白露身边坐下。冰冷的石面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
她没有去抱白露，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痕的手，轻轻放在白露紧抱膝盖的手背上。那掌心粗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磐石般的温度。
“但怕，也得挺着。挺着，才有路。”她的目光投向壁龛外那片无边无际的、被步离人亵渎的幽蓝，“镜流大人信我们能守住。这鳞渊境残留的龙尊意志也还在护着我们。还有这枚符…”她另一只手轻轻抚过胸前的玉符，冰蓝的光晕在她指尖流淌，“而且，你可是罗浮的龙尊哦。”
白露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看着驭空线条刚硬的侧脸。几十年朝夕相对，驭空阿嬷的皱纹更深了，鬓角也染上了风霜的灰白，但那份沉默的坚韧，却像这鳞渊境的基石一样，从未动摇。
“我…我有时候能…能感觉到，”白露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的困惑，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这里…像是有声音…好多声音…很古老…很悲伤…又好像…很愤怒…”她皱起眉头，努力想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感觉，“像…像涨潮退潮…模糊不清…”
驭空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其专注，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白露的额头，仿佛要穿透那层淡青的光晕，看到更深层的东西。她放在白露手背上的手，微微收紧了。“龙尊的潮汐记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龙女大人别怕，仔细听。那是你的血脉，是你祖先留给你的东西。别怕，试着…去听清。”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低沉、却蕴含着恐怖穿透力的嗡鸣，毫无征兆地穿透了粘稠的幽蓝海水，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鳞渊境的核心！整个空间猛地一震！
“哗啦啦——！”
缠绕着巨大龙骸的粗壮锁链骤然绷紧，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锁链上那些暗红的符文仿佛被惊醒的毒蛇，猛地亮起刺目的血光！整个幽蓝的“海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剧烈地翻腾涌动起来，粘稠的液面卷起浑浊的漩涡！
壁龛内，白露和驭空如遭雷击！
嗡鸣声直接钻入脑髓，带来剧烈的眩晕和撕裂般的痛楚。白露“啊”地痛呼出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额前龙角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明灭闪烁！
那层淡青色的守护光晕和流转的星屑符文，瞬间变得稀薄、紊乱，如同被狂风吹拂的蛛网，剧烈地波动着，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滋啦”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崩碎！
驭空闷哼一声，喉头一甜，一丝血迹从嘴角溢出。她胸前的玉符也骤然光芒大盛，冰蓝的光晕不再是柔和的守护，而是变得如同针尖般锐利刺目，疯狂地对抗着那入侵的恐怖声波！玉符本身，甚至发出细微的、如同冰面不堪重负般的“咔…咔…”声！
“结界！”驭空强忍着眩晕和剧痛，猛地抬头，瞳孔因震惊和愤怒而急剧收缩！她的目光穿透壁龛入口翻腾的污浊海水，死死盯向鳞渊境那巨大主入口的方向。只见那由两尊巨大龙形石雕拱卫的古老石门之外，粘稠如墨的幽蓝被强行排开，显露出一片令人心悸的真空地带。
一具庞大、狰狞、覆盖着漆黑装甲与蠕动暗红血肉的轮廓，如同从深渊中升起的魔神，清晰地矗立在石门之外。萨迦·铁颚！那颗巨大的熔岩独眼，正隔着无形的结界壁垒，冰冷地“注视”着壁龛的方向！刚才那撕裂结界的恐怖声波，正是源自它！
它并非孤身前来。在它身后，幽暗的海水中悬浮着数个奇特的装置。它们形如巨大的金属海胆，表面覆盖着无数尖锐的晶刺。
此刻，这些晶刺正以某种诡异的频率高速震颤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扭曲了空间的环形波纹，正源源不断地从这些“海胆”中心扩散出来，如同无数只无形的巨手，狂暴地撕扯、挤压着鳞渊境入口处那层无形的守护壁垒！
更令人心悸的是，萨迦身侧稍后的位置，悬浮着几道身影。他们有着类人的轮廓，但身形异常高瘦，皮肤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珍珠白或淡金色光泽，穿着材质奇特、流动着微光的紧身长袍。他们的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却毫无表情，眼神空洞，如同冰冷的琉璃珠，静静地注视着结界内的一切。
他们手中托着一些难以名状的、似乎是骨质或某种奇异结晶构成的器物，器物表面闪烁着幽邃的光芒，似乎在分析、记录着结界在声波冲击下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他们也是长生种，那些觊觎永生、来自遥远星域的“学者”！他们如同秃鹫，耐心地等待着结界破碎的那一刻。
“轰——！”
又是一波更加强悍的声浪冲击狠狠撞在结界上！整个鳞渊境如同巨鼓般轰鸣！巨大的龙骸在锁链的束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壁龛顶部的碎石簌簌落下！
“呃啊！”白露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身体剧烈颤抖，额前龙角的光芒明灭不定，淡青色的守护光晕急剧黯淡，范围收缩到仅仅贴着她皮肤表面！她感觉自己体内的血液仿佛要沸腾逆流，无数个模糊而尖利的古老声音在她脑海中疯狂炸响，几乎要将她的意识撕裂！
驭空猛地将白露死死护在身后残翅和身体构成的阴影里，她的独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结界外那不可一世的恐怖身影，胸腔因愤怒和巨大的压力剧烈起伏。
胸前的玉符蓝光炽烈到近乎燃烧，发出急促的嗡鸣，仿佛在呼应着主人的滔天怒意。
这群贪婪的豺狼，终究是按捺不住了！
“滋啦——！”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尖锐地响起，仿佛空间本身被强行扯开了一道伤口！
鳞渊境入口处，那层无形的守护壁垒在步离人声波武器狂暴的、持续不断的冲击下，终于出现了一道清晰的、扭曲的裂痕！
裂痕如同闪电般在透明的屏障上蔓延，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的能量火花，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刺耳的爆鸣！
粘稠的幽蓝海水被裂痕处巨大的能量乱流搅动，形成狂乱的漩涡，卷起海底沉积的污秽泥沙和金属碎片，让人的视野内一片混沌。
巨大的龙骸被锁链拉扯着，发出沉闷的呻吟，骸骨表面那层历经万载岁月依旧莹润的光泽，此刻似乎也黯淡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的古老意志仿佛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
壁龛内，白露的身体猛地弓起，像一条被滚油烫伤的小鱼，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额前那对小巧的龙角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青光，光芒不再柔和，而是充满了狂躁与痛苦！
那层紧贴着她皮肤的淡青色光晕如同破碎的琉璃般剧烈闪烁，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她身体触电般的痉挛。
无数混乱、嘈杂、带着古老回响的意念洪流瞬间就要冲垮她的意识堤坝，在她脑海中疯狂肆虐！
她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牙齿深深陷入下唇，一缕鲜红的血丝蜿蜒而下。
“白露！”驭空的嘶吼几乎被外界的轰鸣淹没。她目眦欲裂，强忍着结界动荡带来的灵魂撕裂般的剧痛和胸中翻腾的气血，一步抢到白露身前，用自己残破的身躯和那只尚能活动的翅膀，尽可能地将痛苦蜷缩的少女完全遮挡。
她胸前的玉符嗡鸣声尖锐到了极致，冰蓝的光芒不再是守护的屏障，而是化作无数道锐利如剑的寒芒，疯狂地切割着穿透结界薄弱处渗透进来的无形声波，发出密集如雨的“叮叮”爆响！
光芒映照着她扭曲的面容，写满了刻骨的仇恨与不顾一切的疯狂。
“萨迦·铁颚！”驭空的声音如同受伤的母兽在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穿透混乱的能量乱流，狠狠砸向石门之外那个巨大的阴影，“阁下莫非是要违背与镜流的约定不成？背信弃义！枉称战首！”
石门之外，能量乱流卷起的污浊漩涡稍稍平复。萨迦·铁颚那庞大狰狞的身躯在幽暗中更加清晰。覆盖着厚重装甲板的“头部”微微转动，那颗巨大的熔岩独眼冰冷地扫过剧烈动荡的结界裂痕，然后，缓缓地、极其精准地定格在壁龛的方向，定格在驭空身后痛苦颤抖的白露身上。
一个低沉、浑厚、如同地底熔岩流淌般的声音，直接穿透了结界和混乱的声波，清晰地响彻在驭空和白露的脑海深处。这声音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平静得令人骨髓发寒：
“约定？”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意味，“以力量为墨，以存亡为纸，方为契约。”它缓缓抬起一只覆盖着漆黑装甲的巨大手臂，指向剧烈波动的结界，“所谓约定，不过是强者对弱者摇尾乞怜的怜悯。那日非为信诺，乃因吾等，需时解析【不朽】之遗泽，需时…等待果实成熟。”它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驭空心上。
驭空只觉遍体生寒，原来几十年的苟安，不过是对方在等待时机，等待白露的持明髓更加“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