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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深处唯一的“光源”,是坐在一张油腻破旧皮椅上的高利贷老板嘴里叼着的雪茄烟头。那点猩红在昏暗的光线里忽明忽暗,映照着一张冷漠如岩石的脸。老板翘着二郎腿,整个人陷在吱呀作响的椅子里,漫不经心地吞吐着呛人的烟雾。厚重的烟雾模糊了他的眉眼,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在李建国身上懒洋洋地刮了一遍。

他没说话,只是朝着旁边侍立的手下,极其轻微地摆了摆手。

那手下心领神会,立刻转身走向角落里一个沉重的旧式黑色保险柜。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和“咔哒”的开锁声,他摸索片刻,抽出一张折叠着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纸——正是李建国那张日思夜想、压得他全家喘不过气的欠条。

手下面无表情地将欠条放到老板面前的破茶几上。

老板这才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发出一声短促、毫无温度的冷笑:“呵,可以了。”他伸出两根戴着粗大金戒指的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李建国放在桌上的油纸包,钞票的棱角在油纸上磨出细微的沙沙声。“钱嘛,懒得点了。”他抓起那张欠条,像丢垃圾一样往前一挥,“欠条,拿好。”

那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在李建国眼中重若千钧。他用那只还沾着泥土和汗味、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目光死死钉在自己歪歪扭扭的签名和旁边那个曾经如同诅咒般的数字上——那个将他拖入深渊的数字!喉咙里堵得发慌,各种滋味翻江倒海,最终只化作一片苦涩的空白。他始终想不明白,那片荒地上自己亲手埋下的东西,为何能有如此巨大的魔力?

“谢……谢谢老板……”李建国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掩饰的颤音。他不敢再看那老板一眼,攥紧欠条,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小破屋。

屋外刺眼的阳光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他习惯了昏暗的眼睛,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他抬手挡住光线,剧烈地喘息着,后背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刚才那短暂而压抑的几分钟,仿佛一场极其漫长又光怪陆离的噩梦。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那张决定命运的黄纸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汗水浸湿了边缘。他忍不住再次展开,目光扫过那个如今已不具备压迫力的数字——三千块。

多么荒谬!仅仅几天前,这区区三千块的本金,滚出来的四万多利息,就像一把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让他夜不能寐,让整个家愁云惨淡。可现在……它轻飘飘地躺在手心,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分量。

“那些种子……到底是什么?”李建国对着空气,低声喃喃,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后怕。凉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后颈。

回到家时,周秀兰正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择菜。看到丈夫回来,她立刻紧张地站起身,目光在他苍白疲惫的脸上逡巡,充满了无声的询问。

李建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迎上前去。他刻意忽略了口袋深处那个已经空了、却仿佛还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油纸包。

“没事了,秀兰,没事了!”他的声音刻意提高了些,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

周秀兰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眼睛瞬间亮起希望的光:“真的?怎么解决的?”

李建国拉着妻子的手坐到屋里的矮桌旁,脸上挂着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表情,开始编织那个在他回来的路上,在他心头排练了无数遍的“真相”:“多亏咱们儿子给了我提醒!那天我去遛弯,越想越觉得儿子说得对,这事儿就不能硬扛,得用法律武器!”

他顿了顿,观察着妻子的反应,语气变得更加恳切,像是在说服自己:“我就找到那帮放印子钱的,直接跟他们摊牌了!我说,你们再这么逼下去,把我往绝路上赶,我就豁出去了!我直接去报警!告你们放高利贷、暴力催收!让警察把你们那见不得光的窝点一锅端了!”

周秀兰听得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李建国微微挺直了腰板,继续他的“表演”,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胜利者”的狡黠:“嘿,那帮人自己心里门儿清!放高利贷本就是犯法的事儿!再加上啊,”他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他们可能也觉得,为了堵我这‘死穷人’的窟窿,区区四万来块钱,万一真把我逼急了,跟他们来个玉石俱焚,他们亏得更大!犯不上!所以啊……”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做出彻底放松的姿态,“他们就主动联系我了!说这钱,不用还了!一笔勾销!让我以后别再去找他们,说碰上我这么个‘晦气’的‘死穷鬼’,算他们倒霉,认栽了!”

周秀兰紧绷了近一个月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懈下来。眼泪毫无预兆地冲破堤坝,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捂住嘴,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着哭声,哽咽道:“谢天谢地……老天爷保佑……可算是……可算是没事了……太好了……”

“嗯,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李建国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声音异常柔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放心吧,以后咱们一家人就好好的,把日子过好。”他重复着这句誓言般的承诺,目光却下意识地瞟向窗外——那片埋葬着秘密和未知的荒地方向。

日子,在李建国每天雷打不动、心事重重地去照料荒地深处那片悄然萌发绿意的神秘幼苗中,缓缓流淌。表面上,那个破旧的小家似乎重新拾回了久违的平静。锅碗瓢盆的磕碰声,夫妻间偶尔的低语,儿子放学归来的脚步声……一切看似回到了正轨。

然而,只有李建国自己知道,那片在他心头扎下根的、名为“谎言”和“未知”的荆棘,才刚刚开始无声地疯长。他用汗水和谎言换来的“平静”,脆弱得如同一层薄冰,而冰层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他每一次踏足那片诡异的荒地,每一次弯腰查看那些生长速度快得异乎寻常的墨绿色嫩芽,都像是在冰面上行走一步,脚下传来细微却令人心悸的裂响。

逼仄的阳台角落,李建国佝偻着背,像一块被生活压弯的石碑。指间那半截劣质香烟,猩红的火头在昏暗里明灭不定,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浑浊的烟雾。烟灰簌簌而落,雪花般覆盖在他脚上那双磨得几乎没了颜色的旧工鞋上。鞋帮豁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像一张无声咧开的、疲惫至极的嘴,无声地诉说着它陪着主人踏过的无数个尘土喧嚣的工地,丈量过的无尽生计。

厨房门口,妻子周秀兰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沾满中午包饺子时留下的白色面粉的围裙,此刻宛如泼洒了一片黯淡的星光。她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几乎嵌进皮肉里,浑浊的镜片后,目光焦灼地黏在摊开的账本上,指尖用力地、反复地摩挲着一行行数字,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冰冷的支出揉碎、抹平。

“最便宜的奶油蛋糕也要八十八块…… 再加上买菜……” 她的声音干涩,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焦虑,飘散在狭小的空间里。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头,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李建国喉头狠狠地滚动了一下,猛地将烟蒂残骸狠狠摁在脚边那个锈迹斑斑、布满凹坑的铁皮烟盒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啪”。

“孩子今年十五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中考前的最后一个生日……” 他的视线越过妻子瘦削的肩膀,落在墙面那唯一鲜亮的颜色上——儿子那张崭新的、红彤彤的奖状。那抹红色在头顶昏黄摇曳的灯泡下,晕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刺得他眼睛发酸。“去年……说想吃肯德基,后来啃的是冷馒头。”他摸索着从裤兜深处掏出一张揉得几乎不成形的工资条,那薄薄的纸条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勒着他的手心。

妻子的手指微颤,指甲无助地刮过账本上那片刺眼的空白——“补习费:0”。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浑浊的镜片后泛起一层无法遮掩的水光,视野变得模糊。厨房里,炖着什么的锅灶正孜孜不倦地冒着白蒙蒙的水汽,顺着墙壁蜿蜒爬升,模糊了油腻的瓷砖,也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头顶那台老吊扇疲惫地“吱呀——吱呀——”转着,有气无力地搅动着潮湿闷热的空气。

这声音,连同锅灶的咕嘟声,让李建国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儿子每次看到桌上难得出现的荤腥时,那双眼睛倏然亮起的光芒。那光亮,是孩子对贫瘠生活中一点甜味最纯粹的渴望,是他们这对挣扎的父母,用尽全力也想捧住、想守护的一簇微弱的火苗。

“等等!”李建国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骤然抬起,死死盯住妻子,“有的地方!有的超市,不是晚上八点以后熟食、糕点什么的打折吗?你们超市……你们超市里蛋糕房剩下的蛋糕,晚上不打折?!”

那语气里带着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和希冀,仿佛这是黑暗里唯一能透进光亮的缝隙。

妻子周秀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垮塌了一瞬。她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围裙上残留的白粉末随着动作簌簌落下,像绝望无声的雪片。“……没有用的。我们超市不卖蛋糕。那蛋糕店……是人家租的地方开的店。他们的东西,不跟我们超市打折的东西一块卖……不打折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力感,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气声吐出来的。那本就黯淡下去的希望之光,在她眼中彻底熄灭,只剩下更加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厨房里弥漫的水汽,似乎更重了,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建国胸腔里滚过一声沉闷的叹息,如同破败风箱的嘶鸣。他撑着膝盖,费力地站起身,僵硬发麻的双腿传来一阵阵针刺般的酸胀。阳台外,城市的霓虹已然次第点亮,流光溢彩地涂抹着夜空,勾勒出高楼虚幻的轮廓,将这破旧的出租屋衬得愈发像被遗忘在繁华角落的、一个狭小昏暗的盒子。那璀璨的光芒一丝也透不进这方寸之地。

他怔怔地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河,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儿子单薄的背影:天还蒙蒙亮就消失在楼道口,背着那个塞满了书本和习题、沉重得压弯了他年少脊梁的书包;直到路灯昏黄的光晕拉长他的影子,才带着满身疲惫归来。孩子从不抱怨,总是用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们,嘴角努力上扬,说着“爸,妈,我一定考上好高中!以后让你们享福!”那声音里的笃定和憧憬,像一把钝刀,反复割在李建国的心上。

“要不……我再出去转转?”李建国搓了搓那双布满厚厚老茧、如同砂纸般粗糙的手掌,“别的蛋糕店,说不定……能有便宜点的?”掌心粗砺的硬痂摩擦着皮肤,带来清晰的刺痛感,像是在提醒他这双手所能创造的价值的极限。

妻子周秀兰的目光落在他写满倦意的脸上,那眼角的皱纹深得像是用刀刻进去的。她心里一揪,声音里带着心疼和深深的无力:“都几点了?你在工地上扛了一天钢筋铁管,明天天不亮又得上工,骨头都快散架了,别再跑了……”

“不行!”李建国猛地打断她,斩钉截铁,那声音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固执,“孩子的生日,一年就这一回!十五岁了,又是这么要紧的时候……我一定得让他吃上!” 他几乎是用蛮力抓过那件洗得发白、沾染着洗不掉的机油和水泥灰的外套,用力披上肩膀。推开门,老旧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楼道里那盏反应迟钝的声控灯,在他沉重的脚步声中忽明忽灭,仅有的昏黄光线,落在他沾满灰尘、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上,像一幅定格在苦难里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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