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脚步沉重地踏上冰冷的金属台阶。引擎的震动通过脚底清晰地传来。车门在他们身后“嗤”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清冷的空气，也仿佛把那份被抛弃的难堪彻底关在了狭小的空间里。他们僵硬地走向那个无人问津的座位，肩并肩坐了下来，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冰冷坚硬的过道扶手。柔软的座椅包裹着身体，却驱不散从心底泛起的寒意。李明宇把背包紧紧抱在腿上，羽绒服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顾晓妍则把脸扭向结了薄薄一层白雾的车窗，窗外路灯的光晕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冰凉的水色。苦涩的滋味，在两人喉咙深处无声地弥漫开来。
十二月的阳光斜斜刺透蒙尘的车窗，将斑驳摇晃的光影筛落在颠簸的座椅上。大巴车像一个拥挤闷热的罐子，蒸腾着暖风、汗水和青春过剩的荷尔蒙气息。过道早已被兴奋的身体填满，手机屏幕高高低低地举起，此起彼伏的嗓音几乎要掀翻车顶的铁皮，分享着刚刚查到的温泉度假村攻略：哪个池子最烫、哪个水上滑梯最刺激、晚餐自助的牛排是不是无限量供应。后排几个男生索性站了起来，模仿着跳水运动员滑稽的预备动作，夸张地扭曲身体向后倒去，引得全车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笑与口哨声，车厢的顶棚都在声浪下微微震颤。
只有靠近车尾那扇蒙着模糊水汽的窗边，自成一方被喧嚣遗忘的寂静孤岛。李明宇将自己更深地缩进羽绒服宽大的藏蓝色阴影里，下巴几乎要埋进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粗糙的袖口机械地、反复地摩挲着座椅边缘一根倔强翘起的破旧线头，来回拉扯的动作像是在徒劳地修复着什么看不见的裂痕。车窗外的雪松林裹着厚厚的霜挂，急速向后飞驰，连成一片模糊的、冰冷的白色河流。初中三年，如同窗外掠过的苍白风景，每一次集体活动的名单上，他的名字都像一个突兀的省略号——缺席郊游，缺席运动会，缺席所有需要额外费用的喧嚣。指尖冰凉地蜷缩在袖口里，那些从未体验游戏，那些震耳欲聋却从未属于过他的欢笑，此刻正像那诱人的度假村一样，在道路前方铺展开来，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一股混合着渴望与自厌的酸涩，悄然堵住了喉咙深处。
隔着一道冰冷坚硬的过道扶手，顾晓妍也将额头轻轻地抵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冰冷的触感微微刺着皮肤。她垂着眼睫，目光落在敞开的书包侧袋里——那张折叠整齐的缴费单，露出半截白色的边角。母亲娟秀工整的签字，蓝色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墨香和一种平静的重量。这笔钱，家里并非真的负担不起。她厌倦的是蒋云她们。每一次聚会，那些刻意扬起的下巴，那些“不经意”滑落限量球鞋商标的裤脚，那些捏着包装精美的进口零食、用过分夸张的语调谈论价格的瞬间，都如同一根根细小的芒刺，扎进平静的空气和她更平静的心里深处。可此刻，看着窗外不断向后飞逝的冬日田野，一种沉甸甸的、告别般的预感压了下来。明年今日，大家早已星散于不同的高中，各自奔流向不可知的未来。这飞驰的大巴，这喧腾的车厢，或许是最后一次，能如此刻般，与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共同存在于同一片移动的天空之下。她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纤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蝶翼般的阴影。
大巴车碾过碎石路面的细碎声响宣告着抵达。车门“嗤”地一声打开，一股浓烈而陌生的、带着矿物质腥气的暖湿硫磺味，猛地灌入车厢，蛮横地撞上孩子们刚从温暖车厢里带出的寒冽气息，形成一股旋转的、令人眩晕的涡流。李明宇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被后排迫不及待涌向车门的同学推搡着，脚步踉跄地下了车。冷冽清新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古色古香的木质牌坊，烫金的“沁心泉”三个大字，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流淌着柔和却略显疏离的光芒。
顾晓妍跟在人群末端，小心地踩着冰冷的金属台阶往下走。书包带子不知何时悄然滑落了肩头，手上一松，那个旧旧的、银色不锈钢保温杯猝不及防地脱手，“当啷”一声脆响，重重砸在停车场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这声响在一片嘈杂中异常突兀。
“哈哈！” “哎哟喂！” “小心点儿啊！”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几句带着戏谑的哄笑和看热闹的调侃。
顾晓妍脸颊瞬间腾起一股滚烫的血色，窘迫地弯下腰去捡。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的杯身时，一双洗得发白、边沿微微开线的藏蓝色帆布鞋停在了她视野边缘的水泥地上。她愕然抬眼，撞上李明宇同样有些局促的目光。他甚至没有开口询问，已经沉默地蹲下身，动作自然地捡起了那个保温杯。他修长的手指在杯壁上沾满的细小尘土上快速擦过，留下几道清晰的指痕。然后，他微微侧过身，避开周围依旧聚焦的目光，将杯子递到她面前，声音低得仿佛耳语，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给。”
顾晓妍伸出手去接。冰凉光滑的杯壁，裹挟着他指尖转瞬即逝的微温，传入她的掌心。就在两人指尖那极其短暂、几乎称不上接触的瞬间——
“啊——！！！”
一声尖锐得近乎撕裂空气的尖叫骤然从不远处炸开！所有人的目光，连同李明宇和顾晓妍的，都被这巨大的声浪猛地拽了过去。
只见蒋云穿着簇新醒目的粉色滑雪服，像一只骄傲的粉蝴蝶，正站在度假村入口一段微微倾斜的石板路上。她故意夸张地张开双臂，身体猛地向后一倾，嘴里配合地发出惊恐的尖叫，脚下却稳稳地制造了一个华丽而惊险的趔趄姿态。阳光照在她崭新滑雪服亮闪闪的防水涂层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她成功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炫目的“险情”牢牢吸住，担忧、惊讶、好笑的目光交织着投向那个方向。刚才保温杯落地引起的短暂哄笑和关注，如同投入沸水的一粒冰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哄笑声和议论声立刻转向了石板路的方向。顾晓妍握着那个被擦拭过的保温杯，冰冷的杯壁下似乎还残留着一点陌生的暖意。她与李明宇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在那短暂的、未曾预设的接触之后，又各自迅速移开视线，默默汇入涌动的人流。那声惊叫制造出的巨大喧哗，像一块迅速合拢的幕布，将角落里那点无声的、微小的暖流，彻底淹没在了硫磺味弥漫的喧嚣空气里。
“快看！这里居然有露天温泉！” 一声兴奋的叫喊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人群嗡地一声朝着水汽蒸腾的方向涌去，脚步声、嬉笑声杂乱地搅动硫磺味的空气。李明宇被这突如其来的骚动裹挟着踉跄了两步，视线穿过纷乱的人影缝隙，望向远处雾霭缭绕的假山池影，滚烫的水汽模糊了轮廓，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境。他的脚钉在原地，犹豫的藤蔓缠绕着脚步。
就在这时，一股蛮横的力道撞上他的肩膀。体育委员那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凑到眼前，手臂直直伸着，崭新的手机屏幕几乎怼到李明宇脸上：“李明宇！帮我们拍张合照！快点！”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李明宇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试图拉开那令人不适的压迫感，后腰却猛地撞上了一个柔软的存在。他仓惶回头，正对上顾晓妍猝不及防抬起的眼睛，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旧保温杯，被撞得微微晃了一下，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受惊的苍白。李明宇喉咙发紧，道歉的话语哽在喉间，只化作一个尴尬而不安的吞咽动作。
大厅穹顶高阔，水晶吊灯洒下华丽却冰冷的光。喧嚣的人潮退去，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嶙峋礁石，只剩下三个突兀的身影被遗弃在空旷的光晕里。苏晴独自站在光洁的大理石地砖中央，双臂环抱在胸前，那是一种壁垒森严的姿态。她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落在窗外沉沉的暮色里，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脸上凝固着一层薄冰似的疏离，将周遭的一切都推拒在千里之外。张老师扶着额头，目光焦灼地在大厅剩余的三人身上来回扫视，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弥漫着显而易见的无奈与棘手。让李明宇和顾晓妍这两个本就游离在集体边缘、又明显不同性别的人合住一室？这绝对不行。可刚才点名的名单在脑中飞速掠过，大部分房间早已名花有主。
他快步走向鎏金的前台，俯身与穿着笔挺制服的工作人员低声交涉，语速急切，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敲击着。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粘稠地流淌。终于，前台工作人员对着电脑屏幕再次确认了一下，抬起头，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带着点勉强意味的笑容，将一个方案递到张老师面前。
张老师捏着一张薄薄的白色卡片走了回来，脸上努力挤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同学们，临时调整了一下，现在还有一间三人间空着。” 他顿了顿，着重强调，“是那种套房，里面有三个独立的小房间，带各自的锁。你们看……这样安排可以接受吗？” 他的视线带着恳切的询问，依次扫过三张年轻却各自凝重的脸。
苏晴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她踩着质感良好的棕色短靴，几步上前，动作利落得近乎冷冽，伸出的指尖精准地避开与张老师可能的接触，只捏住了那张白色房卡的一个边角。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泛着健康的珠光。“可以。” 她的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读一则与己无关的通告。两个字落地，清脆得像冰粒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接过房卡后，她立刻重新抱起了双臂，目光重新投向那片虚无的窗外，仿佛那扇窗外有更值得她关注的事物。
顾晓妍的肩膀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她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张老师，那眼神里交织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随即又像受惊的小鹿般瞥向旁边一动不动的李明宇。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或许是反对，或许是疑虑，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被一种长久以来驯服的惯性死死摁了下去。她默默地伸出手，指腹触碰到房卡冰凉的塑料表面时，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盖了所有情绪，用几乎被大厅空旷回响吞没的气声说道：“谢谢老师。” 声音轻得像叹息。她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吸饱了凉水的海绵，不情愿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这似乎确实是唯一能堵住悠悠众口的堤坝。
李明宇依旧站在原地，那抹藏蓝在富丽堂皇的背景里显得格外扎眼。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钉子钉死在那张被苏晴和顾晓妍先后触碰过的白色房卡上——那张此刻静静地躺在张老师掌心的、通往未知尴尬的通行证。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地挤压着他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硫磺残留的微呛。前台打印机偶尔发出的单调嗡鸣，远处电梯抵达的叮咚声，都成了这窒息沉默里放大的噪声。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张老师脸上的欣慰早已被担忧取代，他微微前倾身体，小心翼翼地问道：“李明宇？你觉得怎么样？” 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忐忑。
李明宇仿佛被这声询问从深海里猛地拽了出来。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他试图牵动嘴角，努力了几次，才终于在那张总是显得过于沉寂的脸上，拉扯出一个极其勉强、几乎称不上是笑容的弧度。那笑容没有温度，像一张被强行粘贴上去的僵硬面具。面具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碎裂。
“……老师，”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不曾开口说话，每个音节都带着滞涩的摩擦感，从喉咙深处极其艰难地挤出，“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