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七年九月八日，星期六，下午四点二十分
清北市水库如同一块巨大的、被阳光晒得温热的碧玉，镶嵌在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之间。水面在午后斜阳的照耀下，闪烁着细碎而耀眼的粼光，远处几只水鸟掠过，留下转瞬即逝的涟漪。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孜然辣椒的辛辣，以及草木被阳光蒸腾出的清新气息，混合成一种慵懒而惬意的假日味道。
502宿舍的八个人，像八枚被暂时卸下生活重负的齿轮，散落在水库东岸这片相对平缓的碎石滩上。营地中心，简易的烧烤架炭火正旺，油脂滴落发出诱人的“滋滋”声，腾起阵阵带着肉香的青烟。赵启明和张淼淼正笨拙地翻动着烤架上的肉串，被溅起的油星烫得龇牙咧嘴，互相嘲笑着对方的笨手笨脚。万宇像个严谨的后勤官，一边盯着火候，一边指挥着林修把串好的蔬菜递过来。王浩已经收起了钓竿，几条巴掌大的鲫鱼在临时充当水桶的塑料袋里徒劳地游动。篝火的暖光映照着他们年轻的脸庞，汗水混合着炭灰，却掩盖不住那份暂时逃离束缚的畅快。
营地边缘，靠近水流稍缓的浅水区，周小凡正蹲在一块被水流冲刷得相对光滑、微微向水面倾斜的大石头上。他背对着热闹的营地，宽大的灰色兜帽衫帽子罩着头，只露出一点苍白的后颈。他脚边放着一个装着苹果和梨子的塑料袋。他探着身子，左手伸入清澈冰凉的库水中，掬起一捧水，冲洗着右手拿着的一个红苹果。水流在这里虽然比上游平缓，但依旧能听到持续的、低沉的哗哗声，撞击着岸边的岩石。
“万宇，”周小凡的声音不高，带着他惯有的、仿佛隔着一层膜的疏离感，在营地的背景音中显得有些模糊，“我去那边，”他抬手指了指下游方向，那里水声明显更响，也更湍急，“洗点水果。”他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似乎觉得这理由足够充分。
万宇闻声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下意识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下游乱石滩那边水势确实更急，但岸边也有几块相对平整的大石头，看起来确实方便冲洗。他脑子里飞快闪过“安全预案”里关于“避免单独行动”和“远离危险水域”的条目，但眼前周小凡只是去洗个水果，就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虽然有点远），而且他平时也总是一个人待着，似乎……没什么大问题？万宇的犹豫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就被烤架上需要立刻翻面的鸡翅和赵启明催促的声音打断了。
“哦，行，去吧。小心点石头滑。”万宇应了一声，注意力立刻又回到了烤炉上，对着赵启明喊：“启明!翻面!要糊了!”
周小凡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拎起水果袋，转身就朝着下游那片水声轰鸣的乱石滩走去。他的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宽大的灰色兜帽衫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很快便与营地中心的热闹拉开了距离。
周小凡走到了乱石滩边缘，选定了那块光滑的大石头。他放下水果袋，从里面拿出几个苹果放在石头表面。然后，他再次探身，伸手去掬水，准备冲洗下一个苹果。水流在这里异常湍急，撞击着岸边的岩石，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完全盖过了营地的声音。他专注地洗着苹果，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在身后那片茂密的芦苇丛方向。黄昏的光线将他蹲伏的身影拉长，投在湿漉漉的石面上。
就在他指尖再次触碰到冰凉水面的瞬间——
“呃！”
一声短促到几乎被水流轰鸣瞬间吞没的闷哼！
巨大的、完全出乎意料的力量从背后袭来！不是滑倒，不是失足！那力量带着一种精准的、不容置疑的恶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推了一把！
周小凡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平衡，像一个被狂风卷起的破布娃娃，猛地向前扑跌！他手中刚掬起的一捧水，连同那个洗了一半的苹果，一起脱手飞出！他本能地挥舞手臂，试图抓住身下的石头，指尖在湿滑的石面上徒劳地刮擦，发出刺耳的“滋啦”声，却什么也抓不住！
“噗通——！！！”
沉重得令人心悸的落水声，比水流撞击岩石的声音更加沉闷、更加绝望！冰冷的、浑浊的库水瞬间将他完全吞没！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猛地沉了下去。水果袋被带倒，几个苹果和梨子滚落出来，在石头上弹跳了几下，有几个也跟着滚入了湍急的水流中。
周小凡的头在几米外猛地冒了出来，灰色的兜帽紧贴在头上，水珠从他惊恐扭曲的脸上疯狂滚落。他剧烈地呛咳着，浑浊的水灌进他的口鼻，窒息感瞬间攫攫住了他。“救……咕噜噜……”第二个字被一个翻涌的浪头狠狠砸回了喉咙。他双手在冰冷刺骨、力量惊人的水流中绝望地扑腾，试图抓住任何一点依靠。然而，这里的流速和暗藏的漩涡远超他的想象。一股强大的、来自水下的吸力猛地将他往下一拽！
“救……命.......\"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蚋，瞬间被水流撕碎。他的头再次没入浑浊的水中，那双因极度恐惧而瞪大的眼睛在水下瞬间放大，瞳孔里倒映着翻滚的泥沙和泡沫，随即被彻底吞噬。水流像无数条狂暴的巨蟒，无情地裹挟着他瘦弱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卷向河道中心更深、更急的暗流区。灰色的身影在翻滚的浪花中浮沉挣扎，仅仅两三个呼吸的间隔，就被冲出去二十多米远，只剩下一个时隐时现的小黑点，在打着巨大旋涡的浊流中徒劳地挣扎了一下，下一刻，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营地那边，陈骁正蹲在水槽边清洗草莓，保鲜盒掉在地上，鲜艳的草莓和青提滚落在泥沙里。他僵硬地站在水槽边，保鲜盒掉在地上，鲜艳的草莓和青提滚落在泥沙里。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死死指着下游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咽喉。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又猛地加速到极致。
万宇手里的烧烤夹“哐当”一声砸在烤架上，溅起几点火星。他猛地扭头，视线越过篝火和众人，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啊——!!!”陈骁的尖叫声终于撕裂了营地黄昏的祥和，那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小凡!周小凡掉水里了!!快来人啊--!!!”
仅仅一秒的凝滞，营地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滚油锅，轰然炸开!
“什么?!”赵启明手里的鸡翅串掉进炭火，滋滋作响，腾起一股焦糊的黑烟，他却浑然不觉，眼睛瞪得溜圆。
“掉水里了?!下游?!”张淼猛地扔掉正在串蔬菜的竹签，声音都变了调。
林修下意识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折叠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王浩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像离弦之箭般从水桶边窜了出去，朝着下游方向狂奔，嘴里嘶吼着:“救人!!快!!”
万宇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周小凡最后那句平淡的“我去那边洗点水果”和万宇自己那句轻飘飘的“小心点石头滑”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洗水果!就因为觉得那边水急方便洗水果!他怎么会允许他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自责、恐惧、冰冷的寒意瞬间攫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快!都过去!!”万宇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嘶哑变形。他顾不上烤炉，踉跄着推开挡在面前的椅子，跌跌撞撞地跟着王浩冲向乱石滩。
所有人，陈骁、赵启明、张淼、林修……营地里的七个人，全都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惊恐万分地冲向出事地点。篝火在身后兀自燃烧，映照着瞬间空无一人的营地，食物在烤架上焦糊，鱼在水桶里跳跃，一切都显得荒诞而诡异。
王浩第一个冲到周小凡刚才蹲着的地方。那块光滑的大石头上，水渍未干，旁边散落着几个湿漉漉的苹果和一个倾倒的塑料袋，更多的水果滚在石缝里或已经落入水中，被湍急的水流卷走。石头边缘，有几道清晰、凌乱、向前延伸的指甲刮擦痕迹，深深浅浅，刺目惊心，一直延伸到水边——那是周小凡绝望挣扎时留下的最后印记。
“人呢?!人呢?!!\"王浩扑到水边，对着浑浊翻滚的水面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被水流的轰鸣吞噬大半。他疯狂地扫视着水面，心脏沉到了冰窟里。水流比他想象的更急、更浑浊，巨大的漩涡在水面下翻滚，发出低沉可怖的咆哮。视线所及，除了翻滚的浪花和泡沫，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在哪儿?!”万宇第二个冲到，他几乎是扑倒在王浩身边，目光死死盯住水面，脸色惨白如纸，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小凡!周小凡!!\"他徒劳地对着水面呼喊，声音带着哭腔。那几道指甲刮痕像烧红的针，刺得他眼睛生疼。完了……水流这么急……这么深……洗个水果而已!怎么会这样?!
“哗啦--!”一个浪头拍打在岸边的岩石上，冰冷的库水溅了他们一身，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水腥味。这寒意让万宇猛地一激灵。
“报警!快打119!110!!”万宇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迫而撕裂，“快啊!!”他哆嗦着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手机滑落出来，“啪”地掉在湿漉漉的岩石上。
赵启明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手指因为剧烈颤抖而几次按错号码。
“没信号!我这里信号只有一格!”张淼绝望地举着手机，不停变换着方向。
“试试高处!快!”林修相对冷静一些，指着旁边稍高一点的山坡，他和赵启明立刻跌跌撞撞地往上爬。
“下水!得有人下去!\"王浩看着那吞噬一切的漩涡，眼睛赤红。他是游泳健将，但面对这种流速和深度未知、冰冷浑浊、满是暗流的库水，他本能地感到了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盲目下水，很可能只是多搭上一条命!
“不行!不能下去!水流太急了!!”万宇死死拉住王浩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他作为发起人，最后一丝理智在尖叫:不能再出事了!
绝望像冰冷的库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报警电话迟迟无法接通，人消失无踪，水面只有狰狞的漩涡……
(芦苇丛深处)
冰冷的库水灌满了鼻腔、喉咙、胸腔，巨大的冲击力和水流裹挟的力量让周小凡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肺像被一只冰冷巨手狠狠攥紧，撕裂般的疼痛炸开。意识在冰冷和窒息中迅速模糊、下沉。
时间感消失了。
空间感消失了。
只剩下无边的、带着泥沙腥味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
他感觉自己像一片枯叶，在那股毁灭性的力量下翻滚、沉沦。水流冲击着身体各处，撞在看不见的岩石或河床上，带来沉闷的钝痛。水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耳朵里只有水流轰鸣的闷响。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回光返照的闪电，劈开了他濒临熄灭的意识:
不是意外!
那股从背后袭来的力量!那股毫不留情、将他整个人掀飞出去的力量!那不是滑倒!绝不是!是……推!有人在背后……狠狠地推了我!
是谁?!
这个惊悚的念头带着巨大的疑问和滔天的恐惧，如同最后的波纹，在他即将陷入永恒黑暗的意识深处扩散开来。他最后的感知，是身体被一股更强大的暗流猛地拽向更深、更黑暗的深渊……
就在七人陷入彻底的绝望和混乱，哭喊声、报警声、水流轰鸣声交织成一片地狱般的喧嚣时——
“扑通——!!!”
一声巨大而突兀的落水声，从不远处靠芦苇丛更近的下游位置骤然响起!这声音蕴含着一种决绝的力量感，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万宇、王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道矫健的身影，如同一条黑色的旗鱼，以完美的流线型姿态，猛地扎入了冰冷湍急的库水之中!水花四溅!
“有人下水了?!”
“是谁?!”
“我的天!!”
惊呼声四起。
那身影入水后没有丝毫停顿，迅速调整方向，以一个极其专业、充满力量的自由泳冲刺姿态，朝着周小凡消失的那片巨大漩涡区域，破浪而去!他的动作迅猛而精准，每一次划水和打水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即使在如此湍急的水流中，速度也快得惊人，强行劈开翻滚的浊浪，逆流而上!
“是...李明宇?!”王浩第一个认出了那个在水中奋力搏击的身影轮廓，惊愕地叫出声。
“李明宇?!他怎么会在这儿?!”万宇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混乱。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如此及时地跳下去救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救星，非但没有带来希望，反而在所有人心中投下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惊恐的问号。诡异感瞬间盖过了溺水带来的绝望。
李明宇的身影在水中时隐时现，他似乎在搜寻着什么，调整着方向。突然，他猛地一个潜水，整个身体沉入了浑浊的水面之下，只留下翻滚的气泡。
岸上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时间一秒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人呢?!怎么还没上来?!”赵启明拿着终于拨通报警电话的手机，声音带着哭腔对电话那头吼着地点和情况，一边死死盯着水面。
就在众人快要被窒息般的等待压垮时——
“哗啦——!!!”
距离李明宇入水点下方十几米的水面上，浪花炸开!李明宇的头猛地探出水面，剧烈地呛咳着，水珠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不断滚落。而更让岸上众人心跳几乎停止的是——他的左臂正死死地箍着一个人的腋下!
那人全身瘫软无力，头颅无力地后仰着，湿透的灰色兜帽衫紧贴在身上，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一种死寂的青灰，双眼紧闭，嘴巴微微张开，流出浑浊的水……正是消失了将近十分钟的周小凡!
“找到了!人找到了!!”林修失声大喊。
“老天爷......”张淼腿一软，差点跪倒。
万宇和王浩几乎是同时连滚爬带地冲过去，想要帮忙接应。
“醒醒!小凡!撑住啊!\"李明宇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焦急，他一边奋力拖着周小凡沉重的身体，一边用右臂划水，对抗着水流，艰难地朝着岸边一处相对平缓的碎石滩靠拢。他的动作充满了力量，也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吃力。
万宇第一个冲到水边，不顾冰冷的库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膝盖，奋力伸出手去拉李明宇。王浩紧随其后，两人合力，终于将李明宇和周小凡从冰冷刺骨的水流中拖拽上岸。
周小凡的身体像失去了所有骨头的软泥，重重地瘫在冰冷的碎石滩上，没有丝毫反应。他的嘴唇呈现出骇人的紫绀绀色，皮肤冰冷湿滑，触手没有丝毫温度，如同刚从冰窖里搬出来的石头。
“小凡!周小凡!!”万宇跪倒在他身边，声音带着崩溃般的颤抖，手指颤抖地探向他的颈动脉。一片死寂。没有丝毫搏动。
万宇颤抖着手探向周小凡的颈动脉，感受不到任何跳动，绝望再次涌上心头。王浩立刻开始进行心肺复苏，急促而用力地按压着周小凡的胸腔，试图唤回微弱的生命迹象。赵启明和张淼则在林修的指挥下，将周小凡的身体翻转，清理他口腔和鼻腔里的积水，试图排除他肺部的淤积物。李明宇浑身颤抖地从水中爬起来，咳嗽声不断，但他依然紧紧盯着周小凡，盯着周小凡青灰的脸，听着王浩按压胸腔时发出的闷响，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也是这样浑浊的水声，也是这样濒死的喘息，只是当时沉下去的人不是周小凡，而是...
\"咳、咳...\"
他故意用膝盖碾碎一块锋利的碎石，借着刺痛感稳住颤抖的肩膀。指甲缝里还沾着水底捞起的水草，混合着泥沙的腥气钻进鼻腔。他冷眼看着王浩徒劳地按压，看着赵启明第无数次把周小凡的头偏向一侧、清理口腔的积水，看着万宇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的光芒彻底熄灭。
当周小凡的瞳孔终于失去最后一丝焦距，当万宇瘫坐在地发出幼兽般的呜咽，李明宇弯腰捡起那块带血的碎石，在夕阳里投下最后一片阴影——有些秘密，就该和尸体一起，永远沉在水底。
出租车在清北校区西门停下时，车载时钟的绿光数字跳动着“23:47”。惨白的路灯将行道树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无数只伸向黑暗的鬼爪。万宇第一个推开车门，扑面而来的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却吹不散他骨髓里渗出的、水库淤泥般的阴冷腥气。他几乎是踉跄着下车，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
“宇哥，慢点。”赵启明的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伸手想扶他一把，却被万宇僵硬地避开。赵启明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受伤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