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寒意刺骨。黑风寨从死寂中苏醒，却带着一种更加压抑的沉闷。寨墙上巡逻的喽啰脚步更重，眼神更警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味，仿佛昨夜废窑的血腥气已随风渗入了寨子的每一个角落。
林枫站在北营破屋前，面无表情地看着王栓子带人将昨夜从钱先生那里“磨”来的、掺了料的伤药偷偷埋掉。山猫依旧昏迷，气息微弱，但用了王栓子找来的土方草药，脸色似乎稍稍好转了一点点。希望渺茫，但总比没有强。
他整了整身上那件还算干净的号衣，将短刀在腰后藏好，深吸一口气，朝着寨子中央钱先生居住的那处独立小院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喽啰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敬畏中带着疏离，纷纷避让。昨夜废窑的动静或许不大，但在这风声鹤唳的寨子里，任何异常都足以引起猜疑。
钱先生的小院在寨子东南角，相对僻静，青石垒砌的院墙比别处都高，两扇厚重的木门紧闭，门口竟还站着两个按刀而立的亲随，眼神锐利。这老狐狸，倒是惜命得很。
“劳烦通禀钱先生，北营林枫求见。”林枫上前，对亲随抱拳道，语气平静。
亲随打量了他一眼，其中一人转身敲门进去通报。片刻后，那人出来，侧身让开：“钱先生有请。”
林枫迈步走进院子。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种着几盆耐寒的松柏，与寨中其他地方的粗犷混乱格格不入。正屋门开着，钱先生正坐在一张酸枝木茶案后，慢条斯理地沏着茶，热气氤氲，茶香袅袅。
“林队正大驾光临，稀客啊。”钱先生抬了抬眼皮，脸上堆起惯有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请坐。尝尝老朽新得的雨前龙井。”
林枫也不客气，在对面坐下，目光扫过茶案。紫砂壶、青瓷杯、红泥小炉…器具精美，与这土匪窝的氛围格格不入。这老东西，日子过得倒是滋润。
“钱先生好雅兴。”林枫淡淡道，“寨中弟兄饥寒交迫，先生此处却是温暖如春，茶香四溢。”
钱先生手上动作微微一滞，随即笑道：“林队正说笑了。老朽一把年纪，体弱畏寒，也就这点嗜好了。不知林队正一早前来，所为何事？可是北营物资又有短缺？”他语气关切，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林枫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惭愧”和“焦虑”：“不瞒先生，确实是为了弟兄们的伤药而来。昨夜…属下营中一弟兄伤势突然恶化，危在旦夕。先前领的药…似乎…效力不足。恳请先生再拨付些上好金疮药和消炎散，救命如救火！”
钱先生捻着胡须，叹了口气：“林队正爱兵如子，老朽佩服。只是…寨中库储确实紧张啊。上好药材更是稀缺…昨日拨付那些，已是看在林队正面上了。再者…”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微妙，“老朽听闻，昨夜寨东废窑一带似有异动，还动了刀兵？林队正可知晓？莫非…有外敌潜入？”
来了！果然开始试探了！
林枫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后怕”：“废窑有异动？属下不知！昨夜属下一直在营中照料伤员，未曾外出。”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沉重”，“不过…经先生一提，属下倒是想起一事…昨夜似乎听到些不寻常的动静，还以为是风声或是野兽…莫非真有歹人摸进了寨子？这…这还了得！寨主知道吗？需立刻加强戒备啊！”
他这番表演，真假掺半，既撇清了自己，又表现出合理的担忧，滴水不漏。
钱先生眯着眼，仔细打量着林枫的表情，似乎想从中找出破绽，但林枫眼神“坦诚”，表情“到位”，看不出丝毫异常。
“哦？林队正竟不知情？”钱先生沉吟道，“那倒是怪了…守夜的弟兄言之凿凿，说似乎看到有人影往废窑方向去了…还以为是你北营的人巡夜呢。”
“绝无此事！”林枫断然否认，“北营伤员众多，人手不足，夜间只在营区附近警戒，绝不会擅自远巡。钱先生，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立刻禀报寨主！若真有外敌潜入，图谋不轨，后果不堪设想！”
他语气急促，显得忧心忡忡，反而将了钱先生一军。
钱先生眼底闪过一丝阴霾，随即笑道：“林队正不必过于惊慌。或许只是守夜弟兄看花了眼，虚惊一场。寨主日理万机，此等小事，就不必叨扰她了。老朽会加派人手巡查，确保寨中安宁。”
他想压下去！林枫心中冷笑，面上却顺从道：“先生考虑周全，是属下莽撞了。那…伤药之事…”
钱先生叹了口气，从案几下取出一个小木盒，推了过来：“罢了。救人要紧。这里还有些老朽自用的云南白药，药效尚可，林队正先拿去应急吧。库房那边…老朽再想想办法。”
林枫接过木盒，入手沉甸甸的，药香扑鼻，是真货。这老狐狸，总算吐出来一点。
“多谢先生！”林枫面露“感激”，起身郑重行礼，“先生大恩，属下与北营弟兄没齿难忘！”
“同寨为伍，理应互相帮衬。”钱先生摆摆手，语气“诚恳”，“林队正年轻有为，深得寨主器重，日后前程不可限量，还需多多照应老朽才是。”
“先生言重了。”林枫谦逊道，心中却暗骂老滑头。
又虚与委蛇了几句，林枫这才告辞出来。
走出小院，冷风一吹，他后背竟出了一层细汗。与这老狐狸打交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握紧手中的药盒，快步返回北营。真药到手，山猫总算有了一线生机。
回到北营，王栓子立刻迎上来，眼神询问。
林枫将药盒递给他：“赶紧给山猫用上！小心查验！”
王栓子重重点头，接过药盒匆匆进屋。
林枫则走到屋后僻静处，从怀里摸出那个小小的竹管。这是王栓子凌晨时分塞进忠义堂门缝的，里面是他亲笔所书、关于钱先生勾结外人、昨夜废窑设伏的密报。不知柳娘子看了没有？作何反应？
他心中忐忑。这是一步险棋，直接将矛指向了柳娘子倚重的钱先生。柳娘子会信吗？还是会认为他是在搬弄是非、排除异己？
正当他心神不宁之际，一名柳娘子的亲卫快步而来：“林队正，寨主有请，忠义堂议事。”
又议事？林枫心中一凛。是福是祸？
他整理心情，再次走向忠义堂。
忠义堂内，气氛比往日更加肃杀。柳娘子端坐虎皮椅，面沉如水，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下首，钱先生、雷豹等几个头目都在，个个脸色凝重。赵横也缩在角落，眼神躲闪，不敢看林枫。
林枫上前行礼：“属下参见寨主。”
柳娘子抬眸，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林队正来了。坐。”
林枫在下首末位坐下，垂首不语，心中飞快盘算。
“今日召集诸位，是有一事。”柳娘子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寒意，“昨夜，寨东废窑附近，发生械斗。死三人，伤一人。死者皆非我寨中弟兄，身份不明。”
堂内顿时一片低哗！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钱先生捻着胡须，皱眉道：“竟有此事？是何人如此大胆，敢潜入我寨行凶？死者身份可查明？”
柳娘子冷冷道：“正在查。但据报，其中一人临死前曾吐露…是受寨中之人指使。”
“什么？！”
“内鬼？！”
堂内顿时炸开了锅！雷豹猛地站起，怒目圆睁：“哪个吃里扒外的王八蛋？！老子扒了他的皮！”
钱先生脸色也变了变，沉声道：“寨主，此事非同小可！必须彻查！绝不能让害群之马祸乱山寨！”
柳娘子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枫身上：“林队正，你北营昨夜可发现异常？”
林枫心知关键时刻到来，起身抱拳，面色“沉痛”：“回寨主！昨夜属下营中一弟兄伤重垂危，属下与一众弟兄皆在营中全力救治，未曾外出，并未察觉异常。直至今早才听闻此事，震惊万分！竟有歹人潜入寨中，勾结内应，行此卑劣之事！此风绝不可长！请寨主下令，彻查到底，严惩不贷！”他语气激昂，一副义愤填膺之态。
柳娘子微微颔首，看不出喜怒：“嗯。本寨主已令亲卫营彻查此事。无论是谁，一经查实，定按寨规处置，绝不姑息！”
她话锋一转：“不过，眼下寨外风声鹤唳，王禀贼心不死，北面敌情不明。寨内…当以稳定为上。清查之事，需暗中进行，以免人心惶惶，予敌可乘之机。”
“寨主英明！”钱先生立刻附和，“攘外必先安内，然亦不可自乱阵脚。暗中查访，最为稳妥。”
雷豹哼了一声，虽有不甘，也抱拳道：“俺听寨主的！”
柳娘子目光再次扫过林枫，意味深长道：“林队正，你北营新立，人员复杂，更需严加管束，仔细甄别。若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可疑之事，可直接向本寨主禀报，不得有误！”
“属下遵命！”林枫垂首领命，心中却是一沉。柳娘子这话，似是提醒，似是警告，更像是…将清查内奸的皮球，微妙地踢给了他一部分！这是信任？还是…新的试探和利用？
“好了。此事暂且议到这里。”柳娘子摆摆手，“钱先生。”
“老朽在。”
“库房防务，再加一倍人手。一应物资出入，需本寨主手令与你的印鉴双令合一，方可支取。非常时期，不得不防。”
钱先生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躬身道：“…老朽遵命。”这等于削弱了他对库房的绝对控制权。
“雷豹！”
“属下在！”
“加派哨探，监控野猪洼及所有通往北面的要道！王禀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得令！”
“都下去吧。”柳娘子略显疲惫地挥挥手。
众人行礼退下。
走出忠义堂，林枫感觉背后如有芒刺。钱先生经过他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侧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浑浊深沉，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低声道：“林队正…好自为之。”
林枫面无表情，拱手道：“谢先生提点。”
钱先生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雷豹走过来，重重拍了拍林枫肩膀：“林兄弟！放心！俺老雷盯着呢！谁敢窝里反，老子第一个剁了他！”他似乎对林枫颇为信任。
林枫道谢，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回到北营，王栓子兴奋地迎上来：“队副！药真管用！山猫哥气息稳多了！”
林枫心中一松，总算有个好消息。他进屋看了看山猫，脸色果然好了些，仍在昏睡，但呼吸平稳了许多。
“好好照顾他。”林枫吩咐道，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山猫的命暂时保住，但他自己，却已更深地卷入了一场更加凶险的暗战。
柳娘子的态度暧昧不明，钱先生杀机已露，赵横成了惊弓之鸟…这黑风寨，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午后，林枫正在督促弟兄们操练，一名柳娘子的亲卫悄然到来，递给他一个小巧的竹筒：“寨主密令。”
林枫心中一动，接过竹筒，屏退左右，独自打开。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却凌厉的字迹：“子时三刻，寨西杏林坡。”
没有署名，但林枫认得这字迹，与那日忠义堂门缝收到的密报字条一模一样！是柳娘子！她终于要单独见面了！
林枫指尖微微发烫，迅速将纸条凑到灯焰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子时三刻，杏林坡…柳娘子终于要揭开底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