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雨。
陈军大营吴明彻中军帐中,众将齐聚一堂,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议事多了任忠、樊毅二位将军。
帐外秋寒雨冷,帐内炉火正旺,噼啪作响。
“韦大人,烦请给众位介绍一下皮景和大军的动向。”吴明彻沉声道。
“是。”韦谅向前一步,点指沙盘道:“四日前,也就是我军拿下寿阳外城的第二天,皮景和突然率军渡过淮口,以每日不到五十里的行军速度向我寿阳方向行军,按照推算,目前应该已经到达池水右岸嘉山县附近。”
众将闻言看向韦谅点指的位置,却听贞威将军徐敬成沉吟道:“从淮口到嘉山县一路平坦,皮景和为何单日只走五十里路程?”
“启禀徐将军。”韦谅道:“近日淮水两岸都在下雨,路没有那么好走。”
“原来如此。”徐敬成展眉道:“那就不奇怪了,韦大人请继续。”
“两日前,皮景和长子——武卫将军皮信亲率三千先锋骑兵突然脱离大部队,一日一夜急行军近三百里,突袭了钟离城。”韦谅一边说,一边将代表齐军的黑色旗帜插在了沙盘上。“从路线上看,皮信此举应该是担心钟离城骚扰齐军粮道,所以提前拿下以绝后患。”韦谅补充道。
庐陵内史任忠将军闻言,眼中光芒一闪,立即看向大将军吴明彻。
“韦大人,皮信攻克钟离城之后可还有动作?”吴明彻会意,不动声色地淡淡问道。
“呃……回大将军。”韦谅道:“皮信攻下钟离城之后并无甚动作,只是发动民夫加固城墙而已。”
“嗯,继续吧。”吴明彻点点头道,庐陵内史任忠闻言也松了口气。吴明彻让他秘密打造的水闸就在钟离城西北三十里外的涂山附近,眼下只留了一千兵力驻守,若是皮信撒出骑兵搜山检海那还真是藏不住。
“除了皮景和大军近期动向外,据卑职手下探子回报,皮景和援军中汉人比例颇高,但是军官仍然以胡人为主,各部之中,武卫将军皮信所率两万先锋军最为精锐,披甲率在七成左右,并且以高车人为主,弓马娴熟,极耐苦战,前日剿灭郑子饶叛乱的三百轻骑就出自这支部队。”
“嘿嘿,这可真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中兵参军程文季笑道:“关键时刻还是自己亲儿子放心呐。”
“哎哎哎,老程你这话说的,就必须是亲儿子才放心么?亲侄子其实也行啊!”忠毅将军吴超拍拍胸脯笑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闻言大笑,吴超是大将军吴明彻的内侄一事,军中人尽皆知,吴超这个玩笑开得恰到好处。
“那要这么说。”护军将军淳于岑笑道:“等咱跟皮景和的援军对上,这武卫将军皮信就交给你对付怎么样啊?”
“我,我这……”吴超闻言气势顿时矮了一截,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心里还是有数的,要论守营看家,他吴超确实颇有手段,但要是论统领骑兵往来冲突……这还真不是自己的专长。
“那可不行啊。”武毅将军萧摩诃接过话头儿道:“久闻北齐武卫将军皮信丰神俊朗,武艺高强,一条枣阳槊所向无敌,萧某正想趁机讨教,还望吴超将军给个机会啊!”
“啊,啊啊啊……”忠毅将军吴超见状赶紧借坡下驴,假装一脸为难道:“好吧,君子成人之美,既然萧将军都这么说了,我就勉为其难同意吧!”
“哎,这可不行啊!”庐陵内史任忠将军笑道:“我也想会会这皮信,大将军,蛮奴(任忠小字)请战!”
“大将军,樊毅请战!”左卫将军樊毅同样笑道,这二人在寿阳一战中寸功未立,此时战意颇高。
“呵呵呵呵……”大将军吴明彻伸手微微示意,三位将军这才起身坐回原位。
“临敌无惧,吾心甚慰。”吴明彻淡笑道:“既然如此,我等齐心协力,再建功勋!”
“愿听大将军调遣!”众将齐声道。
“好!”吴明彻站起身沉声道:“按皮景和眼下进军速度看,最快五日,最慢十日就会赶到寿阳,本将作如下部署……”
半个时辰之后,诸将陆续走出帅帐,唯独留下了始兴王陈叔陵。
“殿下,皮景和派自己儿子如此火急火燎地突袭钟离城,您有何看法?”吴明彻开口问道。
“这……”陈叔陵不意吴明彻有此一问,沉吟道:“难道不是为了解决运输粮草的后顾之忧?”
“呵呵,这当然是原因之一。”吴明彻道:“但是,老夫认为,皮景和还有其他目的。”
“请大将军赐教。”陈叔陵恭声道。
“赐教不敢当,殿下请看。”吴明彻拔出宝剑一指沙盘,“钟离城正对涡口,应对顺涡水南下的来犯之敌,钟离城首当其冲,但是不要忘了,如果要沿着涡水一路北撤,钟离城亦是一座阻挡追兵的坚城。”
陈叔陵一点就透,“也就是说……皮景和提前拿下钟离城,也是为一旦战败北撤提前做打算?”
“不错,老夫作如是想。”吴明彻点头道。
陈叔陵闻言再次把目光投向沙盘,他伸出手,指尖从寿阳城一路划到钟离城,“可是……寿阳到钟离也有将近三百里的路程,皮景和一旦在寿阳城下战败,还能组织败兵一路撤退三百里不崩溃么?”
“如果在沿途提前安排好伏兵阻击我追击部队的话,还是有可能的。”吴明彻道:“毕竟皮景和手中有二十多万人马,牌多的好处就是可以多准备几手后招。”
陈叔陵闻言点头,战场上摸爬滚打一辈子的老狐狸的算计,眼下还不是自己能比的。
“大将军,您有把握在皮景和大军赶到的同时拿下相国城和金城么?”陈叔陵问道:“毕竟单是相国城里就有小五千兵力啊。”
“殿下放心。”吴明彻淡笑道:“相国城缺粮,战力只会越来越弱,眼下就是个树上低垂的桃子,我军想摘就摘,而且老夫迟迟不对这两个小城动手,还有别的顾虑。”
“哦?是何顾虑?”
“老夫的顾虑是……一旦攻破相国城,城里的王琳要是临阵战死还好,这万一要是活捉……”吴明彻的脸上难得地显出一丝苦恼,“万一活捉了王琳,以他在我军中旧部的人情,万一这些人有什么想法,那可就不好办了……”
“嘶……”陈叔陵闻言点头道:“不错,王琳如此得人心,一旦被活捉,必然会有军中将士保他性命,如果顶着压力硬杀此人,恐怕会让将士寒心,可是如果不杀……他万一在我军中搞出点儿麻烦,只怕会引起兵变啊……”
“所以,老夫计划与皮景和大战之前一举拿下相国城与金城,提振士气的同时不给王琳扰乱我军心的机会,等到击败皮景和大军,彻底稳住万里江淮之后,立即将王琳押回金陵,交给朝廷发落,若能如此的话,想来王琳就算有通天本领也翻不起什么浪了。”吴明彻低声道:“而且凭借王琳的人望,如果善加利用可是颇能凝聚人心啊……”
陈叔陵在心中预演了一下吴明彻的计划,嘴角终是有了些许笑意,“大将军谋划堪称天衣无缝,佩服。”
“哎……”吴明彻摆手笑道:“哪有什么天衣无缝的谋划,事在人为,再精妙的谋划也难免百密一疏,到时候难免需要殿下鼎力相助才是啊……”
“小侄一定尽力。”
吴明彻拍拍陈叔陵的肩膀,用剑柄挑开帐帘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秋雨绵绵,想必相国城里的王琳不好过吧……”
王琳确实不好过,撤回相国城仅仅一天,城中就断了盐和柴伙,士兵们为了生火做饭,只能拆房子,房子拆了一半又开始下雨,第三天就出现了浮肿,有的士兵小腿肿得像大腿,大腿肿得像房梁,近五千士兵,还没等陈军攻城就倒下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半士兵既要饿着肚子守城,又要照顾病患,还得闻着城外陈军的饭香遭罪,这日子过得着实煎熬。
与江淮的万里彤云不同,长鲸岛今日又是个好天气。
长鲸岛腹地,有一座靠山崖而建的七层楼阁,这座楼阁不同于知巧郎解九城的千机小筑,造型大气而古朴,黑漆青瓦的外观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坚固非常。
此刻,楼阁之中一帮孩子们正在洒扫。
“那个,小红姐,能请问你一个问题吗?”刚刚得名“顾岚平”的上官平忍不住好奇问道。
“哎呀呀都上岛一个多月啦咋还这么客气呢。”休洗红闻言叉着腰笑道:“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嘛,还说什么请不请的。”
“哦,那好,刚才进来的时候,我看见阁楼匾额上写的是‘三患阁’,这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嗷,啊哈哈哈……”休洗红闻言略显尴尬地打着哈哈,“这……这个嘛,简单啦,那个那个……对!小孙子!你来给岚平讲一讲吧!”
被叫“小孙子”的是知书郎孟繁诲的弟子孙卿,十来岁的年纪看起来却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不少,也不知是与顾岚平一样少年老成,还是跟在孟繁诲身边久了,被熏染成了这般。
“哎,小红姐,你自己不知道让我解释也就罢了,怎么还叫我‘小孙子’呢?这不是求人的态度吧?”孙卿拧干手中的抹布无奈笑道。
“哎呀呀,岚平第一次进三患阁总要有人讲解一下嘛,反正就是你啦,快讲快讲!”休洗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孙卿拉了过来。
“好好好,我讲就是啦,别动手嘛。”孙卿无奈,跟顾岚平解释道:“墨子曰: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两百年前五胡乱华,华夏沦丧,黄河以北汉家文明几乎断绝,幸得河西张氏割据凉州,保全我汉家文化服饰、典章制度和各种器物,这才使得战乱后的北魏文明皇后与孝文帝的汉制改革有所依凭,有感于此,当时的魁首——西京人李皓前辈设立三患阁,专门用来保存事关百姓饥、寒、劳的各种书籍器具,以防万一再次发生战乱,这些器物毁坏失传,这就是三患阁的由来啦。”孙卿解释完拍拍顾岚平的肩膀,拿起抹布继续干活儿去了。
“噢……原来是这样。”顾岚平听完来回看了看周围,“怪不得这里摆的都是锛凿斧锯,还有制作图纸。”
“明白了吧?”休洗红笑道:“我记得这里还有知巧郎解爷爷的杰作呢,呐呐呐,就是那个!”说着,休洗红抬手指向一个精致的木匣,“师妹师妹,帮我拿过来!”
“噢,好!”雪雪正在擦放置这个木匣的柜子,闻言立即把木匣抱了过来。
“这是……”顾岚平轻轻打开木匣,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木制工具。
“活动尺规!”休洗红笑道:“这是解爷爷改进的,既可以当尺子用,也能当圆规用,圆规腿上有刻度,可以掰直做尺子,顶端有活动卡扣,两根圆规腿之间还有限位器,比一般的死距圆规方便多了,这样一来木匠做活儿还能少带一个工具,省时省力!”
顾岚平轻轻抚摸着自己师父改进的尺规,眼中闪闪亮光,嘴角露出笑意。
“不光有这些器具,还有医书药典喔~”知药郎华解馨的弟子一落春笑道:“不过这里没有,在第六层。”
“还有针法绣样!在第四层!”
“还有良种和农具,在第二层呢!”
“乐器乐谱在第七层哦,最高处!”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笑道。
“历代经史诗文就不在这儿了,太多,这里放不下。”孙卿笑道:“经史诗文在家师的不虞庐。”
“哎呦可别提不虞庐,每年夏天都要去不虞庐抄书、晒书,可累了。”知海郎彭系舟的徒弟宋晚舟说道。
“没错儿,跟抄书比起来,我还是喜欢来三患阁洒扫。”宋晚渔道。
“哎师姐,这个三患阁一般都啥时候需要打扫啊?”雪雪低声问休洗红道。
“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三个月例行打扫一次。”休洗红道。
“那今天是例行打扫嘛?”雪雪问道。
“今天不是,今天应该是又有哪位师叔师伯的研究有成果啦,所以要把成果送入三患阁保存。”休洗红笑道。
“那是哪位师叔出成果了呀?”雪雪眨着大眼睛问道。
“是我师父!我师父!”知农郎申悯秾的徒弟喜春来开心得双眼眯成一条线,直接蹿起来大声道:“我师父改进的耕犁成功了!”
“嗷——”众人闻言纷纷恍然,“我说你今天咋这么高兴呢,原来是申师叔有喜事儿啊。”知贾郎范陶朱的徒弟孔方圆笑道。
“哎,那雪雪要是不问,你是打算一直憋着不说嘛?”小茴香笑道。
“嘿嘿嘿,师父说要谦虚……”喜春来的大脸通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哟哟哟还谦虚呢?你刚才差点儿把地板给蹦碎了。”孔方圆调侃道。
“还得练啊,没城府可不行。”宋晚舟撇着嘴过来拍了拍喜春来的肩膀笑道。
喜春来跟他师父一样拙于口舌,只是一直嘿嘿笑。
“哎呦!”小茴香好像想起了什么事,突然哎呦一声。
“吓我一跳,小茴香!”休洗红扭头微嗔道:“谁踩你尾巴啦!”
“不是不是,小红姐我错了。”小茴香赶紧道歉道:“今天要是有新成果入库三患阁,那晚上得庆祝一下啊,那庆祝一下……我得赶紧帮师父做饭去啊!”
“嗷嗷嗷对对对!”一听见吃休洗红两眼放光,“那个那个大家赶紧干活儿,干完活儿咱们都去帮姜叔叔做饭!晚上一定要大吃一顿!”
“好啊好啊!大吃一顿!”众人闻言立即来了干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