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竹的绣鞋刚沾上天枢星的青石板，老陈就跌跌撞撞扑过来，袖口沾着茶渍：“三小姐可算回来了！林将军在正厅坐了两柱香，茶盏都续了三轮，那林墨公子倒像块玉似的，端着茶盏纹丝不动。”
她顺着垂花门往里走，裙角扫过朱漆廊柱。
正厅里飘出沉水香混着龙涎的甜腻，她鼻尖微动——这味道太刻意了，像要盖住什么别的气息。
推开门时，林九霄正抚着花白胡须笑：“苏三姑娘这趟荒星回来，倒比从前更出落得水灵。”他身后站着个穿月白锦袍的青年，眉眼生得极温，连递茶的动作都带着三分书卷气，可苏晚竹扫过他袖底露出的半枚青铜扳指时，后颈突然发紧——那是荒星黑市拍卖场的标记，她曾见过流民被那扳指碾碎指节。
“林将军大驾光临，晚竹惶恐。”她福身时故意踉跄半步，袖中毒囊轻轻撞在腰间。
林九霄伸手要扶，她却先一步扶住椅背，指尖搭在红木扶手上，凉意透过雕花渗进掌心。
婚书就摊在檀木案上，洒金笺在烛火下泛着暖光。
苏晚竹俯身去接时，发尾扫过纸面，那缕异香突然钻进鼻腔——像极了荒星雨季腐烂的曼陀罗，混着点甜，甜得发苦。
她睫毛颤了颤，垂眸遮住眼底的冷：“不知林将军为何选中晚竹？”
“三姑娘说笑了。”林九霄端起茶盏抿了口，“韩无夜余党最近在星港闹事，苏家商队走的又是丝绸要道……”他指节敲了敲案上的婚书，“老夫与林墨虽非血亲，却胜似亲子。若能结亲，苏家商队过青冥商行的地盘，自当畅通无阻。”
林墨忽然开口，声线像浸了温水：“晚竹姑娘若嫌仓促，我可等你三个月。”他抬眼时，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不耐，快得像荒星沙暴里的蛇信。
苏晚竹捏着婚书的手紧了紧，纸张边缘的异香顺着指缝往肺里钻。
她想起荒星流民用这种手法——在契约上涂迷药，等对方签完字才发现被下了咒。
“林公子这般体贴，晚竹倒要谢过。”她笑着将婚书收进袖中，指尖悄悄蹭过腰间的解毒囊，“只是这婚书贵重，晚竹得先请父亲过目。”
苏文远的书房里，檀香混着墨香。
他接过婚书时，指尖微微发抖：“林将军说的可是真的？韩无夜余党……”
“父亲且放宽心。”苏晚竹垂眸替他续茶，“晚竹在荒星学了些辨香的本事，这婚书上的味道……倒像极了从前见过的助兴香。”她顿了顿，“父亲若信得过，明日晨会时，晚竹想替父亲尝尝林将军送来的茶点。”
苏文远的目光在她额角的旧疤上停了停，喉结动了动：“你……你从前最怕这些应酬。”
“从前是从前。”苏晚竹摸出颈间的银簪，在烛火下映出冷光，“在荒星被毒雾迷过三次，倒学乖了。”
是夜，苏晚竹的闺房里飘着苦艾的清苦。
她点燃从荒星带回来的解毒草，看青烟顺着窗缝往上爬——这是迷魂香最爱的路径，从鼻腔入脑，三柱香后让人把真话当梦话。
她盯着青烟在梁上绕了个圈，突然笑出声：“青冥香？林九霄倒会挑名字。”
她翻出毒囊里的夜露草汁，在纸上行云流水写了几行字。
墨迹未干时，窗外传来叩窗声——是陆昭的暗号，两下轻，一下重。
“阿昭。”她开了窗，夜风吹得烛火摇晃，“明日你可有空？”
陆昭的绣春刀挂在腰间，月光顺着刀鞘滑下来：“怎么？要我去砸林府的门？”
“比砸门有意思。”苏晚竹把纸条塞进他掌心，“青冥商行最近进了批新药材，听说混着点‘好东西’。你扮个药材商人……”她眨了眨眼，“替我看看，他们的仓库里，是不是藏着和婚书上一样的香粉。”
陆昭捏着纸条的指节发白，突然摸出颗糖塞进她嘴里：“甜的，荒星没有的。”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明日我去星港查韩无夜余党的消息，顺道……”
“顺道替我查查青冥香的来路。”苏晚竹舔了舔唇上的甜，“阿昭，你可知这香最狠的地方？”
“嗯？”
“它让人信假话如真话。”她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银簪在掌心里硌出红印，“但我偏要让他们，把真话当假话吞下去。”陆昭的青布短打在星港的晨雾里浸得发潮。
他低着眉，袖中捏着苏晚竹给的药材行牙牌，脚步碾过青冥商行仓库区的碎石子路——这里的守卫比寻常货栈多了三成，穿短打的伙计们虽笑着递烟，眼角却总往他腰间的秤砣瞟。
\"陈掌柜可是头回和咱们打交道？\"守门的疤脸汉子斜倚着木门，拇指蹭过他胸前的\"陈记药行\"木牌。
陆昭喉结动了动，把早背熟的\"乡下来的\"、\"头回跑大商路\"混着些磕绊吐出来，末了从怀里摸出块桂花糖：\"兄弟辛苦，权当茶钱。\"
糖块落在疤脸掌心的瞬间，陆昭的余光扫过院内堆成小山的木箱——最上层那排檀木匣的封条压得极齐，连褶皱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他喉头泛起铁锈味，这是荒星黑市才有的做派：越是见不得光的东西，越要摆出正经模样。
\"听说贵行新进了批西域龙涎？\"他搓着双手凑过去，秤砣在腰间撞出轻响，\"小本生意就图个货真价实，能不能...\"
疤脸的笑没到眼底，却挥了挥手：\"看在陈掌柜实诚的份上，带您开开眼。\"
檀香混着霉味的仓库里，陆昭的指腹刚触到檀木匣的铜扣，后颈就绷成弓弦——匣内的香料铺得太匀，像刻意掩盖什么。
他借弯腰捡秤砣的动作，指甲在匣底轻轻一挑，薄如蝉翼的夹层\"咔\"地裂开道缝，半张泛黄的纸页滑了出来。
\"莲使亲启\"四个墨字刺得他瞳孔骤缩。
陆昭的呼吸几乎停滞，父亲书房里那本被烧了半页的《逆莲志》突然浮现在眼前——前朝余孽最爱的暗号，也是当年父亲被污蔑\"通逆\"的由头。
他捏着纸页的指节发白，耳中嗡嗡作响，直到疤脸的脚步声逼近，才猛地将纸页塞进袖管最里层。
\"这龙涎香可还合眼？\"疤脸的声音像浸了冰。
陆昭扯出个憨笑，秤砣往香料里一插：\"好是好，就是味太冲...\"他的尾音被窗外的蝉鸣截断，余光瞥见疤脸的手摸向腰间——那里鼓着硬邦邦的刀柄。
\"陈掌柜慢走。\"疤脸的笑比刀还冷。
陆昭走出仓库区时，后背的汗已经浸透了粗布短打。
他绕到巷角的老槐树下，借着树影展开纸页，墨迹在晨露里晕开：\"苏宅婚宴，莲使当亲往...\"最后几个字被撕得残缺，却足够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逆莲的手，终于伸到苏家了。
与此同时，天枢星苏家后园的月季开得正艳。
苏晚竹提着绣篮经过月洞门时，林墨的声音像片鹅毛，轻轻飘过来：\"晚竹姑娘可是在挑喜服的绣样？\"
她转身时，裙角扫过石凳上的茶盏。
林墨执盏的指尖泛着病态的白，茶烟里浮着缕极淡的甜，像极了昨日婚书上的曼陀罗香。\"林公子怎知晚竹在挑绣样？\"她垂眸轻笑，袖中银簪抵住掌心，\"倒是这茶...\"
\"是青冥的云雾茶。\"林墨将茶盏往前送了送，月白锦袍沾了点月季的红，\"夫家的茶，总要提前尝尝的。\"
苏晚竹的指尖刚碰到茶盏，太阳穴突然一跳——这股甜里藏着荒星流民常用的\"软筋散\"味，混着点更阴毒的东西。
她扶着额角踉跄半步：\"对不住...这两日总犯头痛...\"说着便将茶盏往花坛里一倒。
红月季的花瓣\"唰\"地蔫了半片，边缘泛起诡异的紫。
苏晚竹的睫毛颤了颤，抬头时却换上慌乱的笑：\"呀，糟蹋了公子的茶。\"
林墨的瞳孔缩成针尖，很快又浮起温文的笑：\"是我考虑不周。\"他伸手要接茶盏，袖口的青铜扳指在阳光下闪了闪，\"不如我让府里的大夫...\"
\"不必了。\"苏晚竹后退两步，绣篮里的金线缠上指尖，\"晚竹歇会儿便好。\"
林墨的目光在她发白的指节上停了停，转身时衣摆带起一阵风，将那朵蔫了的月季扫落在地。
苏晚竹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这才摸出帕子擦了擦手——帕子上沾着茶渍，正泛着和花瓣一样的紫。
是夜，苏晚竹的闺房里点着两盏琉璃灯。
小桃捧着漆盒站在案前，盒中整整齐齐放着二十四个青瓷茶盏，釉色在灯下泛着幽光。\"姑娘，这是您让我从库房挑的新盏。\"
\"把这些全换了。\"苏晚竹捏起个茶盏，用银簪在底部刮下些深绿粉末，\"每个盏底都抹上这'醒神散'，要是茶里掺了迷香...\"她将茶盏往灯下一照，釉面浮起层极淡的金斑，\"就会变成这样。\"
小桃的手有些抖：\"这...这要是被夫人知道...\"
\"知道又如何？\"苏晚竹的银簪在茶盏上敲出清响，\"总好过被人迷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她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出枝桠的影子，像极了荒星岩洞里盘着的毒蛇，\"小桃，明日开始，所有送来的茶点，你都先尝第一口。\"
小桃重重应了声\"是\"，捧着漆盒退下时，衣摆扫过案角的婚书。
苏晚竹望着那洒金笺上的字迹，突然想起陆昭昨夜塞给她的糖——甜得发腻，却比荒星的苦草根强上百倍。
她摸出颈间的银簪，簪头刻着的并蒂莲在灯下泛着冷光，那是母亲留下的最后遗物。
\"林九霄，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对着月亮轻声问，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三日后的苏宅前院张灯结彩，红绸从门楣一直缠到百年老槐的枝桠上。
林九霄穿着簇新的玄色锦袍，正站在正厅门口和苏文远说话，他身后跟着八个穿青衫的随从，其中两个抬着描金礼盒——盒盖上的青冥商行标记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吉时快到了。\"周氏扶着苏怜月的手从内院出来，目光扫过苏晚竹的喜服，\"三妹妹今日可真好看。\"
苏晚竹望着厅内新换的茶盏，釉底的金斑在烛火下若隐若现。
她摸了摸袖中的解毒囊，又摸了摸颈间的银簪，突然听见前院传来喧哗——陆昭的绣春刀挑开了红绸，他的官靴碾过满地的喜字，腰间的密信被他握得发皱。
\"苏老爷，\"他的声音像块冰，\"青冥商行的货栈里，藏着逆莲的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