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白琯在望江楼表演新排《胡旋舞》的日子。望江楼临水而立,飞檐翘角在澄澈的碧空下显得格外分明。楼内早已是人声鼎沸,酒香混合着脂粉气、瓜果香,与湖面吹来的、带着水腥气的凉风交织在一起。
我本不欲凑这等热闹,但拗不过柳茵的软磨硬泡,加之心底对白琯那日提及的“月下独酌另解”与这西域胡舞存了几分好奇,便与柳茵、阿萝、青娥一同来了。贾姨本有些担忧,见我与友伴同行,又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方才允了,只再三叮嘱早些回去。
我们坐在二楼一个靠窗的雅间,位置不算顶好,但也能清晰看到一楼中央那铺了红氍毹的表演台。台下早已座无虚席,各色人等皆有,有摇着折扇的文人,有高谈阔论的商贾,亦有目光热切的寻常百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的期待。
柳茵兴奋地扒着栏杆向下张望,阿萝则有些紧张地捏着帕子,青娥安静地为我们斟上茶水,目光也时不时飘向楼下。
“听说这小白鞋的胡旋舞是一绝,今日可要开开眼界了!”柳茵压低声音,难掩激动。
正说着,楼内灯火骤然亮了几分,鼓乐声起!并非中原丝竹的婉转,而是胡笳、筚篥与手鼓合奏出的、带着明显异域风情的激昂旋律,节奏迅疾,如骤雨敲打芭蕉,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同燃烧的流星,自后台旋舞而出,赫然正是白琯!
她今日的装扮比那日在家中更为炫目。火红的胡服以金线绣着繁复的蔓草纹,紧束的腰身,宽大的裤脚,衬得她身姿愈发纤细而充满力量。乌发尽数编成数条细辫,缀以小小的金箔饰物,随着她的旋转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脸上覆着一层轻薄的红纱,只露出一双描画得格外明媚灵动的杏眼,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最引人注目的,依旧是她足踝上那串红绳银铃,以及腕间那对羊脂白玉镯。此刻,铃铛随着她急速的舞步,发出密集如雨、清脆悦耳的“叮铃”声,与激昂的鼓点完美契合。而那对温润的白玉镯,在她疾速舞动的手臂上,划出一道道柔和而坚定的光弧,与周身的火红热烈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她的舞姿,更是与中原舞蹈的含蓄柔美截然不同。只见她双臂舒展如雁翅,腰肢柔韧似柳枝,足尖点地,飞速地旋转、腾挪、跳跃!红裙翻飞,如同一朵在疾风中怒放的烈焰玫瑰。那旋转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有那团燃烧的红色光影,和那不绝于耳的、令人心跳加速的铃铛声与鼓声。
时而,她如天鹅般仰首,玉臂高举,铃声暂歇,唯有筚篥发出一声悠长苍凉的鸣响;时而,她又骤然伏低,迅捷如豹,红裙贴地扫过,带起一阵香风,铃铛声再次急促响起,如同沙场点兵。
楼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充满原始生命力与异域风情的舞蹈攫住了心神。柳茵看得张大了嘴,阿萝忘了紧张,青娥斟茶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我亦屏息凝神。这舞蹈,热烈、奔放、甚至带着一丝野性,将那种不受拘束、尽情挥洒生命的姿态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与白琯平日给我的爽朗印象相符,却又更加极致。她不是在取悦观众,她仿佛是在用这舞蹈,向这天地、向这命运,宣告她的存在与不屈。
舞至酣处,鼓点愈发密集,如同狂风暴雨。白琯的旋转也达到了顶峰,整个人化作一团令人目眩的红色旋风。就在众人以为她将力竭之时,她忽地一个利落的鹞子翻身,稳稳定在场中,双臂展开,头微微仰起,红纱拂动,露出其下带着细汗与肆意笑容的唇角。
铃声骤停,鼓声戛然而止。
满场静默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掌声!铜钱、碎银乃至一些小巧的珠花,如同雨点般抛向场中。
白琯微微喘息,抬手拂开面纱,露出明媚张扬的完整面容,她抱拳环视一周,笑容灿烂,目光清亮,并无多少谄媚,反倒有种“我自精彩,君且随意”的洒脱。她弯腰,利落地将那些打赏之物收入随身的一个锦袋中,动作熟练却不见卑微。
就在她直起身,目光无意间扫过二楼雅座时,她的视线似乎在某处微微停顿了一瞬。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头不由一跳——隔着一个镂空雕花的屏风,斜对面的雅间里,坐着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公子,不是阮郁又是谁?
他独自一人,面前只放着一壶清酒,并未看场中纷乱,目光正落在刚刚直起身的白琯身上,带着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探究。他显然也看到了白琯与我在容貌上的相似,以及那截然不同的神采风流。
白琯与他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她脸上那职业化的灿烂笑容未变,但那双与我相似的杏眼里,却极快地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了然,有嘲讽,还有一丝……仿佛看到猎物踏入陷阱般的冷冽。那眼神快得如同错觉,下一刻,她便已移开目光,对着满堂宾客再次抱拳施礼,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退回了后台。
阮郁的目光则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那团火红消失在帘幕之后,他才缓缓收回视线,端起酒杯,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他似乎并未注意到我们这边的雅间。
“太……太厉害了!”柳茵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激动地抓住我的胳膊摇晃,“白娘子这舞,简直……简直能把人的魂儿都勾走!”
阿萝也红着脸小声附和:“是啊,像一团火一样……”
青娥轻声道:“舞是好舞,只是这眼神……”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意思明显,白琯最后那瞬间的眼神,她也捕捉到了些许异样。
我心中波澜微起。阮郁的出现,在意料之外,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他那样的人,自然不会错过钱塘任何有趣的人与事。而白琯对他的反应……那种仿佛洞悉一切的冷冽,再次印证了她对这位高门公子的不寻常态度。
表演结束,人群渐渐散去。我们几人也准备离开。下楼时,恰巧遇到白琯已换回了寻常的藕荷色衣裙,正背着她的琵琶匣子,与望江楼的管事结算今日的酬劳。她看到我们,笑着打招呼,神态自然,仿佛刚才那惊艳全场、眼神冷冽的舞者与她毫无关系。
“跳得真好!”柳茵由衷赞道。
白琯爽朗一笑:“混口饭吃,诸位娘子喜欢就好。”她目光扫过我,眨了眨眼,“苏娘子,我这‘月下独酌’,可还够‘自在’?”
我莞尔:“惊鸿照影,自在由心。”
她闻言,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种找到知音的快意。
回西泠小院的路上,我脑中依旧回旋着那团红色的旋风,那清脆的铃音,那温润的玉光,以及白琯与阮郁那短暂而意味深长的目光交汇。
胡旋惊鸿,照影双生。
这钱塘的秋日,因着这抹异色,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第三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