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风寒来得又快又急。
前一日在屋顶吹了风,夜里便觉得喉咙发干,身上一阵阵发冷。起初只当是寻常不适,灌了碗贾姨熬的姜汤便睡下。谁知半夜竟发起热来,头沉得像坠了铅,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酸软,咳嗽声撕扯着喉咙,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贾姨被我惊醒,摸着我的额头,那粗糙温暖的手掌触到一片滚烫,她顿时慌了神,连声念佛。也顾不得夜深,披衣起身,去灶间重新生了火,将白日里晒干的紫苏、薄荷叶并几片老姜投入陶罐,咕嘟咕嘟地熬煮起来。
药气苦涩,混着姜的辛辣,在屋子里弥漫开。我昏昏沉沉地躺着,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只听得见贾姨在床边来回走动的细碎脚步声,以及她压抑着的、带着心疼的叹息。
“定是昨日在屋顶上着了风……”她一遍遍地自责,用温水浸湿的布巾,一遍遍擦拭我的额角和脖颈,那凉意短暂地驱散了灼热,带来片刻清醒。
天光微亮时,热度似乎退下去一些,但咳嗽却愈发厉害,胸口闷痛。贾姨见我病势不轻,连忙托了邻人去给阮郁送信,自己则匆匆出门去请相熟的郎中。
郎中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诊脉后,说是外感风寒,内有郁热,开了几味疏风散寒、宣肺止咳的草药,嘱咐需静养几日,切忌再受风,饮食也要清淡。
贾姨一一记下,送走郎中,又忙着去抓药、煎药。
我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两层厚被,依旧觉得寒意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窗外是灰白的天,偶尔传来几声鸟雀的啁啾,更显得屋内寂静。药香取代了平日里的墨香茶气,萦绕在鼻端。
意识在昏沉与清醒间浮沉。想起昨日的屋顶,那开阔的视野,自由的风,还有……阮郁那张带着讶异与兴味的脸。今日之约,自然是去不成了。也好。
不知他收到信时,会是何种神情?信了这风寒之说,还是以为我又在寻借口推拒?随他去吧。此刻,我连抬手都觉得费力,实在没有精神去揣度他那九曲回肠的心思。
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院门外有说话声。是贾姨在和谁低声交谈。过了片刻,贾姨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进来,脸上带着些复杂的神色。
“方才……阮公子遣人送了药材来,说是上好的老山参和川贝母,最是补气润肺。”贾姨将药碗放在床头矮几上,低声道,“人没进来,东西放下就走了。”
我看着那碗氤氲着热气的苦涩药汁,没有说话。他这举动,算是关切,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容拒绝?
“先把药喝了吧,身子要紧。”贾姨扶我起来,将药碗递到我唇边。
药汁入口,苦涩难当,我皱着眉,勉强咽下。贾姨连忙递过一碗温水,又拈了一小块冰糖给我含着。
“小小,”贾姨看着我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这位阮公子……他……”
“贾姨,”我打断她,声音因咳嗽而沙哑,“我累了。”
贾姨叹了口气,不再多说,替我掖好被角,端着空药碗默默出去了。
重新躺下,口中犹残留着药的苦味和冰糖那一点虚浮的甜。阮郁送来的药材,价值不菲,也确实是眼下所需。可他这份“周到”,却像一张无形的网,细密地笼罩下来,让人透不过气。
比起这带着目的的“好”,我忽然有些想念白琯那日翻墙而来,带着市井烟火气的梨花白和肆无忌惮的笑语。也想念王珩谈论诗文乐理时,那双清朗专注、不掺杂质的眼睛。
病中的人,心思似乎也变得格外敏感脆弱。
咳嗽了一阵,昏昏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被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唤醒。是柳茵和阿萝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贾姨引她们进来,两人见到我病恹恹的样子,都吓了一跳。
“怎么病得这样重!”柳茵快人快语,将带来的一个食盒放在桌上,“这是我娘让带的燕窝粥,最是滋养,你趁热喝些。”
阿萝则细心地帮我将滑落的被子拉好,细声说:“青娥姊姊本也要来,临时被她娘叫去帮忙了,让我带话,说她晚些再来看你。”
看着她们关切的眼神,听着她们絮絮叨叨说着市井间的趣闻,心中那点因阮郁而生的滞闷,渐渐被这朴实温暖的友情驱散。
人之一生,所求为何?是高门贵胄那带着算计的“青眼”,还是这陋室之中,不离不弃的真情?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又服了一次药,睡意再次袭来。朦胧中,感觉贾姨一直坐在床边,守着我。她的手,一下下,轻柔地拍着我的背,如同幼时。
病中琐记,药香萦绕,真情暖人。
这风寒,或许来得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