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也带着被理解的释然，“真没什么大事。就是……工地上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上一个单位留下来的烂摊子，现在落到我们通达公司头上，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隐患。这几天，波总和我，还有上面的人，都在商量怎么解决呢。有点烦心罢了。”他轻描淡写地将“薄楼板”的惊天隐患说成了“小麻烦”、“烂摊子”。
李秀云在丈夫怀里安静地听着，她知道丈夫口中的“小麻烦”肯定不小，否则不会让他如此心事重重。
但她更明白，丈夫不愿意细说，是不想让她跟着担惊受怕。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宽阔却紧绷的后背，柔声道：“你们男人的大事，我也不太懂。但大明哥，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是天。你要是垮了，我们这个家，爸、妈、孩子们，还有娟娟他们，可怎么办？”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钱是挣不完的，身体和心情最要紧。实在不行……咱们就不干了？回老家去，地还在，总能养活一家人。”
罗明的心猛地一揪。回老家？
这个念头，在张海那间充满压迫感的茶室里，在他被逼到墙角说出“回老家”三个字时，就已经像一个烙印，深深烫在了他心底。此刻从妻子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朴实的关切和对安稳的渴望，却在他心里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老公，”李秀云抬起头，在黑暗中努力寻找丈夫的眼睛，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深深的依恋，“我……我想带着孩子们回老家去。我们娘仨在省城，其实……其实也没啥事做。秀云笨，帮不上你什么大忙，还要你分心照顾。在这里住着，天天关在这小房子里，出门谁也不认识，话也听不懂几句，总感觉……不自在，没有我们在老家过得舒坦自在。再说了一直这样租房子住着，吃的用的都比老家贵，花费也不是个小数目。爸……爸还在治病，那钱像流水一样……”
她的话像一根根细针，扎在罗明的心上。
年前，他踌躇满志，挣了钱，心心念念的就是把家人都接到省城来。
他想让父亲得到更好的治疗，想让孩子们在城里上学，接受更好的教育，不要像他和弟弟妹妹一样，小小年纪就在泥巴地里打滚。
他借着给父亲治病这个由头，把老婆孩子，甚至怀着孕的妹妹罗娟都带到了省城。
那时候的他，自信满满，觉得凭自己的本事，一定能在这座城市扎下根，给家人撑起一片安稳的天。
哪怕是前几天毫不留情地训斥许凯，内心深处，也抱着一种“我能给你们兜底”的大家长心态。
可现在呢？
罗明的心沉甸甸的。这个底，自己真的兜得住吗？
张海那张看似温和却深不可测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
那仅仅是一个规划院技术质量部的主任，一个正处级干部（虽然即将冲击副厅），一个还称不上顶级“衙内”的人物，带给他的压迫感和那种生死操之人手的恐惧，就已经如此真切、如此强烈！让他彻底看清了现实。
前世看的那些重生小说里，主角凭借先知先觉，短短几年就呼风唤雨、富甲一方、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罗明现在可以百分百确定，那都是扯淡！是白日做梦！
古往今来，真正的底层草根，赤手空拳能白手起家、逆天改命的，又有几个？
凤毛麟角！每一个成功的背后，都交织着难以复制的机遇、贵人、背景甚至血腥！
他很确定，自己绝不是那块料。
他骨子里，其实一直所求的，不过是“小富即安”——让家人吃饱穿暖，手里有点余钱，不受人欺负，能挺直腰杆过日子。
去年，他遇到了张波这个“贵人”，欣喜若狂。
带着前世的滤镜，他对张波的人品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
那时他想得很简单：依附张波，跟着他好好干，成为他信任的左膀右臂，自然能分享到一些红利，实现自己“小富即安”的目标。
然而，张海的出现，像一盆冰水，彻底浇醒了他。
张波或许值得信任，但他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张家！
那是一个盘根错节、能量巨大的政治家族！
张波在家族里，或许只是一个不那么重要的、做点“小生意”的弟弟。
真正做主的，是张海那样的人！是家族的整体利益！
当事情上升到张家那个层面，当触及到核心利益甚至政治前途时，张波个人的“人品”是否可靠，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在家族这艘大船面前，个人的情谊和承诺，脆弱得不堪一击。
所以，以前那个单纯“依附张波”的想法，必须彻底改变！老家那片土地，那些乡亲，那些虽然落后却熟悉安稳的环境，绝不能轻易丢掉！那很可能是自己最后的退路，是风暴来临时唯一能退守的港湾！
罗明心中念头百转千回，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收紧了手臂，将妻子抱得更紧，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温暖和力量。
他低下头，在妻子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温柔的吻，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妥协，有无奈，也有一丝未雨绸缪的清醒：
“住不习惯啊……”他重复着妻子的话，像是在问自己，“那……这样吧。”他斟酌着词句，“娟娟的预产期，满打满算也就剩一个月了。生孩子、坐月子是大事，身边不能缺了亲人照顾。妈和秀云你都在这里，我也放心些。等娟娟顺利生了，坐完月子，大人孩子都稳妥了，咱们再看看情况。”
他顿了顿，补充道：“也顺便看看……爸这边的治疗，到底有没有效果。如果陈教授的新法子管用，爸的情况能稳定下来，或者……或者有起色，咱们再商量下一步。如果……”他没有说下去，但李秀云明白丈夫的意思。如果治疗无效，或者效果甚微，那么继续留在省城耗费巨大的意义就不大了。
“嗯，听你的。”李秀云在丈夫怀里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悬着的心似乎放下了一些。
丈夫没有断然拒绝，而是给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缓冲期，这让她感到了被尊重和理解。她相信丈夫的考量。“睡吧，大明哥，明天你还要早起去工地呢。”
“嗯，睡吧。”罗明应着，重新闭上眼睛。
怀中的妻子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陷入了沉睡。
而罗明，却久久无法入眠。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思绪如同窗外被寒风搅动的夜色，翻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