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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甲子(上)

广明元年,十二月,庚午日。黎明。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着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轮廓,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血的裹尸布,随时都会坍塌下来。风掠过空荡的街衢,卷起灰烬和破碎的纸屑,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往日这个时候,各坊的鼓声应该次第响起,催促着官员上朝、商贾开市,而此刻,只有死寂,一种被彻底掏空了魂魄的死寂。

金光门至朱雀大街一线,景象更为骇人。丢弃的华盖、碎裂的玉辂、散落的文书、甚至女子小巧的绣鞋,凌乱地铺满了曾经象征帝国威仪的天街。那是皇帝与权贵们仓皇西逃时留下的狼藉,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昭示着权力中枢的崩溃。几处坊门洞开,里面隐约传来零星的哭喊和砸抢声,那是迟来的混乱仍在啃噬着这座巨城的残骸。

在这片末日般的景象中,一股新的、更加庞大而肃杀的力量,正从东面,如同沉默的潮水,缓缓涌入这座城市。

没有预想中的震天喊杀,没有激烈的巷战。首先出现在通化门、春明门等东面城门方向的,是无数沉默移动的身影。他们大多衣衫褴褛,甚至许多人只在单薄的衣衫外,象征性地套着抢来的、不合身的官军皮甲,或是用粗糙的麻绳将几片铁片捆缚在胸前。他们的脸庞被风霜和饥饿刻满了沟壑,黝黑而粗糙,唯有一双双眼睛,在初冬的寒风中,燃烧着一种混合了疲惫、仇恨、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亢奋的光芒。

他们手中的兵器五花八门,锈迹斑斑的横刀、削尖的竹矛、沉重的农具、甚至是粗大的木棍。但没有人嘲笑他们的简陋。因为在这支沉默的、望不到尽头的队伍上空,弥漫着一股令人胆寒的煞气,那是转战万里、踏碎无数州郡、将整个帝国搅得天翻地覆后,沉淀下来的、冰冷的自信与毁灭欲。

队伍的最前方,是一队约千人的骑兵。与后面的大部队不同,他们人马皆罩着粗糙却统一的深色战袍,虽也面带风霜,但眼神更为锐利,行动间带着一种久经战阵的默契与剽悍。这便是黄巢的核心武力,“浪荡军”。他们如同锋利的箭头,引领着后面那无边无际的、沉默的洪流。

在“浪荡军”的环卫下,一人缓缓策马而行。

黄巢。

他并未身着龙袍,依旧是一身半旧的玄色战袍,外罩一件不知从哪位节度使府库中缴获的、略显宽大的猩猩绒斗篷。他的坐骑是一匹神骏的河西大马,马颈下挂着一颗用石灰处理过、面目狰狞的人头——那是凤翔节度使郑畋派来阻击他的大将的首级。马鞍旁,悬挂着一柄样式古拙、却寒气森森的长剑。

他的面容比在江南时更加瘦削,颧骨如同刀锋般凸起,眼窝深陷,使得那双细长的眼睛,显得愈发深邃,如同两口冰封的寒潭,映不出周遭的废墟与混乱,只有一片亘古不变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他微微仰着头,目光扫过前方那越来越清晰的、长安城巨大而残破的轮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征服者的狂喜,也无对这片废墟的怜悯。

他只是看着,如同一个工匠,在审视一件即将被彻底拆解的、庞大而陈旧的器物。

队伍踏上了朱雀大街。马蹄和脚步,踏过那些遗落的皇家仪仗和华美器物,发出咔嚓的碎裂声,在这死寂的城市里,显得格外刺耳。两侧的坊墙后,偶尔有胆大的百姓,透过门缝或残破的窗棂,惊恐地窥视着这支如同从地狱中涌出的军队。当看到被簇拥在队伍中央、那个沉默而冰冷的玄色身影时,所有的窥视都瞬间缩了回去,只剩下无法抑制的、牙齿打颤的声音。

黄巢的目光,越过漫长的天街,落在了远处那一片巍峨连绵、在灰暗天光下如同巨兽蛰伏般的宫城轮廓——大明宫。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

“传令。”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身边将领的耳中,“‘浪荡军’前导,直入宫城。其余各部,分据各门、府库、要津。有趁乱劫掠、抗拒王师者——”他顿了顿,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立斩。”

“遵王命!”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沉默的洪流开始分叉,如同有生命的黏液般,向着长安城的各个角落蔓延、渗透。整个过程,依旧保持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高效的沉默。没有欢呼,没有喧嚣,只有兵甲摩擦的细碎声响和沉重而整齐的脚步,踏在长安的心脏上,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和一个以铁血为序章的新时代的,冷酷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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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黄巢踏入长安的同时,千里之外的蜀道之上,却是另一番凄惶景象。

崎岖的山路,在冬日里更显泥泞难行。一支狼狈不堪的队伍,在神策军的护卫下,艰难地向西南方向蠕动。这正是从长安出逃的僖宗皇帝一行。

曾经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銮驾,如今只剩下几辆颠簸的普通马车。僖宗李儇蜷缩在车厢角落里,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冻得脸色发青,神情呆滞,口中不住地喃喃:“冷……朕冷……阿父,我们何时能到……”

田令孜骑马跟在车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身上的貂裘沾满了泥点,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鲜。离京时的决绝和算计,此刻已被路途的艰辛和前途的渺茫所取代。他不断地派出斥候,打探后方的消息,也试图与沿途的州府取得联系,但回应者寥寥。帝国的权威,随着皇帝狼狈的西逃,已然土崩瓦解。

“阿父,”一名心腹宦官策马靠近,低声道,“后面传来消息,黄巢……黄巢贼众,已于三日前,进入长安了……”

田令孜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发白。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个消息被证实时,他依然感到一阵眩晕和刺骨的寒意。长安,那座他经营多年、视作权力根基的帝都,就这么……易主了?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山间空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嘶哑地问:“宫中……宫中情形如何?”

“探报混乱……有说贼众入城后,秋毫无犯;也有说……说已在筹备登基大典……”

“登基?!”田令孜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又被更深的无力感淹没。他知道,黄巢一旦在长安站稳脚跟,甚至公然称帝,那么他们这支“西幸”的队伍,所谓的“暂避贼锋、以待勤王”,就将彻底成为一个笑话。天下藩镇,还有几人会承认这个流亡的小朝廷?

他回头望了一眼来路,那是被崇山峻岭阻隔的长安方向。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那座城市在陷落时发出的、无声的呻吟,也仿佛看到了黄巢那冰冷的目光,正穿透千山万水,落在他的背上。

“加快速度!务必尽快抵达成都!”他咬着牙,对左右下令。如今,只有尽快进入相对安稳的蜀中,依托那里的财富和天险,或许……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队伍在凄风苦雨中,继续向着未知的前路,艰难跋涉。帝国的天子,如同丧家之犬,奔逃在属于自己的国土上。而在他身后,那座曾经无比辉煌的帝都,已然更换了主人,正在血与火中,经历着它命定的涅盘,或者说……毁灭。

甲子轮回,天道无常。一个属于盐枭和流民的年代,以一种最激烈、最残酷的方式,降临了。长安的陷落,不仅仅是一座城市的失守,更是宣告了一个旧秩序的彻底崩塌,和一个更加混乱、更加血腥的时代的,无情开幕。

长安,大明宫。

往昔的庄严肃穆,已被一种混杂着破坏痕迹与仓促修饰的怪异气氛所取代。丹陛下的广场上,杂草从石缝间顽强地探出头,一些地方还残留着不久前混乱留下的污渍,虽经粗略冲洗,依旧斑驳可见。殿宇的飞檐翘角依旧,但许多窗棂破损,朱漆剥落,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颓唐。

含元殿,这座帝国举行最盛大朝会的正殿,此刻更是气氛诡谲。殿内,象征着皇权的金銮宝座依旧矗立在须弥座台基之上,只是那上面的明黄绸缎坐垫,似乎被匆忙更换过,颜色略显突兀。殿柱上盘绕的金龙,龙首上的双目,仿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空洞地俯视着下方。

殿内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成分极其复杂。有最早跟随黄巢起事的曹濮盐枭、戍卒头领,他们大多身着抢来的各式官服,虽努力挺直腰板,却难掩举止间的粗野与局促;有后来在转战途中归附的各地豪强、降将,他们眼神闪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甚至还有一些身着唐制官袍、却面色惨白、眼神躲闪的身影——那是未来得及随僖宗西逃,或是主动选择留下的原唐朝中低层官吏。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种极力压抑着的、混合了兴奋、惶恐与不确定的躁动气息。没有人交谈,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空置的宝座,以及宝座旁,那道玄色的身影上。

黄巢。

他依旧未着龙袍,还是那身半旧的玄色战袍,外罩猩红斗篷。他背对着众人,负手而立,仰头望着殿顶那些繁复的藻井彩绘,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走了殿内所有的声响,也加重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终于,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只见尚让、赵璋等几个最早的核心将领,簇拥着一名身着不合体礼官袍服、须发花白的老者,快步走入殿中。那老者手中捧着一个以黄绸覆盖的托盘,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

尚让上前一步,他是黄巢的同乡,也是“浪荡军”最早的创建者之一,此刻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激动与肃穆的神情,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唱喏:

“吉时已到——!”

这一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那老礼官(或许是原太常寺的某位博士,被迫前来主持仪式)颤巍巍地走上前,跪倒在黄巢身后,将手中托盘高高举起,声音干涩而颤抖:

“臣……臣等谨奉天命……恭请……恭请黄王,顺天应人,正位大宝,承继大统,改元开国,以安社稷,以慰黎民!”

覆盖的黄绸被掀开,露出的并非传国玉玺(那东西已被僖宗带走),而是一方新近赶制、材质略显粗糙的黄金印玺,以及一套折叠整齐、绣着简易龙纹的赭黄袍服。

黄巢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第一次,平静地扫过殿下那一片黑压压的、屏息凝神的人群。他看到了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看到了闪烁的野心,也看到了深藏的恐惧。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眼前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早已预演过无数次的、乏味的戏剧。

他没有去看那印玺和袍服,而是向前迈了一步,走到了丹陛的边缘,面对着所有人。

“自李唐失德,宦官蔽塞,官吏贪墨,民不聊生。”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冰冷而清晰,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饿殍载道,朱门臭腐。此非天灾,实乃**!”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他冰冷的声音在梁柱间碰撞。

“吾本曹州一布衣,迫于饥寒,贩盐求生。然官府不容,胥吏相逼,天下之大,竟无寸土可容我等求生!”他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金属般的锐利,“遂率尔等,揭竿而起,转战万里,非为称王称帝,实为求一条活路,为这天下受屈之人,讨一个公道!”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冷电,扫过众人:“今,李唐弃其宗庙,遁逃西蜀,神器无主,苍生倒悬!此非吾欲取之,实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

他猛地伸出手,指向殿外,指向那灰蒙蒙的长安天空:

“吾,黄巢!今日于此,顺天应人,革故鼎新!国号——大齐!建元——金统!”

“自即日起,废李唐之苛政,行平均之法度!扫荡污浊,澄清玉宇!”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三推三让,只有这直白、冷酷,带着血与火气息的宣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尚让、赵璋等人率先跪伏于地,声嘶力竭地高呼。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殿内所有人,无论心甘情愿与否,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山呼万岁之声,如同雷鸣,震得殿宇嗡嗡作响,仿佛要将这含元殿的屋顶掀翻。

那老礼官慌忙将托盘举得更高。黄巢这才缓缓转过身,伸出手,拿起了那方金印,看也未看,便揣入怀中。然后,他展开那件赭黄袍,随意地披在了自己玄色战袍的外面。龙袍与他征战多年的戎装叠穿在一起,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混合着草莽与帝王的霸道气息。

他再次转身,面向跪伏的众人。披上了这象征性的黄袍,他依旧是那个黄巢,眼神冰冷,面容瘦削,仿佛这身龙袍,并未给他带来任何温度,也未改变他分毫。

“平身。”

简单的两个字,结束了这场仓促而怪诞的登基大典。

众人起身,目光复杂地望着丹陛之上,那个玄衣黄袍、仿佛从血与火中直接走出来的新朝皇帝。没有祥瑞,没有普天同庆的欢呼(至少宫墙之外,依旧是死寂与混乱),只有这含元殿内,一群身份各异者,用呐喊强行撑起的一个崭新的、却又无比脆弱的王朝开端。

大齐。金统。

黄巢的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再次投向殿外。他知道,坐上这个位置,仅仅是开始。北有沙州妖乱,西有僖宗流亡小朝廷,中原、江南藩镇割据,内部派系纷杂……这艘刚刚草草打造、便驶入惊涛骇浪的“大齐”号破船,能否承载他那“冲天”的野心,驶向未知的彼岸?

他的嘴角,依旧没有任何笑意。只有那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映着这大唐宫阙最后的、破碎的倒影。

甲子轮回,一个新的纪元,以这样一种充满矛盾与不确定的方式,被强行开启了。而历史的洪流,将继续以其无情的方式,冲刷着一切,包括这刚刚诞生的“金统”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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