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二年的初秋，京城暑气未消，和珅府邸的多宝阁却总浸在一片沉沉的阴凉里。最上层那只汝窑笔洗被锦盒托着，釉面的天青在紫檀木的映衬下，像一块被晨雾裹住的青石，与周围鎏金的珐琅彩瓷、玉雕的八仙过海摆件比起来，安静得近乎谦卑。
管家刘全踮着脚往多宝阁上瞅，手里的描金珐琅碗晃出细碎的光。“大人，您瞧这‘百子闹春’碗，昨儿个两广总督刚送的，胎薄如纸，画工比宫里的还细。”他把碗往和珅面前递，语气里的讨好像浸了蜜，“您把那宋瓷挪挪地儿？搁这儿太素净，压不住您这书房的气派。”
和珅正用羊毫笔蘸着朱砂，在宣纸上圈点奏折，闻言眼皮都没抬。他穿一件石青色杭绸常服，领口绣着暗纹的蝙蝠，手指上的翡翠扳指在日光下泛着水绿。“放下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珐琅彩是给外人看的，这汝窑，是给自个儿看的。”
刘全撇撇嘴，把珐琅碗搁在案上。他伺候和珅十年，从咸安宫官学到如今的户部尚书府邸，见惯了大人搜罗的奇珍——东珠朝珠要十八颗圆润如一的，鼻烟壶得是马戛尔尼使团送的玻璃胎画珐琅，就连镇纸都得是和田羊脂玉雕的。可唯独这只磕了角的破瓷洗，大人宝贝得紧，上个月从江南盐商手里花三千两银子买来时，竟亲自用锦缎裹了三层，一路抱回府里。
“那盐商说，这瓷洗是前明徐文长的旧藏，”刘全还想絮叨，被和珅一个眼神堵了回去。和珅放下笔，走到多宝阁前，踩着紫檀木踏脚凳，小心翼翼地把笔洗捧下来。
指尖刚触到釉面，一丝凉意便顺着指腹漫上来，像摸到了早年间保定乡下雨后的青石板。他记得初见这笔洗时，盐商正用粗布擦它，磕掉的那个小角在烛光下泛着土黄的胎色，像老人缺了颗牙。可那釉色——近看是灰蒙的青，远看却泛着乳白的光，冰裂纹在不同角度下忽明忽暗，像把八百年的光阴都揉碎在了里面。
“徐文长？”和珅当时就笑了，用指甲轻轻刮了刮笔洗底部的圈足，“这落款是‘三郎’，宣和年间的窑工刻的，比徐文长早三百年。”盐商脸都白了，忙说愿意折价，和珅却摆摆手，按他开的价付了银子。他要的从不是什么名人旧藏，而是这瓷洗里藏着的那股子“气”——不是珐琅彩的张扬，不是玉雕的华贵，是一种见过大世面后，反倒愿意蜷在角落里的沉静。
他把笔洗放在紫檀木案上，取来松烟墨锭，往里面倒了些西山的泉水。墨锭在青釉上慢慢研磨，发出沙沙的轻响，墨汁顺着冰裂纹缓缓晕开，像乌云漫过青灰色的天。和珅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在保定乡下的土坯房里，他蹲在门槛上看雨后的天。乌云刚散，一道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院角的青苔上，那颜色说不清是蓝是绿，却让他记了一辈子。
“大人，军机处的张大人来了，说有要事商议。”仆人在廊下禀报。和珅“嗯”了一声，把笔洗往案里推了推，用砚台挡住。他起身时，翡翠扳指在笔洗边缘轻轻一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像玉珠落进了深潭。
张大人是来送账目的。两淮盐引的亏空补上了，江南织造的贡品清单也核完了，末了，张大人搓着手笑：“大人，昨儿个奴才得了对掐丝珐琅的烛台，上面镶的红宝石，颗颗都有鸽子蛋大，给您送府上来？”
和珅端起茶盏，水汽模糊了他的眉眼。“不必了。”他掀开茶盖，看着茶叶在水里浮沉，“我这书房，缺的不是亮闪闪的东西。”张大人愣了愣，讪讪地告退了。和珅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满屋子的金玉，倒像是给这只汝窑笔洗搭的戏台，它是台下唯一的看客，冷眼看着一群人在台上唱念做打。
夜深时，府邸里的喧闹渐渐歇了。和珅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书房。月光从雕花窗棂里漏进来，落在笔洗上，冰裂纹里像盛着碎银。他又把笔洗捧在手里，这一次，指尖摸到了那个补过金漆的缺口。金漆有些斑驳，露出底下的胎骨，糙得像老人的手背。
“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个什么呢？”他对着笔洗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怕惊了它。刚入仕途时，他只想让额娘不再为米粮发愁；后来得了乾隆爷的赏识，又想把妹妹嫁入皇家；如今权倾朝野，家里的金银堆成了山，却总在深夜里想起保定乡下的土坯房——灶台上的陶罐冒着热气，额娘用粗瓷碗盛着玉米粥，窗外的天是雨后的青。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宣纸，借着月光，用那只汝窑笔洗研了墨，提笔写了两个字：“归田”。字迹瘦硬，带着股倔强，倒不像他平日写的馆阁体。写罢，他又觉得可笑，把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归田？如今他这身家，这权势，哪还回得去？
第二天清晨，刘全又来啰嗦。“大人，昨儿个七王爷来串门，盯着多宝阁看了半天，说您这最高处摆个破瓷洗，不像样。”他手里捧着个霁蓝釉描金的胆瓶，“这瓶是官窑新出的，皇上赏了慎郡王，郡王转赠给您的，您换上？”
和珅正对着镜子戴朝珠，闻言冷笑一声：“七王爷懂什么？他眼里的好东西，是金子堆出来的。这汝窑，他看不懂。”他转身抓起朝珠，东珠在晨光下泛着冷光，“告诉七王爷，我这破瓷洗，比他那满屋子的金玉都金贵。”
刘全不敢再劝，退出去时嘟囔：“再金贵，不也磕了个角？”这话飘进和珅耳朵里，他却没恼。是啊，磕了个角，可不就像他自己？表面风光无限，内里早被算计、应酬、贪腐蛀出了裂痕，只是旁人看不见罢了。
入了冬，乾隆的身体越发不好，朝堂上的风也紧了。嘉庆爷虽还是太子，却已开始插手政务，几次在朝上明里暗里地敲打和珅。和珅夜里常睡不着，就起身到书房，对着那只笔洗发呆。他把笔洗里的水倒了，用丝绸一遍遍擦它的釉面，冰裂纹里的灰被擦去，露出底下温润的青。
“等过了年，就把这宅子捐了吧。”他忽然对自己说，“回保定去，买几亩地，盖间瓦房，院里种棵竹，用山泉水养你。”这话他说了好几遍，却知道是自欺欺人。他手里的权势像条毒蛇，缠得他喘不过气，哪能说放就放？
除夕那天，府邸里张灯结彩，下人来来往往地送年礼。和珅坐在书房，却没心思看那些金银珠宝。他取来那只汝窑笔洗，往里面倒了些屠苏酒，用指尖蘸着，在宣纸上点了几个墨点。墨点顺着冰裂纹的纹路晕开，像一幅写意的山水。
“大人，宫里来人了，说皇上要您过去写春联。”仆人进来禀报。和珅放下笔洗，正了正衣冠。出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案上的笔洗，月光落在它身上，像给它披了件素纱。他忽然觉得，这瓷洗比他活得明白——它磕了角，补了金，却始终守着自己的天青；而他呢，看似完美无缺，心里的那片天，早就被欲望染成了黑。
嘉庆元年正月，抄家的士兵踹开府门时，和珅正在书房写《心经》。墨汁还没干，笔洗里的泉水映着他的影子，有些模糊。“和珅接旨！”太监尖细的声音刺破了府邸的宁静，“查抄家产，打入天牢！”
士兵们蜂拥而入，翻箱倒柜的声音、瓷器碎裂的声音、下人的哭喊声混在一起。和珅猛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就去抱案上的笔洗。可刚把它抱在怀里，就被一个士兵狠狠推了一把。他踉跄着后退，笔洗从怀里飞出去，“哐当”一声砸在金砖地上。
和珅的心脏像被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他看见那只笔洗在地上打了个滚，补金的缺口又磕掉了一小块，胎骨露得更多了，像在无声地哭。
“不过是只破瓷洗，”领头的校尉踢了它一脚，“和大人藏着这破烂，是想留着卖钱？”和珅想骂，却发不出声音。他看着士兵们把珐琅彩瓷、玉雕如意往箱子里装，看着他们踩碎了他写的《心经》，看着那只汝窑笔洗被当成垃圾，扔进了装杂物的筐里。
天牢里阴冷潮湿，和珅蜷缩在草堆上。牢门的铁栏杆透进一丝微光，落在他枯瘦的手上。他想起很多年前，在保定乡下，雨后的天空是青的，院里的井水是甜的，额娘用粗瓷碗给他盛粥，碗边有个小豁口，却比任何玉碗都暖。
他又想起那只汝窑笔洗。它的天青，它的冰裂纹，它磕掉的角，它补的金漆……原来那才是最实在的东西。它不完美，却真实；它不张扬，却藏着八百年的光阴。而他追求了一辈子的权势、金银，倒像是阳光下的泡沫，看着亮，一戳就破。
狱卒送来白绫的那天，和珅忽然笑了。他想起最后一次摸那只笔洗时，指尖残留的凉意，像保定乡下雨后的风。他对着牢门的方向，轻声说：“若有来生，我不做什么中堂，就做个烧瓷的匠人，守着一窑火，烧出自己心里的那片天青。”
风吹过铁栏杆，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应他。而那只被扔进杂物筐的汝窑笔洗，此刻正躺在王府的废墟里，天青色的釉面蒙上了一层灰。可阳光偶尔照进来时，冰裂纹里依然会透出细碎的光，像在等一个懂得它不完美的人，等一场洗去尘埃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