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深秋的北平，琉璃厂的槐叶落得正紧。赵文渊踩着满地碎金似的叶子往\"聚宝斋\"走，皮袍下摆扫过门墩上的青苔，带起细尘在斜阳里翻卷。他袖管里藏着块刚收来的田黄石，可指尖总缠着股熟悉的铜腥气——那是柜台里那只宣德炉的味道，像陈年的酒，越藏越烈。
铺子刚上了门板，伙计小马就从后院跑出来，声音发颤：\"掌柜的，日本兵......刚在街口搜了'荣宝斋'。\"他手里的鸡毛掸子还滴着水，显然是没来得及把博古架上的灰掸完。
赵文渊没说话，径直走到柜台后。宣德炉就摆在紫檀座上，炉口的缺角在暮色里泛着暗金，像块凝固的琥珀。这是父亲赵德昌临终前攥在手里的物件，当时他喘着气说：\"记住，它的疤比金子值钱。\"那时赵文渊才十六，不懂这话里的深意，只当是老人对旧物的执念。
\"把它收起来。\"赵文渊解开皮袍扣子，露出里面的蓝布短褂。小马要去搬锦盒，却被他按住手：\"不用，找块粗布裹上。\"他记得父亲说过，真东西不怕糙，就怕太金贵，反倒招贼。
粗布裹住炉身时，宣德炉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过来，像揣着颗温吞的炭火。赵文渊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雪夜，父亲也是这样把炉裹在棉袄里，带他去前门外的\"德顺楼\"见一位老先生。那老头用烟袋锅敲着炉口的缺角，说：\"这疤是崇祯十七年的血结的痂，比宫里的鎏金更硬气。\"
正想着，街面上传来皮靴碾过石子的声响。赵文渊迅速把炉塞进柜台下的暗格，暗格垫着三层旧棉絮，是他早年间备下的，原想用来存字画，此刻倒成了宣德炉的避难所。
\"咚咚咚\"的砸门声混着生硬的中文喊进来：\"开门！搜查文物！\"
赵文渊整了整衣襟去开门。两个日本兵挎着步枪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个穿西装的翻译，油头粉面，却眼神阴鸷。\"太君听说你这儿有好东西。\"翻译官皮笑肉不笑地往店里瞟，\"皇军要办'东亚文化展'，得借几件像样的物件撑场面。\"
日本兵的皮靴在青砖地上踩出沉闷的响，刺刀划过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赵文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暗格就在博古架正下方，离刺刀不过三尺远。
\"都是些寻常货。\"他赔着笑，从柜台里摸出两只康熙年间的仿宣德炉，\"您看这个？釉色还行，就是......\"
\"八嘎！\"领头的日本兵一脚踹翻仿品，铜炉在地上滚了两圈，露出底下平整的底款。\"要真的！宣德年的！\"他掏出张照片，上面印着只蚰耳炉，正是赵文渊藏起来的那只——显然有人泄了密。
翻译官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赵掌柜，别装傻。前两天有人看见你爹的徒弟王福来，抱着个铜炉往你这儿跑。\"
赵文渊的后颈冒了层冷汗。王福来是父亲最疼的徒弟，上个月在门头沟被抓了壮丁，难不成......他瞥见日本兵腰间的军刀，刀鞘上的樱花纹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忽然想起父亲刻在宣德炉底的那句话：\"真作假时假亦真\"。
\"太君要的，我确实有过一只。\"赵文渊往柜台后退了半步，手悄悄摸到暗格的锁扣，\"只是去年冬天给......给砸了。\"
\"砸了？\"翻译官挑眉，\"赵掌柜当我们是傻子？\"
\"真砸了。\"赵文渊掀起粗布褂子，露出左肋下一道浅疤，\"腊月里生炉子，煤块炸了，炉身裂成三块，我这肋条也被崩了个口子。\"他说得急，气脉有些乱，却故意让声音发颤，\"不信您看后院，碎铜片子还堆着呢。\"
日本兵狐疑地跟着他往后院走。墙角果然堆着堆铜屑，混在煤灰里，泛着青灰色。这是赵文渊今早特意从废品站收来的旧铜壶碎片，特意淋了些煤水，看着倒真像炉具烧炸后的残骸。
\"废料。\"领头的日本兵用刺刀拨了拨铜屑，啐了口唾沫。可当他转身时，目光扫过前堂的博古架，突然停在最上层的空紫檀座上——那座子的尺寸，刚好能放下只宣德炉。
\"那是什么的座？\"他端起步枪，枪口指着赵文渊的胸口。
赵文渊的手指在袖管里绞紧了。那座子原是放只明代官窑碗的，上个月被一位老先生买走了，座子还没来得及收。\"是......是只成化碗的座，刚卖了。\"他尽量让语气平稳，可耳尖的红还是露了怯。
翻译官突然笑了，走到柜台前敲了敲桌面：\"赵掌柜，您这柜台的木料不错啊，酸枝的？\"他的手杖往柜台底下捅了捅，\"就是这底下，好像是空的？\"
赵文渊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他看见翻译官的手杖离暗格越来越近，忽然抓起墙角的铁钳，猛地砸向堆铜屑的煤堆：\"太君要是不信，我现在就把这些碎铜熔了！\"铁钳砸在煤块上，火星溅起来，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一哆嗦。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倒把日本兵唬住了。领头的嘀咕了句日语，翻译官脸色变了变，凑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赵文渊猜不透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后背的冷汗把棉褂都浸透了。
\"走。\"日本兵突然收了枪，往门口走。经过柜台时，他回头瞥了眼那只空紫檀座，\"下次再搜出藏东西，烧了你这破铺子。\"
门板重新上好时，赵文渊的腿一软，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小马慌忙扶他，却发现他的手正死死攥着暗格的锁扣，指节泛白，把铜锁都捏出了印子。
\"掌柜的，他们走了......\"
赵文渊没应声，只是颤抖着打开暗格。宣德炉安静地躺在棉絮里，炉口的缺角仿佛更亮了些，像只眼睛，正看着他。他伸手摸了摸缺口的铜茬，扎得指尖生疼——这道疤，果然如父亲所说，成了护身符。
夜深时，赵文渊把宣德炉裹进棉被，塞进炕洞最深处。炕火烧得正旺，铜炉的温度混着烟火气渗出来，在被子上印出淡淡的圆痕。他对着炕洞轻声说：\"老伙计，委屈你了。等这世道太平了，我就把你请出来，天天给你燃最好的沉香。\"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台，照在博古架的空座上。赵文渊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宣德炉的烟是会记事儿的——三百年前的窑火，两百年前的雨，一百年前的雾，都藏在烟纹里。此刻他对着空座，仿佛看见一缕青烟从炕洞钻出来，在月光里绕了个圈，像在应他的话。
1943年的腊八，北平落了场罕见的大雪。赵文渊在门头沟的煤窑里见到了王福来——他瘦得只剩把骨头，颧骨上有道疤，说是被日军打的。\"掌柜的，我没说......\"王福来攥着他的手，指节冻得发紫，\"他们打我，我就说炉早被您熔了做烟袋锅了。\"
赵文渊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窝头。\"我知道。\"他看着王福来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想起宣德炉底的\"民\"字刻痕，\"等胜利了，回琉璃厂，我教你认宣德炉的真色。\"
王福来点点头，眼泪混着窝头渣往下掉。他不知道，此刻在北平城里的某个炕洞里，那只宣德炉的缺口上，正凝着层薄霜，像谁的眼泪冻成了冰。
抗战胜利那天，赵文渊把宣德炉从炕洞请出来。炉身蒙着层烟灰，却掩不住包浆里的温润。他用麂皮蘸着烧酒擦了整整一下午，擦到缺口时，发现那里的铜色比别处深了些，像浸过血的玉。
\"你记着疼呢。\"他对着炉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炕灰。窗外的鞭炮声炸响时，他往炉里添了撮新收的沉香，烟从镂孔里钻出来，在\"聚宝斋\"的匾额下绕了个圈，像在拥抱阔别八年的阳光。
后来有回整理父亲的旧物，赵文渊在账本里翻出张泛黄的字条，是父亲的笔迹：\"器物如人，疤是勋章。\"他把字条塞进宣德炉的底座，忽然明白，这只铜炉藏的从来不是金银气，是一代代人护着的那点骨气——像炉里的烟，看着散了，其实早钻进了骨头缝里。
1948年的深秋，赵文渊把宣德炉交给王福来。\"带着它往南走。\"他塞给徒弟个布包，里面是些干粮和那半块田黄石，\"等安稳了，找个懂它的人。\"王福来抱着炉哭，他却笑着拍他的肩：\"记着，别补那缺口，让它带着疤活。\"
宣德炉离开琉璃厂的那天，北平的槐叶又落了满地。赵文渊站在门口，看着王福来的身影消失在胡同拐角，忽然觉得袖口的铜腥气淡了些，倒多了缕沉香的暖。他知道，这只炉的故事还没写完，就像胡同里的光，看着暗了，转过街角，又是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