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6年的春天，长安城的桃花开得正盛，曲江池边的柳丝垂到水面上，搅得满池春色都晃悠悠的。可大明宫的三清殿里，却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闷——皇帝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香炉里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连梁上的燕巢都显得比往日冷清。
阿萤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用软布细细擦拭着案上的鎏金铁芯铜龙。铜龙的鳞片被擦得发亮，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金斑，像撒了把碎金子。可阿萤总觉得，这金子般的光泽里，藏着股说不出的委屈。
她第一次见到这尊铜龙，还是开元二十八年。那时她刚进宫，被分到玄宗皇帝的书房伺候。铜龙就摆在皇帝的书案正中，龙首高昂着，正对着窗外的梧桐，皇帝看奏折累了，就会用手指敲敲龙首，笑着说：“这龙有灵性，知道朕心里想什么。”
阿萤记得，有次西域进贡了新茶，皇帝特意用铜龙旁边的银壶煮水，茶香混着铜龙身上淡淡的檀香，在书房里绕了一整天。那时的铜龙，龙腹的机关还能响，皇帝轻轻一碰，就发出哗啦啦的轻响，像山涧的流水声。
可自从杨贵妃住进华清池，一切都变了。皇帝很少再回大明宫的书房，铜龙被挪到了三清殿，成了个可有可无的摆设。负责洒扫的太监懒得仔细擦拭，铜龙的鳞片渐渐蒙了灰，龙腹的机关也被灰尘堵死，再也发不出声音，像条被捂住了嘴的龙。
“你说，它是不是也想家了？”阿萤对着铜龙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龙左前爪。那里有个极小的刻痕，是她去年重阳擦灰时偶然发现的，像个“十二”的字样，藏在鳞片的缝隙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问过老太监这刻痕的来历，老太监眯着眼睛想了半天，说：“许是铸器时留下的记号吧，匠人的心思，哪能都猜得透。”可阿萤总觉得，那不是普通的记号，倒像是谁偷偷刻下的名字，带着股倔强的劲儿。
这天傍晚，阿萤刚给铜龙换了新的檀香，就听见殿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惨白：“阿萤姐，快……快躲起来！安禄山的叛军打进城了！”
阿萤的手猛地一抖，手里的香灰撒在了铜龙的鳞片上。她下意识地把铜龙抱进怀里，冰凉的金属贴着胸口，竟让她混乱的心绪安定了些许。“陛下呢？宫里的人都去哪了？”
“陛下早就带着贵妃娘娘往蜀地跑了！”小太监的声音发颤，“宫门守不住了，叛军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你快找地方躲起来！”
话音刚落，殿外就传来了震天的呐喊声，夹杂着兵器碰撞的脆响。阿萤抱着铜龙，跌跌撞撞地躲到三清殿的供桌下，膝盖磕在金砖上，疼得她眼泪都快掉下来。
供桌下黑漆漆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殿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铜龙的鳞片硌着她的胳膊，鎏金被蹭掉了一小块，露出底下暗沉的铜色，像块旧伤疤。阿萤突然想起父亲说过，龙能治水，也能镇灾，可这条龙现在被她抱在怀里，连自己都护不住。
“搜！仔细搜！宫里的金银财宝都在这儿附近！”一个粗哑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带着浓重的胡音。
阿萤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看着怀里的铜龙，龙首依然昂着，嘴巴半张着，像是在低吼，又像是在叹息。她突然明白了李十二刻下“十二”时的心情——就算身处绝境，有些东西也不能丢。
叛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靴底踩在金砖上的声响像敲在鼓上。阿萤咬了咬牙，抱着铜龙从供桌下爬出来，朝着殿后的水池跑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觉得，这条被困在宫里的龙，应该回到水里去。
“有个宫女跑了！”叛军发现了她，呐喊着追了上来。
阿萤跑得飞快，裙摆被门槛勾住，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她回头看了一眼，三清殿的方向已经燃起了火光，浓烟滚滚，遮住了半边天。那是她待了十年的地方，有严苛的嬷嬷罚她跪过的青砖，有和姐妹们偷偷分过的点心，有她远远看过一眼的、穿着明黄龙袍的背影，还有眼前这条，陪她度过无数寂静午后的铜龙。
“去你的温顺！去你的规矩！”阿萤对着铜龙低吼一声，跑到水池边时，她用尽全身力气，把铜龙扔进了水里。
“咚”的一声闷响，水花溅了她满脸。铜龙落水的瞬间，她好像听见龙腹传来一阵细微的哗啦啦声，像是那个被灰尘堵住的机关终于被水冲开了。叛军的手抓住她胳膊时，阿萤还望着水面上的涟漪笑——至少这条龙，不用再盘在案头，不用再被蒙尘，它终于“自由”了。
叛军把阿萤推搡着往外走，她看见满地的桃花瓣被马蹄踩烂，混着泥水，像一滩化不开的血。她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里，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她不后悔——那条龙在水里，总比落在那些抢烧掳掠的人手里好。
三年后，唐军收复长安。长安城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断壁残垣，荒草丛生。一个姓王的老太监带着几个宫人，清理三清殿的废墟时，在殿后的水池边发现了那尊铜龙。
铜龙被水草缠了满身，鎏金掉了大半，露出的铜胎上长满了青绿色的铜锈，却依然保持着昂首的姿态。老太监认得它，这是玄宗皇帝当年最爱的物件，他颤抖着把铜龙抱起来，刚想擦去上面的泥垢，手却在触到龙腹时停住了。
那里的机关不知被什么东西撞开了，露出里面空心的铜胎，积着半肚子的水，晃一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极了人在哭。老太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他伺候玄宗皇帝四十多年，亲眼看着这条龙从备受宠爱到被冷落，看着盛世繁华到乱世飘零，这水声，像是替所有人哭那些回不去的日子。
铜龙被送到了新皇帝唐代宗的书房。代宗皇帝看着它残缺的鎏金，看着它被撞歪的龙尾，看着它腹中空荡荡的机关，突然叹了口气：“这才是真龙啊。”
旁边的大臣不解：“陛下，此龙已残破，恐非吉兆。”
“残破才是真。”代宗皇帝用手指抚摸着龙尾那个被撞得更大的弧度，“它经了战火，受了水淹，却依然昂着头，这才是龙该有的样子。那些金光闪闪、规规矩矩盘着的，不过是些摆设。”
他让人重新给铜龙鎏金，却特意留下了龙尾的那个弧度，留下了龙腹那个能装水的机关。“别补，”他对工匠说，“这些伤痕，是它的勋章。”
工匠修复铜龙时，老太监在一旁看着，突然指着龙左前爪的“十二”刻痕说：“这里好像卡着什么东西。”工匠用细针挑了半天，挑出一小块已经干枯发黑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半片桃花瓣的残片。
老太监愣了愣，突然想起天宝十四载那个春天，阿萤抱着铜龙，在桃花树下擦灰的样子。那时的阿萤，梳着双丫髻，脸上带着点婴儿肥，她总说：“王公公，您看这龙，好像在笑呢。”
老太监把那半片桃花瓣小心地收了起来，藏在自己的袖袋里。他不知道阿萤后来怎么样了，或许死在了乱军之中，或许流落到了民间，嫁人生子，忘了宫里的一切。但这片桃花瓣，像是她偷偷留下的念想，藏在龙爪里，跟着铜龙，熬过了最黑暗的岁月。
很多年后，老太监临终前，把那半片桃花瓣交给了自己的徒弟：“记住，再金贵的物件，也不如人心贵重。那条龙里，住着个宫女的魂呢。”
徒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后来也成了书房的太监，每天给铜龙擦灰时，总会对着龙左前爪的方向，多停留一会儿。他好像能看见，很多年前，有个叫阿萤的宫女，抱着铜龙，在桃花纷飞的宫里，轻轻说：“你要是能飞就好了。”
而那条铜龙，就在案上静静地立着，龙腹的机关偶尔还会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谁的眼泪，又像谁的笑声，在寂静的宫廷里，一遍遍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