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小队押解着徐尘三人,离开了那片仍弥漫着淡淡血腥与焦糊气的战场。行走的方式并非寻常迈步,而是如同融入了一道无形的阴影之河,周遭景物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向后流淌、模糊。脚下是青岚谷崎岖的小径,泥土被先前斗法的余波灼得焦黑,空气中还残留着紊乱的灵气波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煞气。
然而,这支由冥府使者组成的队伍本身,就散发着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本质的“死气”。这股阴司死气所过之处,那些残留的阳间斗法煞气,纷纷被压制、驱散,乃至彻底湮灭。队伍行进的路线上,留下了一条异常“洁净”的轨迹,死寂,冰冷,与两侧尚存生机的草木形成了鲜明对比。
徐尘被挟在中间。腰间那道暗金色的“因果锁”紧紧束缚着,他能清晰地“内视”到,自己丹田气海中,那尊原本光华流转、与自己心神相连的元婴,此刻被一道道暗金色的虚幻锁链缠绕着,光芒黯淡,与自己的联系变得异常微弱和迟滞。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用余光瞥向两侧的余衍和钱于筠。余衍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显然也在极力抵抗着“因果锁”带来的不适,他的目光时而扫过前方柳先开手中那个装着慧海残魂的灰色阴袋,时而望向迷雾笼罩的前路,充满了不甘与惊疑。钱于筠则相对平静些,但紧蹙的眉头和微微苍白的脸色,也显露出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他们二人腰间的因果锁,也如同徐尘的一样,偶尔会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暗金光芒,仿佛在持续不断地确认着这种“肉身随魂走”的诡异感觉。
押解余衍的赵德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焦躁。余衍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这……究竟要走到何时?”
赵德芳目光平视前方,声调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在陈述一条天经地义的法则:“阳世户籍未销,阴司路引未办,便仍受阳间规矩几分牵扯。急有何用?随本官去城隍庙行完这章程,自然送你们该去之处。”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让余衍彻底闭上了嘴,也让徐尘和钱于筠心中凛然。城隍庙?这些在凡间传说中耳熟能详的地方,竟然真实不虚,而且是通往幽冥的必经关卡?
钱于筠的目光则一直若有若无地锁定在柳先开提着的那个阴袋上。押解他的白无常周明,立刻用哭丧棒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发出沉闷的“噗”声,警告道:“管好自身!核验流程之中,休要分心他顾!”
不知行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半个时辰,在这片模糊的时空感中很难准确判断。前方的阴影之河速度渐缓,景象逐渐清晰。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出现在小径尽头。
这庙宇甚是简陋,外墙斑驳,瓦片残破,庙门半开半掩,仿佛许久无人供奉。然而,从门缝和窗棂的缝隙里,却透出一种稳定而诡异的朱红色光芒,并不明亮,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权威感,与周围的死寂阴暗格格不入。
队伍在庙门前停下。柳先开提着阴袋,率先一步,身影没入那半开的庙门之内。黑白无常则一左一右,将徐尘推近庙门。徐尘得以看清庙内景象——
庙内空间狭小,只有一个简单的神龛。龛前摆着一张陈旧的长条案几。案几后,端坐着一位身穿古朴官袍、白须垂胸的老者,想必就是此地的土地爷。面容古拙,眼神却异常清澈,正伏在案上,对着一本摊开的异常厚重的书册凝神观看。书册封皮上,隐约可见《阳间生死录》五个古朴篆字。案几一角,摆放着一支殷红如血的朱砂笔,以及一盒散发着淡淡阴寒气息的黑色印泥。
土地爷似乎对突然涌入的阴司队伍毫不意外,只是抬了抬眼皮,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手持《拘魂簿》的巡阳司簿身上。
巡阳司簿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禀土地尊神,奉冥府敕令,拘拿罪魂至此。此三人——”他侧身,指向徐尘、余衍、钱于筠,“徐高成、余衍、钱于筠,皆因‘扰乱因果’之罪被拘,阳寿未尽,需按律注销其阳间户籍,剥离阳间因果,以便押赴冥府受审。”
接着,他又指向柳先开手中的阴袋:“另有已故罪魂慧海,残魂已收于阴袋,其阳间户籍亦需注销核销。”
土地爷微微颔首,伸出枯瘦但稳定的手,接过了文书递上的《拘魂簿》。他先是快速翻阅到记录慧海信息的那一页,仔细核对了一下柳先开手中阴袋上浮现的微弱魂印标识,确认无误后,这才将目光转向《阳间生死录》。
他并未立刻动手,而是先拿起那支朱砂笔,笔尖在虚空轻轻一蘸,仿佛汲取了某种无形的规则之力,笔锋顿时红光流转。
“核验开始,依序进行。”土地爷的声音苍老而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与这片土地的呼吸相连。他的目光首先锁定了徐尘。
巡阳司簿在一旁配合,清晰报出:“罪魂徐高成,原籍……周国江陵,现修为化神初期。”
土地爷的手指在《阳间生死录》上快速滑动,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动,最终定格在某一页。那一页上,赫然浮现出徐尘的姓名、生辰、籍贯,以及一个微缩的、代表其修士身份的灵力印记图案。
“徐高成,确认无误。”土地爷低语一声,手中朱砂笔毫不犹豫地点向书页上徐尘的名字,以及那个灵力印记。
笔尖落下的瞬间——
“嗡!”
徐尘浑身剧震!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席卷全身。仿佛体内某种与生俱来、与天地相连的根基被瞬间抽离。他清晰地感觉到,丹田深处,那个原本即使被因果锁束缚,仍与阳间天地存在着一丝微弱感应的本源印记,倏地熄灭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袭来。身体骤然一轻,那是彻底摆脱了阳间规则束缚的诡异轻盈感;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沉沦感,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从此肉身与魂灵,彻底归由阴司法则管控,再无回头路。
“这……这是……”徐尘忍不住低呼出声,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种根源上的剥离,比任何肉体伤害都更令人恐惧。
押解他的黑无常冷哼一声,接口道,声音依旧冰冷,却像是在进行一种例行的解说:“此乃‘阳间除名’。从此刻起,尔于阳间一切因果暂断,户籍消弭,灵力印记消散。汝之魂躯,已正式由我冥府接管,阳世种种,与你再无瓜葛。”
徐尘面色苍白,嘴唇微张,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终于真切地体会到,“注销阳间户籍”这轻飘飘的几个字,意味着何等彻底的身份转变。
土地爷并未停顿,朱砂笔再次蘸取“墨汁”,目光转向余衍。
“罪魂余衍,原籍……,镇海宫修士,化神初期。”文书报上信息。
土地爷找到对应页面,朱砂笔点落。
余衍的反应比徐尘更激烈些。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脸上瞬间失去血色。他能感觉到,自己与镇海宫宗门气运的那一丝联系,以及与南渊州地脉的微弱感应,彻底断绝了。从此,他不再是镇海宫长老余衍,只是一个被冥府标记的“罪魂”。
土地爷抬起头,看了余衍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属于天庭正神的淡然与威仪,缓声道:“本神乃受箓于天庭、敕封于此方之正神,司掌一方水土,记录万家生灵之因果。汝等阳寿尽时,需经吾手,勾去名讳,方能彻底了断红尘羁绊,消去阳世气运加护。”
他轻轻拂过案上那本散发着淡淡金光的书册,继续道:“此乃天条定规。若未行此步骤,尔等魂躯虽被阴司拘拿,却仍与阳间法则存有一线牵连,犹如无根浮萍,易生异变,于尔等往生、于阴司接引,皆非善事。故此事不可或缺,非是为难,实乃必经之章程。”
这番话如同法则宣示,让余衍哑口无言。原来,看似不起眼的土地庙,竟是阴阳转换的第一道,也是至关重要的一道闸门。
紧接着,轮到了钱于筠。
“罪魂钱于筠,原籍潮州观海郡,镇海宫修士,化神初期。”
朱砂笔再次点落。钱于筠相较于余衍,显得更为沉默。他闭上眼,仔细感受着丹田内那道印记彻底消散。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丹田位置,确认那里再无丝毫与阳间关联的灵力波动,面色愈发凝重。他知道,从现在起,他们真的成了“无根之萍”。
完成三人的除名手续后,又翻到《阳间生死录》记载慧海信息的那一页。他并未用笔,只是伸出食指,在那早已黯淡的名字上轻轻一抹。名字连同旁边一个破碎的金色元婴印记,便如同被橡皮擦去一般,彻底消失不见。已死之魂,注销起来更为简单彻底。
“核验完毕,阳间户籍已销,因果暂断。”土地爷将朱砂笔放回原处,对点了点头,“可押往下一处了。”
文书恭敬地接过土地爷递回的《拘魂簿》,仔细查看了上面新添的三个朱红色“销”字印记,以及慧海名字被抹去的痕迹,确认无误。
“有劳尊神。”司薄拱手行礼。
土地爷不再言语,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案上的《阳间生死录》,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例行公事。
白无常见状,再次发令:“流程已毕,继续前行。”
无常小队押解着神情各异的三人,转身离开了这座散发着朱红光芒的破败土地庙,重新融入那片阴影之河,向着下一个未知的关卡——城隍庙而去。
庙门外,山谷依旧死寂。而徐尘、余衍、钱于筠三人心中明白,从踏出庙门的那一刻起,他们与那个充满灵气、争斗、长生希望的阳间世界,已经划上了一道冰冷的分割线。前路,唯有幽冥。
土地庙那扇半掩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那片朱红色的诡异光芒隔绝。无常小队押解着徐尘三人,重新踏入那片由阴影与死气构成的流动路径。
离开了土地庙的范围,周遭的阴冷死寂之感似乎更浓重了几分,仿佛空气都变得粘稠,吸入肺中都带着一股陈腐的寒意。
沉默的行进中,押解徐尘的白无常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阴影之河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进行某种必要的流程解说:“土地庙除名,是断了你们与阳间的最后一丝牵连,谓之‘断阳’。接下来要去城隍庙,为你们开具通往冥府的‘路引’,此乃‘接阴’。”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若无城隍爷亲笔签发、加盖冥府大印的路引,待到了鬼门关前,尔等魂魄便会被镇守关隘的东方鬼帝麾下鬼卒,以‘神荼幡’当场打散,形神俱灭,连入轮回的资格都没有。”
“神荼幡?”余衍忍不住追问,声音因“因果锁”的束缚和内心的惊惧而有些沙哑。
这次接话的是走在最前面,提着慧海残魂阴袋的柳先开,他头也不回,声音平淡却带着绝对的权威:“神荼幡乃东方鬼帝亲掌的镇界法器,蕴含无上阴司法则,专司涤荡鬼门关外‘阴阳缓冲带’中一切无凭证的孤魂野鬼,肃清边界。莫说你等如今修为被禁,便是真仙魂躯直面神荼幡的神威,也绝无幸理。鬼帝辖界,规矩大于天。”
钱于筠闻言,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东方鬼帝!鬼门关!神荼幡!这些原本只存在于古老典籍和民间传说中的名号,。
徐尘则比他们更冷静一些,他注意到,断后的司薄不知何时从怀中摸出了一卷非帛非纸的图卷,轻轻展开。那图卷上散发着淡淡的幽光,勾勒出简略却清晰的地形路线。徐尘眼尖,看到上面明确标注着“土地庙”、“城隍庙”、“鬼门关”三个节点,并由一条蜿蜒的虚线连接。在“鬼门关”外围的大片区域,还用醒目的朱砂小字标注着“东方鬼帝辖界范围”。这无疑进一步印证并强化了白无常和柳先开的话。
阴影之河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些,周围的雾气变得愈发浓重,颜色也由灰转黑,仿佛进入了更深层的幽冥领域。前方,一座比土地庙气派许多的庙宇轮廓在浓雾中逐渐显现。
那是一座典型的城隍庙,朱漆大门,高墙环绕,飞檐翘角,虽也透着一股陈旧的死气,却比土地庙多了几分威严。队伍尚未完全靠近,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便伴随着低沉的“吱呀”声,自动向内缓缓敞开,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庙内景象映入眼帘。大殿正中,一位头戴乌纱帽、身着猩红官袍、面容威严的中年男子端坐在高大的神案之后,正是此地的城隍爷。他目光如电,扫视着进入殿内的无常队伍,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神案之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方雕刻着狰狞鬼首的黑色大印、一叠裁剪整齐、泛着淡淡金光的特制黄纸,以及一沓散发着阴寒气息的黑色符纸。城隍爷两侧,还侍立着两名手持书簿、面无表情的青衣鬼吏,显然是负责记录的佐官。
整个大殿的气氛庄重而压抑,如同阳间的官衙大堂,却更多了几分生死簿上的冷酷。
无常小队在殿中央停下。文书上前一步,如同在土地庙一样,恭敬地将手中的《拘魂簿》,以及一份由土地庙出具、上面留有朱砂勾销印记的“除名凭证”,一并呈递给城隍爷。
“禀城隍尊神,”司薄的声音清晰而平稳,逐一说明情况,“奉冥府敕令,拘拿罪魂四名至此,需请尊神开具通往鬼门关之幽冥路引。”
他指向徐尘:“罪魂徐高成,为主犯,罪名:扰乱其自身与罪魂慧海之既定生死因果。状态:阳寿未尽,依律勾摄肉身同行。”
接着指向余衍和钱于筠:“罪魂余衍、钱于筠,为从犯,协因同犯上述因果扰乱之罪。状态:皆阳寿未尽,依律勾摄肉身。”
最后指向柳先开手中的阴袋:“罪魂慧海,残魂。状态:因因果扰乱致横死,阳寿提前终结,残魂已收押。路引无需开具。”
城隍爷接过司薄递上的簿册和凭证,目光如炬,快速而仔细地逐一核对。他的手指在《拘魂簿》的记录和土地庙的除名凭证上划过,又抬眼扫过徐尘三人腰间的因果锁,以及柳先开手中阴袋的气息,片刻后,微微颔首,声音洪亮:“核验无误,罪魂信息与拘押规程相符。准予开具幽冥路引。”
核验前置完成,接下来便是正式的开具流程。
城隍爷伸手取过三张特制的黄纸路引。那纸张触手冰凉,泛着的淡金色光芒似乎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蕴含着奇异的阴司法则之力。他拿起案上那支与土地庙同源但似乎更具威能的朱砂笔,笔尖在虚空中再次一蘸,凝聚规则。
他首先在最上方,以一种古朴遒劲的笔法,写下“幽冥通行”四个大字。这四个字一成,整张路引似乎都“活”了过来,淡淡的死气开始在上面流转。
然后,他按照文书报出的顺序,开始填写具体信息。首先是徐尘的路引。
“持引者:徐高成。”城隍爷一边写,一边低声念出,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罪:主因扰乱徐尘 - 慧海生死因果。状态:寿元未尽勾躯。通行权限:鬼门关。”
写完后,他拿起那方狰狞的“幽冥通行印”,在朱红印泥上重重一按,然后精准地盖在路引的落款处。印文是复杂的古篆“酆都冥府”字样,印泥似乎也非凡品,盖上去的瞬间,印文竟微微凹陷,仿佛烙入了路引深处。同时,路引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与徐尘腰间的因果锁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的共鸣。
徐尘被允许上前一步,近距离观看这张决定自己接下来命运的黄纸。他心中好奇,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触碰一下那泛着金光的纸面。然而,他的指尖却如同碰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直接穿透了过去,根本无法触及路引实体。
“哼,”白无常在一旁冷声道,“路引乃阴司法器,自有灵性护持。尔等凡胎肉体,如今虽被勾摄,但未经过鬼门关彻底转化,仍是‘阳浊之体’,触碰不得。待过了关,魂体纯净,方能持引。”
徐尘默然收手,心中对这冥府的规矩又多了几分认知。
接着是余衍的路引。
城隍爷如法炮制。
路引之要,在于证明持引者具备通过特定关卡的‘资格’,并标明其核心罪名归属,以便后续关卡核验。具体罪责之轻重、细节之详略,自有十殿判官依据《冥律》逐一审定。路引非判书,只记通行之凭。
最后是钱于筠的路引,内容与余衍的完全一致,只是姓名不同。城隍爷盖印完成后,并未将路引直接递出,而是将其轻轻放在神案边缘。押解钱于筠的周明上前一步,伸出哭丧棒,棒尖泛起幽光,轻轻点在那张路引上。路引仿佛被一股力量牵引,凭空浮起,并保持在与钱于筠胸前衣襟平行的位置,微微悬浮。
周明低声警告道:“以此阴司之力为你暂时固形,速速以衣襟包裹收妥。此物灵性非凡,若因你收纳不当而遗失,补办需经三殿鬼吏联合审核,耗时良久。若因此延误押解时辰,按律需加罪一等。”
钱于筠不敢怠慢,连忙小心翼翼地用衣襟前摆将那悬浮的路引兜住、包裹好,再塞进怀里。路引入怀的瞬间,一股阴寒之气透衣而入,让他打了个冷颤,也明确感知到这件阴司法器已暂时由他“保管”。
三张路引开具完毕,城隍爷将幽冥通行印放回原处。文书上前,再次仔细检查了三张路引上的信息、印鉴以及那微弱的“印锁共鸣”效应,确认无误后,对城隍爷拱手道:“路引核验无误,多谢尊神。”
城隍爷摆了摆手,示意流程已毕。
无常小队重新整队。徐尘、余衍将路引学着钱于筠的样子,贴身藏好。
柳先开提着阴袋,再次走在最前,经过徐尘身边时,淡淡说了一句,既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下一站,便是鬼门关。过了那道关,才算真正踏入冥府地界。路引,便是你们唯一的凭证,千万收好,莫要自误。”
队伍转身,离开了城隍庙大殿。那两扇朱漆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将庙内的威严与压抑再次封存。
他们重新踏上那条阴影小路,但方向明确地朝着前方雾气更为浓重、颜色近乎墨黑的地带行去。
阴差小队押解着徐尘、余衍、钱于筠三人,默然前行。白无常与黑无常走在最前,身形在愈发浓稠的灰雾中若隐若现,唯有那白色的高帽与黑色的皂服成为移动的坐标。
脚下的路并非实质的土地,而是一种虚幻、粘稠的质感,行走其上,发不出丝毫声响,只有阴风掠过耳畔的呜咽,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名存在的哀嚎与啜泣。雾气不再是简单的白色水汽,而是泛着一种不祥的淡灰色,其中混杂着精纯的死气,吸入肺中,只觉神魂都仿佛要被冻结、侵蚀。阳间的一切气息——草木的生机、阳光的暖意、甚至是尘土的味道——都已彻底隔绝,此地是亡者的国度,排斥一切生者之息。
前行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前方的灰雾陡然变得深邃、沉重。一座巍峨、古朴、散发着无尽苍凉与威严的巨大牌楼,毫无征兆地穿透迷雾,耸立在视野的尽头。
徐尘运足目力,透过重重迷雾,隐约看到极远处,矗立着一座巨大无比的黑色牌楼轮廓,那牌楼高耸入迷雾,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磅礴威压。
牌楼通体由不知名的黑色巨木搭建而成,木料并非光滑,反而布满天然的扭曲纹路,如同挣扎的鬼影。岁月在其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漆皮大面积剥落,露出底下更深沉的暗色木质。牌楼正中央,悬挂着一方巨大的匾额,上面以某种暗红色的、仿佛由凝固血液书写的古篆,镌刻着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鬼门关!
字迹边缘,爬满了暗黑色的苔藓类植物,更添几分阴森腐朽之气。整座牌楼仿佛一个活物,在灰白色的死气雾气中静静蛰伏,散发出令人神魂颤栗的压迫感。
这里,便是阴阳两途的真正分界线,一旦踏入,便再难回头。
牌楼之下,似乎影影绰绰站立着两排高大的身影,手持某种长杆器物。随着距离的拉近,徐尘依稀看到,那些长杆器物顶端,似乎悬挂着幡旗,幡面在死寂的阴风中微微拂动,上面隐约可见两个龙飞凤舞、却散发着无尽杀伐之气的大字——神荼(小xx课堂开课了:Shēn Shu)。
鬼门关外,并非想象中的井然有序。无数无引的孤魂野鬼在此徘徊哭嚎,形成一片绝望的浊流。他们并非无人管辖,而是新死之魂与阳间牵连未断,或罪业未明,需在此等待“阴阳引渡司”的稽查与核验。这过程短则数日,长则数年,对于浑噩的亡魂而言,无异于无尽的煎熬。
此刻,这些滞魂被徐尘三人身上浓郁的生机吸引,竟本能地躁动起来,化作一道道灰影试图冲近。
“无引孤魂,也敢冲撞关隘!”为首的桃都卫厉声呵斥,声如金铁摩擦,其声波中蕴含的震荡魂魄之力,将那些试图靠近的孤魂一次次逼退。
更有几个生前凶戾、或已在等待中彻底疯狂的厉鬼,凭借一点残存凶性,竟猛地加速,企图强闯!
“嗡——!”
牌楼之上,“鬼门关”三字血光一闪,一道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屏障瞬间显现。那几名厉鬼如同撞上了烧红的铁壁,魂体瞬间冒出浓郁黑烟,在凄厉的惨叫中顷刻化作青烟,魂飞魄散。
徐尘、余衍、钱于筠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徐尘目光微凝,心中对阴司的森严律法有了更直观的认识。余衍则是下意识地伸手入怀,紧紧攥住了那份贴身存放的路引。
钱于筠面容上血色尽褪,死死盯着那消散的青烟,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鬼门关,阴阳界限。守关的这些,是神荼麾下的桃都卫、鬼门卒,专司关卡守卫。方才所见,不过是冥界最外围的巡查力量。往后,还会遇到日游神、夜游神,负责昼夜巡查阴阳两界的不法之事;以及专司押解亡魂的牛头马面等。虽非天地正神,却也是受箓的鬼差,掌着冥府初关的巡查与押解之权。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段话,又或是为了写设定,一直安静悬浮在柳先开身侧翻动的拘魂簿旁,那卷附属的“冥府基层鬼差名录”无声地展开了一页。上面以散发着微光的阴文清晰地标注着:
十大阴帅鬼差:
鬼王:伏魔天尊,统御冥府鬼将,镇守酆都重狱。专司征讨、镇压地府深处万年厉鬼与企图颠覆轮回的鬼道巨擘,是维护冥界秩序,扫荡一切阴间叛乱势力的阴鬼使之一。
柳将军:荡魔元帅,缉拿要犯,捉拿那些特别凶悍、法力高强或扰乱阴阳秩序的恶鬼、妖邪。镇压邪祟:负责平定地府中的叛乱或阳间为祸的厉害妖魔。除瘟驱疫:负责驱逐带来瘟疫的病鬼。阴鬼使之一
日游神(温良):巡阳督察使,执掌「日曜神镜」,巡行白昼人间,其神光所至,明察秋毫。所记录之善恶事无巨细,皆为「察查司」判官陆之道复审案情、平反冤狱之重要佐证。
夜游神(乔坤)幽夜巡察使,执掌「玄月宝鉴」,巡弋夜幕尘世,其神念可洞悉众生潜藏之心思与行迹。所窥见之隐秘罪业,直呈「罚恶司」判官钟馗,作为审判重罪的铁证。
与伏魔天尊、荡魔元帅、日游神共为阴鬼使。
黑白无常(谢必安、范无咎):无常真君,执掌「勾魂令」与「引魂幡」,统御阴阳引渡司,也叫无常司。专司奉十殿阎罗之法旨与阴律司判官崔珏《生死簿》之裁定,接引阳寿已尽之寻常亡魂前往地府受审。
牛头(阿傍)、马面(罗刹):冥府护法神将;执掌「镇狱打鬼鞭」,统御酆都刑狱司。专职执行十殿阎罗的最终判决,镇压地狱一切暴乱,对孽障深重的凶魂恶鬼施以刑罚。与黑白无常同为拘魂使。
豹尾:百兽召魂使,执掌「万兽骸锁」,统御走兽幽冥。专司引渡世间一切走兽之亡魂,维系百兽轮回之秩序。
鸟嘴:羽族引渡使,执掌「千羽召魂幡」,统御飞禽幽冥。专司接引苍穹之下的禽类亡魂,确保羽族轮回之道畅通无阻。
鱼鳃:水族镇魂使,执掌「九幽玄冰叉」,统御水族幽冥。专司管理江河湖海一切水生之灵的往生轮回,平定渊薮之乱。
黄蜂:昆灵点化使,执掌「万虫噬魂针」,统御虫豸幽冥。专司引导微末虫蚁之灵步入轮回,虽物小而亦明天道。
四使同为妖冥使。(以上结合神话传说,略微改编。)
名录一闪而逝,却将阴司至关重要的权力结构,清晰地展现在三位“将死之人”面前。
无常小队押解着三人,无视周围哭嚎的孤魂和肃杀的鬼卒,径直走向鬼门关牌楼。越是靠近,那股源自灵魂本能的排斥与恐惧感就越发强烈。牌楼本身散发出的威压,仿佛要将一切不属于此地的魂魄碾碎。
队伍行至牌楼下方,那高达数丈的黑色木制门槛仿佛一道天堑。两侧肃立的鬼卒立刻上前,手中符文长戟交叉,挡住去路。为首那名鬼卒头目,铠甲更为精良,眼中鬼火炽盛,目光扫过黑白无常时带着恭敬,但转向徐尘三人时则只剩下冰冷的程序化。他沉声开口,声音如同闷雷,在空旷的关前回荡:
“止步!凡过鬼门关者,需出示城隍签发之路引!验明正身,核对因果!无引者,或路引有伪者,按冥府律条,即刻打散魂体,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一句,杀气凛然,绝非虚言恫吓。
白无常微微颔首,示意徐尘三人。到了此地,已无转圜余地。徐尘深吸一口气,率先从怀中取出了那份黄色路引。余衍和钱于筠也连忙各自取出自己的那份。
徐尘将路引递上。鬼卒头目伸出覆盖着铁甲的手指,接过路引。就在他指尖触碰到路引表面那些由城隍法力勾勒的阴司符文时,那些符文仿佛被激活,骤然亮起一层淡金色的、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光芒,一闪而逝。鬼卒头目仔细审视了一番符文的完整性以及上面加盖的城隍法印,点了点头,将路引递回给徐尘,沉声道:“符印无误,准予放行。”
三人终于穿过那巨大门槛,正式踏入了鬼门关内的阴司地界。
与此同时,柳先开上前一步。他手中提着一个贴着符箓的黑色阴袋,里面隐约有微弱的魂力波动,正是慧海那残存的一缕分魂。柳先开向鬼卒头目出示了一枚由城隍庙签发的、散发着特殊波动的“魂体收纳令”。
鬼卒头目检查过令牌,取出一方小印,在令牌某个空白处盖下一个散发着阴气的“鬼门关魂体准入印”,沉声道:“残魂需随队押送,严加看管,不得单独放行,亦不可使其接触关隘禁制。”
通过了鬼卒的盘查,只是第一步。就在三人以为可以踏入关内时,一个更加威严、带着洞察一切意味的声音,自牌楼顶端传来。
“且慢。”
众人抬头,只见在鬼门关牌楼那高高的横梁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道并肩而坐的身影。
左侧一位,身着金色纹路镶边的黑色神甲,身形挺拔,面容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金辉中,看不太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如同两盏金灯,熠熠生辉,正缓缓扫视着下方排队等待过关的魂体队伍。其目光所及,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正是十大阴帅麾下,负责白日巡查阴阳两界的日游神。
右侧一位,则是一身乌黑官袍,头戴乌纱,面上覆着一层黑巾,只露出一双冰冷无情的眸子。他手中把玩着一条乌沉沉的锁链,锁链另一端垂落虚空,散发着禁锢神魂的气息。他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牌楼外围那些蠢蠢欲动、试图寻找漏洞的无引孤魂身上。此乃与日游神搭档,负责夜间巡查的夜游神。
开口的正是日游神。他那双金灯般的目光,已然落在了徐尘、余衍、钱于筠三人身上。
日游神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对下方的鬼卒,也是对黑白无常说道:“此三人,虽有城隍路引,但并非正常寿终魂体,乃‘寿元未尽勾躯’之例。需再次确认,防止魂躯分离,滋生变数。”
黑无常闻言,立刻上前一步。他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只是抬起漆黑的手指,凌空对着缠绕在徐尘三人腰间的因果锁链轻轻一点。
“嗡!”
那三条看似冰冷的黑色锁链,骤然亮起一层暗金色的光华!锁链表面浮现出细密复杂的符文,与三人怀中路引上的城隍符印产生了清晰的共鸣波动,一股牢固的、将魂魄与某种阳间印记紧密相连的气息弥漫开来。
日游神凝神感知了片刻,那双金眸中的审视之光稍稍缓和,点了点头:“因果锁印匹配,绑定牢固,无魂躯分离风险。准予放行。” 他的目光在徐尘身上尤其多停留了一瞬,似乎察觉到此魂尤为不同,但并未多言。
就在日游神放行话音刚落的瞬间,异变突生!
徐尘三人身上散发的鲜活生机,门外那些饥渴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孤魂野鬼,在这股生人气息的骤然靠近时,瞬间冲垮了部分厉鬼残存的理智。
其中一道隐藏极深、气息颇为凶戾的黑影,再也按捺不住吞噬生魂的本能,竟趁着一名鬼卒驱赶其他魂体的空隙,作一缕黑烟,试图扑向徐尘等人!其目标并非闯关,而是那近在咫尺的“血食”!
“哼!孽障!敢在关前作乱!”
端坐于日游神身旁,一直沉默的夜游神骤然动了!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手腕一抖,手中那条乌沉沉的锁链激射而出。
“咔嚓!”
锁链精准无比地缠绕住了那道扑出的黑影!那黑影发出一声尖锐刺耳、充满怨毒的惨叫,现出原形,确是一头修炼有些年头的厉鬼。它竟敢在鬼门关前,冲击有引魂的过客,此乃对阴司法度的公然挑衅!
夜游神覆面黑巾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区区厉鬼,也敢在关隘重地,觊觎生魂,扰乱法度!按冥府律,当押往泰煞谅事宗天宫,严加惩处!”
言罢,锁链收紧,那厉鬼的惨叫戛然而止,魂体被彻底禁锢。夜游神随手一甩,将瘫软的厉鬼丢给下方候命的鬼卒:“押下去,依律行事!”
“遵命!”鬼卒恭敬应声,粗暴地拖起那厉鬼,走向迷雾深处。
通过了日游神的复核,亲眼见证了夜游神执法之酷烈,无常小队终于得以真正跨过那道高大的黑色门槛,正式踏入了鬼门关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