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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裹挟着咸腥与冰冷,如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李晚星的脸颊。未束的长发被肆意撕扯,几缕发丝凌乱地缠绕在冰冷粗糙的墓碑上,像垂死的藤蔓。眼前,青灰色的石碑是新立的,肃穆而孤寂,深刻着“林正弘 忠义之士”几个大字,字字如刀,刻在她心上。没有遗骨,没有棺椁,只有这一方小小的衣冠冢,在呜咽的海风里,无声诉说着十年沉冤得雪后的无尽虚空。那胜利带来的解脱,轻飘飘的,瞬间被这巨大的虚无吞噬。

她直挺挺地跪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膝盖早已失去知觉,麻木得像两块不属于她的石头。指尖却深陷进潮湿微腥的泥土里,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微弱的、属于大地的暖意。另一只手,则死死攥着那块硬挺的纸片——父亲留下的橡胶园地契。暗褐色的血渍早已干涸发硬,深深浸入纸的纹理,那是黄砚舟的血。纸张的边缘坚硬锐利,深深硌进她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道无形裂痕的万分之一。

巨大的悲怆和无边的空茫,像这永不停歇、冰冷刺骨的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穿透她单薄的旗袍,渗入骨髓。仇,报了。家业,夺回了。可那个用血肉之躯为她挡下致命一刀、在救护车上心跳停跳又挣扎着响起、此刻正躺在城里那间雪白病房里生死未卜的男人……这巨大的代价,沉甸甸地压垮了胜利的喜悦。

每一次吸气,都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心肺间搅动,牵扯着那道看不见的、被利刃撕开的伤疤,剧痛难当。

“砚舟……” 这个名字无声地在齿间滚过,带着浓重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混合着医院里那股子冰冷的消毒水味道,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梦魇。救护车上,那刺耳得如同地狱召唤的除颤器蜂鸣声;心电图屏幕上,那条象征死亡、冰冷拉直的直线;他颈侧动脉处,汩汩涌出、无论她如何徒劳地用手去捂,也捂不住、堵不尽的滚烫热血……每一帧画面都清晰得如同昨日,又像烧红的铁钉,带着滋滋的灼响,狠狠钉进她的脑海深处,留下永不磨灭的烙印。

“爹,娘,” 她终于发出了声音,嗓子哑得像两块粗糙的砂纸在用力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刮得喉咙生疼,“我们…赢了。” 话一出口,滚烫的泪水便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墓碑前冰冷的石板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园子…回来了…可是……”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铁钳死死扼住,后面的话被巨大的痛楚碾碎,只剩下破碎的呜咽,消散在呜咽不息的海风里。

她猛地弯下腰,额头重重抵在墓碑冰冷坚硬的底座上。冰冷的触感直透脑髓,却带来一丝诡异的、短暂的清明。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起来,压抑了太久的悲恸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却又被这冰冷的石头堵住,只能化作破碎的呜咽,从紧咬的牙关中逸出。这方冰冷的石头,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依靠。支撑了她整整十年、如同绷紧弓弦般的那股复仇意志,在仇人倒下的瞬间,骤然崩断了。留下的,不仅是掏空灵魂般的疲惫,更是那个被利刃洞穿、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所留下的、巨大到令人窒息、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洞。

“大小姐!大小姐!”

急促的脚步声和带着剧烈喘息的呼喊,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骤然撕破了坟前这片凝固的哀恸死寂。李晚星的贴身丫头阿慧,梳着两条油亮乌黑的麻花辫,此刻辫梢都因奔跑而散乱。她正吃力地抱着一个沉重的、蒙着墨绿色呢绒套子的方形物件,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上这片临海的陡峭山坡。她年轻的脸庞上,交织着一种奇异的兴奋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焦虑。

“大小姐!”阿慧终于跑到近前,胸口剧烈起伏,看到李晚星蜷伏在墓碑前、肩膀剧烈颤抖的背影,她不由得放轻了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和急促,“有信儿!天大的信儿!南洋商会那边刚递来的紧急电报!”她喘着粗气,快速从斜挎的布包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电报纸,急切地展开,“邀您三日后务必出席在曼谷召开的年度大会!电报里说,各埠头面人物都到,这是重振林氏声威、宣告您当家的绝好时机!”

她一口气说完,目光随即落在怀里那个沉甸甸的墨绿呢绒套子包裹的物件上,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还有……大小姐,就在刚才,码头黄家货栈的老陈,拼了老命跑着送来的这个……说是有人鬼鬼祟祟地塞给他的,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目,那人只丢下一句话——‘这是黄先生最后的话,务必立刻交到李大小姐手上,迟一刻都不行!’老陈吓坏了,东西都没敢细看,一路狂奔就送来了……”

最后的话?!

李晚星的心像是被一只从冰窟里伸出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沉到了无底深渊!一种灭顶的、冰冷刺骨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全身的神经!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利箭,死死钉在那个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机器和那卷小小的、闪着幽光的金属片盒胶片上。手指在即将触及放映机冰凉的金属外壳时,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冰凉。

阿慧不敢有丝毫耽搁,手忙脚乱地找到放映机的折叠支腿,在相对平整的地面上迅速架好机器。她屏住呼吸,费力地将那卷小小的胶片从金属片盒中取出,小心翼翼地卡进放映机侧面的卡槽里。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全身的力量,她双手握住那冰冷的手摇柄,开始用力地、匀速地摇动起来。

“咔哒…咔哒…沙沙…”

机器内部发出单调而沉重的机械运转声,齿轮咬合,胶片转动,在这片只有风声呜咽的山坡上,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种不祥的韵律。

一道惨白刺眼的光束猛地从放映机的镜头射出,投射在机器自带的、不过书本大小的折叠式白色幕布上。影像剧烈地晃动起来,布满了密集的雪花噪点,画面扭曲模糊,如同被狂风搅动的水面,看不真切。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那惨白得瘆人的墙壁和顶灯,光线冰冷无情。镜头剧烈地上下晃动了一下,画面模糊一片,显然拍摄者当时处于极度的仓惶之中。接着,画面稍微稳定了一些,一张熟悉到刻骨铭心、此刻却毫无生气的脸孔,猛然占满了整个摇晃的、布满雪花的屏幕。

黄砚舟!

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活气,像糊窗的桑皮纸,透着一股死寂的灰败。浓密的长睫毛沉沉地覆盖着下眼睑,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两道浓重的阴影,如同死亡的印记。一个透明的、覆盖了大半张脸的氧气罩子,紧紧扣在他的口鼻上,罩壁内侧凝结着一层细密的、冰冷的水珠。他的眼睛紧紧闭着,毫无知觉地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脆弱得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他吹散,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

李晚星的呼吸瞬间断绝!肺里的空气像是被瞬间抽空,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进下唇的软肉里,才勉强堵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撕裂心肺的尖叫!是他!真的是他!是躺在病床上、生死不知的他!这影像……这该死的影像是什么时候拍的?是在她被冰冷的手术室大门隔绝在外,肝胆俱裂、祈祷无门的时候吗?!一股寒气如同毒蛇,从脚底心“嗖”地窜起,瞬间爬满四肢百骸,直冲头顶!

就在这时,幕布上那个昏迷不醒、如同沉睡的黄砚舟,那浓密如鸦羽的长睫毛,极其轻微地、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那动作细微得如同蝶翼轻扇,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在李晚星的心上!仿佛耗尽了灵魂深处最后残存的一丝气力,他极其缓慢地、万分艰难地掀开了一线眼帘。

李晚星的心跳骤然停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双曾锐利如鹰隼、洞察一切、此刻却因重伤失血和强效药物而显得无比幽深涣散的眸子,透过模糊摇晃、布满噪点的影像,穿过冰冷的机械投影,竟然……竟然奇迹般地、直直地“望”了过来!那涣散的目光没有焦点,却又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志,精准地捕捉到了幕布之外、跪在父亲坟前的她的存在!那是一种超越了物理限制的感知,一种灵魂层面的连接!

然后,就在李晚星几乎要溺毙在那涣散目光的瞬间,她看到他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唇瓣,在紧紧扣着的透明氧气面罩下,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一个笑容!

一个虚弱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却又无比清晰、无比温柔、带着无尽安抚与托付的笑容!像濒临熄灭的烛火,在最后一刻奋力跳动了一下微弱却温暖的光。

李晚星的瞳孔骤然缩紧成针尖大小!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成冰,又在下一秒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疯狂地奔涌冲撞着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眩晕!她死死盯着幕布上那张苍白虚弱得令人心碎、却又带着那个刻骨铭心笑容的脸庞,指尖的颤抖如同瘟疫,瞬间传遍全身,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晚…星…”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放映机运转时单调而刺耳的“沙沙”机械杂音的低唤,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李晚星的耳畔!这声音……是他!真的是他的声音!虽然被机器运转的噪音切割得有些失真,但那低沉熟悉的、曾无数次在她耳边响起的质感,她至死都不会认错!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别…怕…” 幕布上的他,嘴唇翕动得更吃力了,每一次开合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深处、顶着巨大的痛苦硬挤出来,伴随着氧气面罩内沉重急促的、带着不祥杂音的呼吸。“别…为我…停下…脚步……” 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李晚星再也支撑不住!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后背,她身体剧烈一晃,双膝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咚”地一声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膝盖传来的剧痛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她双手死死抠进身下冰冷潮湿的泥土里,指甲瞬间翻折,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惨白扭曲,仿佛要将自己整个钉进这方埋葬着父亲英魂的土地里,才能承受这巨大的冲击!泪水如同溃堤的洪流,汹涌地模糊了视线,眼前只剩下幕布上那张苍白虚弱却带着温柔笑容的脸,那笑容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

“……我的…星辰……” 黄砚舟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断续,仿佛风中残烛的最后一丝摇曳。那涣散的目光却依旧固执地、死死地“锁定”着镜头的方向,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和沉甸甸的、如同山岳般的托付。“……该…照亮…整片…天空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只剩下微弱的气流,却清晰地烙印在李晚星的灵魂深处。

话音落下,他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那抹强行凝聚的温柔笑意也随之消散。眼帘沉重地、带着无尽的疲惫和释然,无力地缓缓合拢。仿佛燃尽了生命烛火的最后一丝蜡泪,终于归于沉寂。幕布上的影像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随即被一片刺眼的白噪点和密集的雪花点彻底吞噬,只剩下放映机那单调而沉重的“咔哒、沙沙”声,在呜咽的海风里空洞地、无休无止地回响,如同为逝者敲响的丧钟。

“砚舟——!!!”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哭嚎终于冲破了喉咙!李晚星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掉了所有的骨头和筋脉,彻底瘫软在冰冷刺骨的墓碑前。她双手死死捂住脸,滚烫的泪水如同岩浆般从指缝间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早已沾染了暗红血渍的素色旗袍下摆上,晕开一片片更深、更绝望的深色痕迹。

照亮整片天空?

她的天,在他为她挡下那致命一刀、滚烫的鲜血如同泼墨般溅上日内瓦法庭外那汉白玉石阶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崩塌了!碎裂了!化为齑粉了!没有他在前面挡着风雨,挡着明枪暗箭,为她撑起一方哪怕狭小的、安全的天地,这天再亮,再广阔,于她李晚星而言,也不过是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无间地狱!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

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粘稠的黑色海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吞噬。她蜷缩在父亲的衣冠冢前,身体因剧烈的抽泣而痉挛,像一只被天地彻底遗弃、被命运反复蹂躏的孤儿。所有的硬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外壳,在这短短几十秒的影像面前,被碾得粉碎,露出下面鲜血淋漓、脆弱不堪的内里。十年卧薪尝胆磨砺出的心防,轰然倒塌。

阿慧早已泣不成声,泪水糊了满脸。她手忙脚乱地扑过去,用力摇动放映机上一个凸起的金属小钮,“咔哒”一声,那令人心碎的“沙沙”声终于停止了。刺眼的光束也熄灭了,只剩下那块小小的白色幕布,在风中微微颤抖,像一个苍白的句号。阿慧看着那刺眼的白幕,又看看蜷缩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仿佛要碎掉的大小姐,手足无措,只能跟着跪在一旁,无声地流泪。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几乎要呕出血来的哭嚎,终于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抽泣。李晚星的肩膀还在剧烈地耸动,但哭声已低了下去,只剩下胸腔里无法平息的剧烈起伏。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死死捂住脸的双手。

露出的那张脸,布满纵横交错的泪痕,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角和鼻尖通红,写满了极致的脆弱与伤痛。然而,就在这泪水的冲刷下,在那双红肿却不再涣散的眼睛里,一点点透出某种被烈火淬炼过后的、冰冷的坚硬。如同深埋地底的矿石,在巨大的压力下,终于显露出内里的锋芒。

她抬起手,用沾满了泥土、泪水和隐约血丝的袖子,狠狠地、近乎粗鲁地擦去脸上的湿痕。动作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白皙的脸颊被粗粝的布料擦出几道刺目的红痕。

目光,缓缓抬起,越过父亲那冰冷沉默的墓碑,越过脚下这片埋葬着过往的土地,越过眼前呜咽不息、仿佛在为她悲泣的冰冷海风,投向山丘之下。

炽烈耀眼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黄金,泼洒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簇新的黑漆木匾上,“林氏橡胶园”那几个崭新的、笔力遒劲的鎏金大字,在日光下反射着灼热刺眼的光芒,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不容拒绝地烫进她的眼底深处。那是爹半生的血汗,是他为之奋斗、为之蒙冤、最终为之付出生命的根!是她李晚星十年隐忍、卧薪尝胆、在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冰冷长夜里咬牙支撑的执念!如今,这片土地失而复得,却也是那个男人,用命为她夺回,用滚烫的鲜血为她守护的基业!

耳边,仿佛又无比清晰地响起了他微弱却穿透灵魂、如同誓言般的声音,在冰冷的机械杂音中回荡:“别为我停下脚步……我的星辰……该照亮整片天空了……”

照亮……

照亮……

这两个字如同沉重的鼓点,一下下敲打在她残破的心上,又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决绝的涟漪。

李晚星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咸腥的海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灌入她的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带来一种被地狱之火彻底淬炼后的、近乎残忍的清醒与磅礴的力量。她撑着墓碑那冰冷坚硬的石座,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却又是无比沉稳地站了起来。膝盖上的泥土簌簌落下,素色的旗袍下摆,血迹、泪痕与污泥狼藉一片,狼狈不堪。但她站得笔直!如同一杆在凛冽寒风中,被狠狠砸进冻土深处、宁折不弯的标枪!

她转向一旁泪眼婆娑、满脸担忧的阿慧。脸上泪痕犹在,甚至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盛满脆弱与绝望的眼睛——此刻却已烧尽了所有软弱,只剩下一种冰封千尺般的锐利与沉静。那沉静之下,是压抑着足以焚毁一切障碍的滔天烈焰般的决心。

“阿慧,”她的声音带着哭嚎后的沙哑,像砂砾摩擦,却斩钉截铁,字字如铁钉砸进木板,不容置疑,“给南洋商会回电。”

阿慧猛地抬头,看着眼前仿佛脱胎换骨、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锋利气场的主子,心头剧震,一股混杂着敬畏与心疼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立刻挺直了腰板,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大小姐!您吩咐!”

李晚星的目光越过阿慧,投向遥远的天际线,那里仿佛就是即将奔赴的战场曼谷。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带着一种宣告命运般的重量:

“林氏橡胶园当家的李晚星,三日后,准时到。”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阿慧心头一凛,大声应道:“是!大小姐!我这就去发报!”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台冰冷的手摇放映机和那卷承载着沉重信息的胶片收好,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易碎的梦,又像捧着一个沉甸甸的使命,转身快步朝山下奔去。

李晚星最后看了一眼石碑上那深刻着的“林正弘”三个字。目光沉静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所有的哀恸与眷恋都被强行压入那无波的深处。然后,她转过身,没有丝毫的犹豫与留恋,更没有丝毫的软弱与回头。她抬起脚,一步一步,踏着脚下坚硬冰冷的土地,朝着山丘下那片沐浴在灼目阳光中、闪烁着“林氏”金光的橡胶园走去。

风,依旧鼓荡着她染血的素色旗袍下摆和凌乱的长发,猎猎作响。那背影在空旷的山坡上显得异常单薄,却透着一股千钧之力,如同悬崖边迎击着滔天巨浪、扎根于磐石缝隙之中的孤松,任尔东西南北风。脚下的路,延伸向远方,通向的不再仅仅是完成父亲的遗志,更是那个躺在生死线上、用生命最后一息为她燃起前路微光的男人,所瞩望的、所托付的——那片她必须去照亮、也必须去亲手肃清一切阴霾与豺狼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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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胶园门口,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张张被南洋炽烈的阳光和咸湿的海风经年累月雕琢得黝黑粗粝的脸上,刻满了殷切的期盼与挥之不去的隐隐不安。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赤着脚或趿着破旧的草鞋。为首的老管事福伯,头发已全白如雪,背脊微微佝偻,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的旧式绸褂,是他作为管事最后的体面。他看着那个从山坡上一步步走下来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看清她脸上纵横交错、未干的泪痕,看清她眼中那沉甸甸的、远超她这个年纪所能承受的坚毅与深埋的伤痛,福伯浑浊的老眼瞬间被泪水模糊了。那身影,单薄却挺直,步伐沉稳,带着一种从巨大悲痛中淬炼出的力量,像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却又仁厚待下的老爷林正弘。

“大小姐……”福伯的声音哽咽,带着旧日仆从最深的恭敬与无法言喻的心疼,颤巍巍地,作势就要领头朝着李晚星跪下去。他身后,黑压压的人群也随着他的动作,膝盖微弯,一片衣衫摩擦的窸窣声。

“福伯!”李晚星快走几步,在老人膝盖即将触地前,一把稳稳托住了他那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臂。她的手冰凉,甚至还在不易察觉地轻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力道。“起来。”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都起来。林家的脊梁,不是跪出来的。”

福伯被她托着,浑浊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流淌。“大小姐…您…您受苦了…老爷…老爷在天有灵……” 老人哽咽着,泣不成声。

李晚星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岁月和苦难在他们脸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但此刻,那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着的,是期盼,是信任,是找到主心骨的依赖。这些都是曾在她父亲手下讨过生活、靠着这片橡胶园养家糊口的老伙计。他们经历过园子被林正明巧取豪夺时的绝望,经历过易主后备受欺凌的困苦,如今,又经历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对新当家的忐忑。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风声和人群细微的骚动,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磐石般的沉稳力量:

“福伯,各位叔伯婶娘,兄弟姐妹们,”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十年了。这片园子,兜兜转转,流了太多的血,咽了太多的泪。但今天,” 她微微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宣告,“从今往后,这片园子,它姓林!”

人群里发出一阵压抑的、带着哽咽的欢呼和低语。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是大小姐!老爷的骨血!”

“老天有眼啊……”

李晚星微微停顿,目光掠过阳光下熠熠生辉、象征着林家荣耀重铸的“林氏”牌匾,最终投向遥远城市中医院的方向。那目光深处,翻涌着刻骨的痛楚与无边的、如同熔岩般炽热的决绝。

她再次开口,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如裂帛穿云,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你们,守好它!守好我爹留下的根!该发的工钱,一文不少!该休整的胶林,一亩不落!把这里,重新变成我们林家的根基,变成我们所有人的家!”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扫视全场,最后定格在福伯脸上,也仿佛穿透了人群,望向了那隐藏在暗处的、名为“那位大人”的庞大阴影。

“而我,”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寒意,清晰地回荡在橡胶园门口,“去把挡在林家前面、躲在暗处放冷箭、害我爹娘、伤我至亲的豺狼虎豹、魑魅魍魉,扫个干净!一个不留!”

“大小姐——!” 福伯老泪纵横,激动得浑身颤抖,猛地举起枯瘦的手臂。

“大小姐!”

“扫干净那些豺狼!”

“守好园子!等大小姐回来!”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带着积压十年的悲愤与重获希望的激动,声浪如同海潮,瞬间盖过了呜咽的风声,直冲云霄!

炽烈的阳光劈开海面蒸腾的薄雾,将“林氏”二字照耀得金光夺目,熠熠生辉。那光芒也落在李晚星身上,将她染血的素色旗袍和那决绝如出鞘利刃般的身影,在身后坚硬的土地上,拖曳出一道长长的、孤直而坚定的影子。那条通向未知、必然铺满荆棘与尚未凝固血色的路,已在脚下展开。而她,已无路可退,亦,绝不回头。

“福伯,”李晚星转向老管事,声音恢复了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立刻清点园内所有账目、库存、胶树状况、工人名册。我要最详细的,日落之前,放到我爹…放到我书房桌上。” 她下意识地改了口,那个“爹”字,如今承载着太多沉痛。

福伯立刻收住泪,腰板挺直了几分,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仿佛瞬间回到了当年辅佐林正弘时的干练:“是!大小姐放心!老奴这就去办!园子里这些年虽然被那姓林的糟蹋,但底子还在!人心也还在!”

李晚星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人群后方几个穿着相对整齐些、神情也透着精明的中年汉子:“赵把头,钱把头。”

被点名的两人立刻挤到前面,恭敬地抱拳:“大小姐吩咐!”

“你们带几个得力的人手,立刻巡查园界,尤其是靠近码头和西边密林的方向。看看有没有被人为破坏的痕迹,有没有生面孔在附近窥探。林正明虽倒,但他背后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小心驶得万年船。” 她的声音冷静,条理清晰,全然不像刚从巨大悲痛中挣扎出来的人。

“明白!”赵、钱两位把头齐声应道,脸上露出凝重之色,转身便点了几个人匆匆离去。

“阿慧!”李晚星又唤。

刚发完电报跑回来的阿慧立刻应声:“大小姐!”

“去准备一下。我们明日一早就动身去曼谷。轻装简行,但要带上足够的‘路费’(意指银钱和必要的防身武器)。” 她顿了顿,目光幽深,“还有,想办法联系我们在曼谷的旧关系,特别是……和‘药材’(暗指军火或情报)有关的。峰会是个幌子,也是龙潭虎穴,我们得先摸清门路。”

“是!我马上去办!”阿慧眼神一凛,立刻领命。

安排完这些,李晚星才转向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的一个精瘦青年:“阿成。”

黄砚舟最得力的护卫阿成上前一步,他眼圈依旧泛红,声音低沉却带着力量:“李小姐,少爷那边……阿辉带人守着,有王院长亲自盯着,一有消息会立刻飞鸽传书到曼谷给我们。”

李晚星的心猛地一揪,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放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紧:“嗯。你……跟我去曼谷。这里,”她看了一眼橡胶园,“有福伯和两位把头,暂时无碍。砚舟的仇,林家的债,得有人去讨。”

阿成眼中瞬间燃起仇恨的火焰,用力点头:“是!李小姐!阿成的命是少爷给的,少爷的仇,就是阿成的仇!水里火里,绝不皱一下眉头!”

夕阳的余晖将橡胶园高大的树影拉得很长,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李晚星独自一人,踏进了那栋位于园子中心、阔别十年的主楼。建筑带着明显的南洋殖民风格,却也融合了中式飞檐,只是处处透着破败与疏于打理的气息。大厅里,父亲生前最爱的紫檀木太师椅蒙着厚厚的灰尘,墙壁上原本挂字画的地方只剩下空荡荡的印子。

她一步步走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推开书房沉重的、雕着缠枝莲纹的柚木门。

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书房里一片狼藉。书架倒了一半,书籍散落一地,被虫蛀鼠咬。父亲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还在,上面却堆满了杂物和厚厚的灰尘。窗户的玻璃碎了几块,海风从破洞灌入,吹动着地上发黄的纸张。

李晚星的目光落在书桌后墙壁上。那里,原本挂着一幅父亲与几位南洋侨领的合影,如今只剩下一枚孤零零的、锈迹斑斑的钉子。

她走到书桌前,没有理会满目的疮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拂去桌面上厚厚的灰尘。指尖触碰到桌面一角一处深深的划痕——那是她小时候调皮,用小刀不小心划下的,当时还被父亲板着脸训斥了一顿,母亲则在旁边笑着打圆场。

“爹……娘……” 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破败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孤单。巨大的悲伤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吞噬。她闭上眼,用力地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能倒下。

至少,现在不能。

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嘎作响、布满蛛网的窗户。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落在远处重新挂起的“林氏”牌匾上,金漆反射着温暖的光芒。再远处,是波光粼粼的大海,海天一色,壮阔无垠。

“照亮整片天空……” 黄砚舟虚弱却坚定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她看着那片天空,那片他期许她去照亮的海与天。此刻,夕阳沉入海平面,暮色四合,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正从四面八方悄然合拢。

“没有你的天空,再亮也是地狱……” 她对着虚空,对着那正在吞噬光明的黑暗,无声地低语,带着刻骨的痛楚。“但既然这是你的愿望……砚舟,我会去做。用我的方式,用血,用火,把那些藏在黑暗里的魑魅魍魉,统统烧出来!”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那片渐渐被黑暗笼罩的海天。眼神冰冷而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

“阿慧!” 她朝楼下喊道,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

“来了,大小姐!”阿慧的脚步声很快在楼梯上响起。

“让人立刻把书房收拾出来。点灯,多点几盏!今晚,我就在这里看账本。” 她的目光落在那张积满灰尘的红木书桌上,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父亲当年在此运筹帷幄的身影。

“是!”阿慧应道,看着大小姐挺直站在窗前的背影,那背影仿佛融入了渐浓的夜色,却又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即将劈开这无边的黑暗。她不敢多言,立刻转身去安排。

灯光,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书房的黑暗,也照亮了李晚星脸上那不容错辨的、孤注一掷的决绝。属于林晚星的时代,伴随着这南洋橡胶园的灯火,伴随着曼谷那未知的腥风血雨,才刚刚拉开染血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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